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由于门口十分吵嚷,天寒地冻之中,我爬出被窝探看究竟,不知道为什么玻璃门外天色阴暗。外面是下雨还是阴天呢?纳闷地打开大门,只见一丈之遥站着一只比我还高大的老鹰。它并非栖停在任何东西上面,而是头几乎快顶着屋檐,脚踩着地面站在那里,鹰羽般茶褐色的眼睛骨碌碌地盯着我看。
我惊讶地张大嘴巴——除此之外还能做什么?——当场发獃—突然,老鹰的背部动了起来,只见五郎从羽毛下面跳了出来。老鹰像是默默行礼般看了五郎一眼,然后朝马路走了两、三步,用力振着大大的翅膀一飞冲天。彷彿半个天空都快被老鹰给遮住,气势惊人。我不禁很想捨弃身为饲主的尊严,追问五郎:你到底是什么来头?可瞧它对着我不断摇尾巴讨好的样子,怎么看都是只普通的家犬呀。
彷彿是老鹰招来乌云,那天午后便开始下起雨来。
最近笔墨不畅。明明我写作用的是西洋钢笔和墨水,却要说笔墨不畅。然而与其用「钢笔写作不顺利」来表达,我还是觉得用笔墨不畅比较符合我的心神状态。仔细想想,大概是因为千年以来已经用惯文房四宝,突然改成西洋钢笔和墨水,我们的灵魂还在旅行的路上赶不过来吧。
文明的进步往往迅速得令人来不及眨眼,但其实还没有深植人心吧?例如,我能平心静气地接受小妖、老鹰的出现,正是我的精神层面还悠游于该领域的最佳证明。搞不好当我下次再看见小妖、老鹰,心里会觉得怪异不安时,就表示我的内在已不会再和时代的进步产生冲突了吧?
比起「钢笔写不动」的说法,还是「笔砚生尘」的用词比较贴近我的精神生活。
至于为什么我的写作进度停顿,是因为我用明信片通知山内学弟高堂回来的消息,结果他要我问高堂关于湖底的状况。老实说,那才真是和我的精神生活——儘管还无法完全接受钢笔和墨水——相隔甚远、难以融入的世界。说得更明确一点—我觉得害怕。可是既然已下定决心将写作当做一生志业,就不该害怕这等小事!
正当我在为这事烦心时,壁宠里的画轴有了动静。一阵风吹来,我听到卡达卡达声。是高堂,他好久没有利用这里走出来了。
——嗨!
我像学生时代一样跟他打招呼,他也回答我一声「嗨」。
——你是利用下雨过来的吗?
——没错。
高堂一甩头,甩去头髮上的雨珠。
——今天五郎在家呀。
高堂看着木兰树下的狗屋低喃。
——今天早上才回家的,居然骑在老鹰的背上。
在说这句话之前,其实我本来想先警告他「千万别吃惊」的;但发现事到如今讲这个根本毫无意义。
——那只老鹰是铃鹿山神。
——铃鹿山。那和我们家五郎又有什么关係?难道它每天都跑去铃鹿山吗?
——那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五郎是这附近很有名的仲裁犬,你不知道吗?
我怎么可能知道呢?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倒想起以前听高堂提起过,五郎曾经帮忙处理河童和白鹭的纷争,只差没有亲眼见过就是了。我向高堂确认这件事,他说:
——嗯,就是因为那场纷争调停得很成功,出了名,从此一有纠纷就会被找去。
——究竟谁给张扬出去的呢?
——先是白鹭在空中宣扬,接着河童又在水里散播。
——哦。
——白鹭和河童本就是死对头。能说服它们停止争吵,可见五郎真是厉害。
听高堂这么说,相较之下我更加觉得自己能力卑微。
——盛名居然还能远播至铃鹿山。
我决定趁此时提出那件悬案问个明白,于是一股作气问:
——我想将从未去过的地方写成文章发表,该怎么办才好?我打算写出你曾经去过的那个湖底。
高堂回答:
——那当然要你自己亲眼看过最好喽!
——我可以吗?
我半信半疑地问。
——就看你有没有决心喽。
高堂说这话的瞬间,身影突然模糊暗去。雨越下越大,屋子里面也越发昏暗。庭院的树木在风中飘摇发出沙沙声响。我是否该想办法让高堂不要就此消失呢?
——还是不要吧。
高堂突然又恢複成轻鬆的语气。
——来自各个方位的地下水脉流进湖中。湖底又是一番不同次元的世界,时间的概念就不一样。好像有意识存在,但你所看到的不见得会跟我一样。得看到时候能看见什么吧?
——原来如此。
我连忙答腔。高堂看着窗外说:
——照理说,在这时节的钤鹿山,节分草花会开满一整片山坡,佐保公主在第一阵春风吹起时也会前去那里。可今年不知道为什么,春风先吹到这里,使得此处的樱花将比钤鹿山的节分草早开。钤鹿山种感到十分忧心,浅井公主也很担心。所以我才会过去钤鹿山看看,结果节分草已经开花,大概是调停妥当了。
——浅井公主是什么样的人呢?
高堂沉吟了一下回答:
——我不知该如何向你说明,用人类的语言实在难以形容。
我也沉吟了一下回应:
——然而我就是想用言词加以描述。
——那是不可能的。
顿时我明白:啊,对了,这就是我和高堂之间决定性的差异。也开始对突然在我眼前消失身影的高堂涌现类似怨恨的感情。
——你抛弃了人世。
——难道你能对人世的未来抱持确信吗?
一如钢笔和墨水吗?这个人世还会继续发展吧?迟早小妖终将面临完全绝种的命运吧?捕蛇人的行业也会被其他生意取代。
——我不知道……
我低喃,心境像是被追得走投无路的兔子。高堂微微一笑说:
——唉,算了。再不久第一阵春风将吹起。
说完便离去。壁宠里留下一枝我从来没见过的纯白细緻花朵,散发出一种尘世间所没有的清澄气息。我屈身拾起,心想原来这就是节分草。
果然此花只缘在深山中栖息。
①节分草,Shibateranthis pinnati fida,or Eranthis pinnatifida,中文学名「羽裂菟葵」,毛茛科(Ranunculaceae)节分草属(Shibateranthis)多年生草本。因节分草属也常被归为菟葵属(Eranthis),故有此名。分布于日本本州关东以西。高约十公分,从地下块茎中伸出丛生茎,长出不整齐的分裂苞叶。二至三月开花,花茎先端有看似白色花的,其为萼片,花本身退化成黄色蜜槽。因在立春节分时开花,故日本名为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