待子对佳苗说着「请节哀顺变,事情真是太突然了」之类的弔唁用语。佳苗则回答「火灾的事情实在很对不起」,说着深深低头致歉。待子又说:
「起火时,我先生和蓉子也在场,却都束手无策,所以我们也有责任。我先生反而还说,即使付出这般代价,那作品也有相对值得一看的价值呢。」
大家听了都微笑起来。
「乾脆把剩下的部分全拆掉翻新建成工作室好了,我和我先生之前讨论过。请好好想想怎么设计吧。」
她大概是为了给大家打气才这么说的吧,蓉子却坚持:
「剩下的部分不要打掉。不过,妈,还是要谢谢您的心意。」
纪久和与希子也点点头。
一简直就像是睡着的圣母与圣婴——众人偷偷看了玛格丽特和新生儿后就走出医院。这家医院位于山丘上,因此夜里的空气混有群树的气息。
「嗳。」
纪久对身旁的与希子说:
「那火势真的很壮观哦。虽然这样可能很不正经,但我看得都入迷了。」
与希子的眼睛闪着光芒,一时露出平常促狭的表情,但还是一语不发。纪久又说:
「真的,我感动得浑身颤抖,感觉有某些了不起的东西,时间的流淌呀,人的思想啦,那些似乎无法以手碰触的东西,逐渐凝缩在眼前似的,魄力惊人……那种火焰我是第一次看到。」
蓉子大概也听到她的话了吧,简短地说:
「莉卡小姐在那火焰之中好像很舒服的样子,我也是第一次看到莉卡小姐那么美丽。当我看到时,心里立刻了解:『这样就够了。』」
「妳真的那么想吗?」
与希子一脸认真地问蓉子。
「是的。」
蓉子也有力地回答。
「那竟会出现在这世上,而我们又有幸欣赏——这样说很奇怪,不过我觉得能看到真是太棒了。」
与希子听了也说:
「我有点放心了。其实我看到火延烧到嫘萦时:心里不知怎地还暗想:那真是最后的润饰呢,只是一直感到很抱歉才说不出口的。」
「真的很棒喔。」
「一辈子都忘不了。」
「总觉得损失惨重。」
大火和作品都错过了的竹田遗憾地说。
纪久看到那火焰的时候,觉得这就是自己蛇梦的终结。
不管是男人的嫉妒或女人的嫉妒,不管是恨意、愤怒或憎恶,真的都没什么大不了的。那只不过是入口,是带路的蛇,引导人们进到业火熔炉般的岩浆。
我们人类全都被那同一口熔炉连繫在一起。
看到那火焰时,身体深处融化般的感受的确是一种快感。虽然是毁灭性的,同时也有一种被无上清凈的东西轻触的恍惚。
交到了受拷问而背叛自己的朋友,使自己也遭拷问,对专业职工而言如生命般重要的手指被剁掉,爱人被夺,雕出充满怨念的能面引人犯下杀人罪。艰苦活过来的赤光想必也见过这个吧,而他又将此传给我们。接下来才是问题,接下来的发展才是问题。
还有神崎所寻找的,应该也是。
纪久一直想着这些,但要是说出来又觉得不着边际,最后就以一句话呈现:
「全失去了反而觉得轻鬆愉快呀。」
「剩下的部分要怎么活用呢?得好好设计喔。因为这回新的家就要变成养育小宝宝的家了呢。」
蓉子微笑道。
「得通知神崎吧?小孩的事。」
竹田喃喃自语。
神崎。
那个不知是生是死的男人,他的名字听在纪久耳中,好像直落入心底。
同时,与希子的侧脸带着深深的阴影,彷徨的视线投向某个不在此地的处所。
纪久因为她那前所未见的表情,内心受到强烈激蕩。
自己心中极深、极深之处变得幽暗不明,因此没想过还有更深的深渊,就在这一瞬间,她感觉流淌在从前未曾抵达的深渊底部的地下水脉,突然朝向与希子的水脉,似乎转开了水门闸阀。既非爱情也非共感的情感排山倒海而来,纪久招架不住。
这是第一次急速下降到自己内里那过去从不知其存在的深渊,也是第一次感知到那里流淌的某种东西,对他人如此敞开的感觉也是。
原来神崎的存在成为钥匙,打开这道堰堤,而她还一直以为神崎的存在只会使自己痛苦。
现在,与希子一定连自己也没发现那条水脉就藏在自身存在的深处吧,或许绝大多数的人都是如此。
纪久心里和与希子相通的这股急流持续增强,因为太过激烈,最后甚至玛格丽特的,以及位在此地的蓉子及竹田的水门都不断受到拍打,感觉似乎全打开了。她感觉到,那急流如怒涛般瞬间抵达佳苗、井之川家的初枝,以及所有认识的人、所有还不认识的人,远在丝路游历身在极西的人们,最后甚至抵达她所知的人类存在本身。
那河川滔滔奔流在所有存在的底部,一边形成深渊。
不断连繫为一的感觉。
纪久被这影像压倒,几乎被捲入水流的漩涡之中,忍受不住,当场蹲了下来。
……这河川一定是和那熔岩在同一个地方以不同的频率周期奔流着,就像永不混合的唐草般……
「永不混合的唐草……就像两尊莉卡小姐似的。」
纪久小声地说道。
永不混合。
她曾听神崎说过这话。神崎就是由色彩相互融合的绘画世界,转而选择颜色如点画般各自屹立着集合起来的染织世界的。
现在想想,神崎会被特立独行的玛格丽特所吸引,也是理所当然的结果。还有,他牵扯上那个几千年来一直坚持自己独特性的顽固民族,也是相同的情况。
「纪久,还好吧?」
与希子等人赶紧围到纪久身旁。
「累了吧?休息一下吧,那边有长凳。」
在这可以了望市区的地方,设置了几张给住院患者坐的长凳。大家在那儿坐定后,又关心起纪久来。
「贫血吗?」
「才不是呢,只是好多事……人偶,那尊和莉卡小姐一模一样的……」
「啊,长眠在岛上坟里的?」
「嗯,那尊人偶现在又淹在水里了……感觉好像逐渐溶化了。」
「……不会吧。」
与希子喃喃说道,蓉子眼睛眨也不眨,默默盯着纪久。失火的时候,最后见到的莉卡小姐影像与之重叠。蓉子什么也没说,只是闭上眼睛。
这又是什么花纹呢?重叠,浮现,然后又解开……
夜空渐渐开始发白,东方天际的颜色就像纪久那块烧毁的捻线绸般五彩缤纷,最底下隐约可见天蚕丝珍珠般的淡绿色。
有人——或什么——持续不断地织着巨大的织布机。
蓉子觉得,祖母过世许久,现在总算是除丧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