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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4 水神

作者:森见登美彦 字数:5980 更新:2022-11-09 07:38:54

我很少有机会参加葬礼或是亲人的守灵。

父亲手套进丧服的衣袖,嘟嚷着说:「到了我这年纪,成天收到白帖子。」不过我还不能体会那种感觉。参加葬礼时,家人怎么说我就怎么做,规规矩矩地鞠躬致意撑过那段时间,再安安静静地回家。

接下来我要说的,是为祖父守灵时发生的事。

那是距今五年前。

想起那个夏末的深夜,我总会联想到漫长的古隧道。砖砌的拱形墙面摸起来像冰一样冷,四个男人战战兢兢地走着,隧道里一片漆黑,我们只能在黑暗中摸索前进,原本笔直的隧道这时也彷彿变成了迷宫。黑暗深处感应得到某种东西的气息,使我们裹足不前。

而且,隧道中总是有流水声。

祖父一个人住在位在京都鹿之谷※的宅邸。(※位于左京区,大文字山西麓。)

虽然弘一郎伯父会提出要和祖父同住,但遭到祖父拒绝。祖父脑溢血病发后,行动很不方便,但个性依然十分顽固。还是伯父们低头请託,主治医生矢野先生谆谆劝导,祖父才答应让弘一郎伯父的女儿美里去照顾他。

儘管如此,祖父却希望我在京都读大学,在京都定居。他说我可以在宅邱挑间房间住,连学费都要资助,但是我并没有答应。除了一想到年纪轻轻就要和祖父同住,觉得喘不过气,也是顾虑到伯父们。结果我违背了祖父的旨意,进入大阪的学校就读。

春天,开学典礼结束后,我一个人去拜访祖父。那还是我第一次独自跨过祖父家的门槛,当时紧张得背筋僵直。

与阴冷的和室比较,庭院显得格外炫目。落樱缤纷,春风自缘廊吹进来。祖父为了庆祝我入学,还準备了贺酒。我们喝着酒,欣赏盛开的枝垂樱花瓣散落。祖父双臂交抱胸前,听我报告入学的事。

我报告完后,祖父一句话也没说,直瞪着院子里的古池,脸色发青。除了因为孙子无视自己的意思擅自决定未来,祖父似乎也在侧耳聆听,倾听在他内心黑暗处迴响的阴森水声。

父亲接到祖父的病危通知,前一晚便出发前往京都;母亲白天也出门了。我从学校回来时,家中一片寂静,客厅桌上放着母亲留下的便条。我走进房间,看到房里摆了高中毕业典礼时穿的西装和一些过夜的用具。我换上西装,把东西放进帆布背包,步出家门。

从枚方市坐上京阪电车,前往京都。

途经男山山麓,穿越木津川一带时,天空突然转暗。列车跨越桥墩,发出巨响。经过丹波桥时,天色暗了下来,夕暮中只剩街灯川流而过。我獃滞的表情映在黑黑的玻璃上。我想起小时候每次像这样发獃,就会挨祖父骂。「不要一脸呆相!」不过现在我只要一放鬆还是会摆出「獃子脸」,看来祖父的责骂是白费了。

在京阪三条下车,走出车站,鸭川对面是闹区,灯火像梦境般辉煌。因为是周末,人潮比平时多。我在这里搭公车往东行,脸颊贴在窗上眺望车外景緻,月亮倾斜地浮现在东方的漆黑夜空。

在凈土寺下车,走进寂静的住宅区,祖父的宅邸在东边不远处。随着走近住家,隐约听见喧闹声。流经南禅寺的琵琶湖疏水在宅邸的石墙下奔流而过;灯光自木墙的另一边流泄,熟绿的樱叶彷彿飘浮在光中。弔唁客黑压压地一路排到疏水道上的小桥。

我好不容易穿越人墙,走过冠木门※,看到简单布置的接待处。有个眼熟的男人向弔唁客鞠躬致意——是孝二郎伯父,他戴着眼镜,嘴上蓄着鬍子,年初看到他时还没有那口鬍子。我犹豫片刻,但对方已经先一步看到我,对我抿嘴微笑。我轻轻点头致意,走进屋里。(※门的一种,在两根柱子间放上一根横木。)

