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覆盖眼皮的热度让瞳眸逐渐融化。
透过纸门射入的白光渗入广海微睁的眼中。
听见老锺滴答行走的声音。
他想撑起身体,但肩膀和背部一阵剧痛,使不上力。
「由贵美。」他喊道,声音刺痛了喉咙深处。他立时望向旁边。
广海的手掌并未搂着任何人的手或头。
这里是门框上的横木挂着黑白照与奖状的广海家客房。
他吸气,撑起上半身看自己的双手。广海穿着硬挺得宛如刚洗好的自己的睡衣,躺在客用寝具上。
走廊传来有人走近的声息。纸门打开,美津子看见广海起身,赫然倒抽一口气。
「你醒了。」
母亲脸上最后看到时的口红消失了。——是广海久违了的、他所知道的母亲愚钝的脸。
母亲将手中的脸盆和毛巾随手搁到榻榻米上,在广海身旁弯膝而坐,手放到儿子额头上量过温度后,紧抱住他大哭起来。
「太好了。——妈担心死了。真的、真的太好了。」
「由贵美呢?」
啜泣的母亲把泪湿的脸颊从广海颊边移开,右手手指抚过湿润的眼睛轮廓。广海看着。
「——她掉进水根湖了。」
「我记得。她跟我在一起吧?」
「她没有得救。你勉强被左东先生他们救起来了,可是由贵美还没有找到。」
「不可能!」
广海的手那个时候确实抱住由贵美了。她的头部重量,缠绕上来的髮丝与手臂的触感,他都可以历历在目地回想起来。广海应该救到她了。他应该救到她了。
母亲摇头。
「可是只有你得救了。由贵美可能掉到很深的地方,你爸他们和消防团现在也还在找。」
「骗人,我救了她,我明明救了她!」
「可是……」
母亲的脸上浮现困惑的表情。看起来不像瞒骗或演技,这更加压迫了广海的胸口,令他感到痛苦。
「你也失去意识了,不晓得她最后到底怎么样了吧?我了解你想要这么想的心情……」
在逃亡途中看到的、御仓建设的禁止通行立牌。由贵美注视着广海的眼睛。微笑。广海全部记得一清二楚。
他觉得父亲他们又把这件事当作没有发生过。
「由贵美在哪里!」
总不可能不见了。不可能。他挥动露出睡衣的手臂。「广海。」美津子弯下整个身体,压住广海的手。广海抗拒她的手,不停地挣扎。
她应该在哪里的。她一定还活着。要不然就太过分了。就在她推开母亲站起来的时候,膝盖立不起来,人在榻榻米上跌倒了。美津子扬声叫道:「来人啊!」并披头散髮地压覆在广海身上。外头立刻传来有人跑来的声音,光广露面,用一种痛心的表情看广海。他表情扭曲,叫了声:「广海。」协助母亲按住广海的手。
「她死掉了!」
美津子叫道。
广海疯狂挣扎着,闭上眼睛,泪水泉涌而出。
「我明明救了她的。」广海放声哇哇大哭。
广海睡的是由贵美先前住的客房。
多残酷的安排啊。掺杂在新的榻榻米的气味中,房间里还残留着由贵美的香气。
广海顽固地拒食母亲送来的饭菜。
如果救不了,自己也应该一起沉入湖底。为什么广海还活着?为什么由贵美在水底?
他不晓得过了多少天。
如果饿死,这样也好。他在疲惫已极地落入的沉眠中,做的总是噩梦。每个梦里都有由贵
美。
「不吃怎么行?广海。」
飞雄代替美津子第一次来看他的那一天,广海默默地在被窝上坐起来看他。
飞雄把放了饭菜的托盆摆到角落。和美津子一样,他的脸也在这几天变得疲倦,看起来一口气变苍老了。窗户射进来的光把他头上的白髮照得透明发亮。飞雄对着不答腔的广海无力地叹了口气。
「现在爸跟其他人也在尽全力寻找由贵美。当然,达哉也是。」
「为什么只有我被救起来?」
根本没有意思要找。能够摆脱由贵美这个麻烦,对他们来说应该正好。飞雄慢慢地摇头。
「你是运气好,不可以那样说。」
「报警了吗?」
「……没有。」
父亲第一次承认了。「别用那种眼神看我。」他垂下头,在广海旁边坐下。
「可是我们真的全力在找。一定会找到由贵美的。」
飞雄的嘴边挤出微弱的皱纹。凹陷的眼中一片阴郁。先前的温和沉稳完全消失了。
「我告诉你实话吧。」他开口说。
「我呢,爱着由贵美的母亲。」
飞雄注视着广海,忍受苦涩似地垂下头。
「我们认识,是在爸大学毕业,刚回到村子的时候。她也刚来到村子里,一开始我们只是聊聊喜欢的电影和音乐,可是只是这点事,立刻就在这块狭小的土地掀起了臆测和流言。」
飞雄的眼神带着悲伤似地眯起,扭曲。
「讽刺的是,越是那样,我们的感情就越坚定,越是深受彼此吸引。用不了多久,我们就有了更进一步的关係。——当然,这是不被允许的。她是有夫之妇,我也想要放弃。我和你妈结婚,与她分手,可是——」
飞雄的眼睛注视着远方。
「我们分手了好几次,每次我们又会再见面。村子实在太小了。对你还有你妈,我都觉得很愧疚,可是只有无法融入这里的她理解我。通宵聊音乐和电影,真的非常快乐。——我觉得你会被由贵美吸引,也是一样的心情。」
在无言的广海面前,飞雄有些自嘲地微笑。光照下的那张脸,看起来像个老人。
「我了解我们让大家不幸了,可是我是真心爱着她。」
父亲抬头,直视广海。
「我说我想让你跟由贵美在一起,这千真万确是我的真心。虽然我终究没能拯救她的母亲,但也出于我的私心,我希望你和她能够幸福。」
话就要冲口而出。广海有股站起来揪住父亲衣襟的冲动,但他剋制那种心情,贯彻沉默。
「把自己无法结果的感情寄托在儿子们身上,这实在很蠢对吧?你就把它当成老人家无聊的感伤吧。可是我是真心希望你们幸福的。原谅我。」
「——爸。」
自己的声音之冰冷,连广海都吓了一跳。胸口深处被湿棉花般的情感填得一片白,每一吐气,每一发声,就从喉咙深处一起涌上来。
「什么?」父亲甚至眼眶泛泪地抬头,广海问了。
「由贵美到底是谁的孩子?」
飞雄脸上的表情消失了。广海没有移开视线。飞雄在一瞬之间收干泪水,垂下视线吐出一句:「这是什么问题。」
「不是就明白告诉过你,她是织场家的孩子了吗?——广海,睡了吧。你得快点恢複起来,去上学才行。」
「爸。」
发出的声音冷静到底。对于面无表情地呼唤的儿子,父亲只是努力平静地看着。恐惧与怯
意,在他的眼中,在紧绷的脸颊上,扩散开来。广海看着耳垂单薄的那张脸,答道:「我会去
上学。」
「我会吃饭,好好睡觉,去上学。」
「——这样。」
飞雄说了声「晚安」,留下热气消失的餐点离开房间。随着他关上纸门的声音,广海听见他在走廊鬆了一口气似地叹息。
(二)
一跨出家门,山的稜线被朝阳照亮,带着令人惊讶的鲜艳扩展在眼前。蓝空近得令人胸闷。
「你还好吧?」屋里传来美津子担心的声音。回头望去,由于太阳刺眼的残像,延续到佛堂的走廊看起来是完全的黑暗,就连站在脱鞋处的母亲表情都无法看清。
「我没事。」广海答道。
平静的声音,流水般自然地脱口而出。
「不用担心。」
「那就好。你躺了那么久,不要勉强,如果不舒服就立刻早退回家,知道吗?」
「我知道。」
村子恢複日常了。
经常在室平见到的老人坐在聚落入口处的石墙,笑咪咪地看着这里。广海看到他,立刻又把脸转向山地。
平稳的日常,或许不是取回的。在这座村子,无论何时,都不会发生任何事。从许久以前就是如此。
「我走了。」
他朝着黑暗的家中说。
离家走了一段路后,他把手伸进背在肩上单薄的书包里。捺了血指纹的三本老旧的笔记本都好好地收在里面。在父亲的书房找到的日马京介的名片上,背面有他的手机号码。他跟昨晚通过电话的英惠约好在县政府所在地的车站会合。
不意间,吹下山坡的风抚过脖子。
即使有阳光,乾燥的风也确实又冷又尖锐。广海知道的。这座山里只有夏季与冬季。夏季结束,睦代的气候会跳过短暂的秋季,一口气跃入冬季。这座村子,现在即将进入漫长的冬季。
离开室平,从马路坡道往下看,可以看见自家屋顶。从这里望去,山间的村子被太阳与雾气所覆盖,每一户人家看起来都像沉眠在水底。
广海再一次,这次在心裏面说:
我走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