宽广的庭院里樱树已然熟绿,角落设置了照明灯,弔唁客就像在演皮影戏。那些人应该是和祖父有工作来往的人,不然就是邻居吧,只见他们脸上挂着微笑,或是一脸惯重,不吵但也不安静地交谈。有人指着水池像在找什么,也有人讚歎地环视庭院的林木,或是在草皮上安置的桌子旁喝茶。

面向庭院的和室门敞开着,祖父的祭坛似乎就设在那里。我不知所措地环视四周,母亲正好捧着热水壶经过,我叫住她,她靠过来,小声告诉我祭坛设在面庭院的和室,父亲也在那里。

我在玄关脱了鞋,走进宅邸。

美里姐从餐厅里探出头来,朝我点头致意。她就是照顾祖父生前起居的那位堂姐。体形圆滚滚的,跟她父亲弘一郎伯父一样是个开朗的人,不过,她今晚显得有些抑郁。

我走进榻榻米上铺着塑胶布的和室,看到弘一郎伯父和正坐在祭坛旁摺叠椅上的父亲说话。父亲见到我来了,向我招手。我感觉祭坛前的往生者家属区的视线这时全集中在我身上。除了伯父的家人,只有大阪的远亲在,聚集而来的家族成员和新年聚会时并没有太大不同。

「你来了啊。」弘一郎伯父说。他的脸红润得像是已经小酌一杯,浮现一抹彷彿在街上偶然相遇的笑容。

「您好。」我点头示意。

「我还以为要等到下个新年才会见到你。」

「是啊。」

「今晚会留下来吧?」

「是的。」

「那晚点再慢慢聊。」

这时,有个老人走了过来,是住在同一区的久谷先生,他细声说:「弘一郎,寺里的师父来了。」伯父应了声「我马上去」,和老人走出房间。

我在父亲身旁的摺叠椅坐下,问说:「今晚不睡了吗?」

父亲凝视着祭坛,微微摇头。「也不至于。不过很多事要商量,晚点再睡。」

和弘一郎伯父宛如对照,坐在摺叠椅上望着祭坛的父亲看起来很憔悴。他手臂无力地靠在两膝上,感觉比平常还要虚弱。维持着这个姿势的父亲,就像是与我同年、线条纤细的年轻人。

我注视着祭坛。遗照中的祖父像在说「死都不让你们看到我笑」,紧紧皱着眉头瞪视前方,让我们这些聚集在宅邸的遗族不禁吓得打颤。会选这张照片当遗照,是父亲兄弟的阴谋吧。

僧侣诵经期间,庭院穿丧服的那群人走进屋里,一个接一个捻香祭拜。仪式结束后,父母和伯父忙进忙出不得閑,我悄悄走出房间。

从玄关往屋里延伸的走廊尽头是餐厅的入口,右手边是通往三楼的楼梯。走廊在这里左拐,环绕中庭一圈。中庭四周是走廊的玻璃门,大约八张榻榻米大,室内的灯光照亮爬满地面的青苔。中庭里还有一座小庙,祖父生前常去参拜。

走在中庭南边的走廊上,我想到拉门的另一边就是祖父的祭坛,忽然有种奇妙的感觉,觉得好像走进了葬礼的后台。我沿着走廊绕了一圈。紧邻走廊的和室全点着灯,就跟过年的时候一样,不同的是现在每间房都一片死寂。

逛完中庭,我爬上阴暗的楼梯上楼,在楼下的纷扰平静前,我打算在楼上躲一会儿。二楼阴暗闷热,瀰漫着老房子的气味,木板走廊深处是祖父的书斋。

我走进书斋旁的西式房间按下开关,房里立刻亮起橘黄色的灯光,摆放在房间中央的椭圆形桌子表面黝黑,宛如水浸濡过般很有光泽。八张榻榻米大的西式房间铺着红地毯。小时候偶尔会看到父亲或伯父在这里与祖父交谈,我记得他们喷出的紫烟悠悠晃晃地飘蕩在充满古意的灯罩四周。这间房也是伯父他们凑在一起说秘密的地方。

我会趁着没人的时候跑进去,抚摸地上的红毯。那天房间的防两套窗关得紧紧的,就算是大白天也很暗,我很害怕。我不记得为什么那么做,也许是被父母责骂,一个人在闹彆扭。地毯很潮湿,手掌几乎沾湿了,但我仍是毫不厌倦地抚摸着,直到听到有人上楼才清醒过来,从房里逃出去。不过我忘了那时是谁上楼,明确记得的,只有抚摸地毯的手感。

此刻,我在旧椅子坐下,像父亲他们做过的一样,抽起纸烟,把淡淡的烟雾喷向灯罩。桌子中央摆着一个瓶身绘有蓝色雾霭的玻璃瓶,瓶里的水明明已经干了,插在里头的花却仍旧美得出奇。

我抽了几根烟,打发时间。楼下渐渐平静下来。

我听到有人上楼的动静。房门留了一道细缝,我抽着烟,看着门。孝二郎伯父轻轻推门进来,眼镜后的双眼觉得很刺眼似地定定凝望着我。

「你在这里啊。」伯父微笑着说,隔着桌子在我对面坐下。「你还没成年吧,不可以抽烟喔。」

我笑了笑。伯父也拿出烟,滋味不好似地抽了一口。我喷出的烟和他的烟一起飘然上升,在灯罩周围飘摇。

「您不用待在下面吗?」

「也让我休息一下嘛。」

伯父环视房内。「听说以前常有学者或画家众集在这里用餐,不过那是我们出生前的事了。和子婆婆偶尔会提起当时的事。」

伯父口中的和子婆婆,是父亲兄弟小时候在宅邸帮忙家务的妇人。丈夫战死后,她一直住在宅邸里。父亲和我提过几次和子婆婆的事。听说她是个性坚毅、不轻易流露感情,感觉有点可怕的人。

「今天晚上怎么办?」

「明天还要忙,其他人就让他们先睡了。老哥、我和茂雄会醒着。」

「真是辛苦了。」

「不会,我们有酒喝,而且今天晚上还有余兴节目。」

「是什么?」

「茂雄没跟你说吗?」伯父呼呼喷出一口烟。「听说今天夜里,芳莲堂的人要来。」

「芳莲堂?」

「是老爸相熟的店。他们要把老爸寄放的东西送过来。」

「是什么?」

「这就没人知道了,老哥说是传家宝。」

小学时,祖父带我进过仓库几次。我只记得阴冷的仓库里空蕩蕩的,摆了几个相似的箱子。当时我对仓库并不感兴趣,记得祖父曾拿什么东西给我看,但想不起来了。

「你也一起来吧,老爸一定很高兴的。」

我对芳莲堂要送来的传家宝颇感兴趣。

守灵仪式大致结束,弔唁客也陆续告辞。

母亲等女眷在厨房準备消夜,我们整理了灵堂,捲起祭坛前的塑胶布。「反正明天还要用,放着不就好了?」久谷老先生说。

「晚上要在这里开酒宴。」弘一郎伯父说。「这也算是祭祀吧。」

「老爸一定很不甘心吧。」

「反正,他也没办法抱怨了。」

「不不,如果是那个人,说不定会探出头来抱怨呢。」

葬仪社的人来了,和弘一郎伯父、久谷老先生及父亲商量明天的事。孝二郎伯父把奠仪盒放在摆出来的小桌旁,在册子上写些什么。

我站在纸门敞开的缘廊,望着庭院的水池。日光灯的灯光从缘廊流泄而出,打在周围的岩石上,水面反映着微白的光。身后传来孝二郎伯父尖脆的嗓音。「家里有保险箱吗?」弘一郎伯父回答:「书斋里不是有吗?」孝二郎伯父似乎离开了房间,父亲他们还在屋里站着说话。

商量完明天的事后,我们在另一间房随意吃点东西。

席间,餐具轻碰的铿锵声与平稳的话语交错,在场的都是自己人,气氛和乐融融。晚上九点钟,暑气仍未消散,大家都把外套脱了。已是九月中旬,却感受不到半点秋天气息。

用完餐后,久谷老先生起身告辞:「今天晚上我就先回去了。」父亲和伯父们也一同起身,向他低头致意。在一旁看着,不禁觉得父亲兄弟真是像极了。

「好了,明天还有得忙,各位不要太累了。」老先生平静地说。

送老先生到门边,父亲问弘一郎伯父:「久谷先生知道今天晚上的事吗?」

「不知道,知道的只有我们。」伯父回答。

他们应该是在说芳莲堂的事吧。

各家族回到住在宅邸时向来分配到的房间。父亲与伯父招呼其他人去睡后,在灵堂摆起了酒席,他们今晚要担负起点香※的责任。孝二郎伯父从餐厅拎了一瓶酒过来,碰巧伯母看到,耳提面命地再三嘱咐不能喝太多,以免影响明天的正事。(※日本习俗,守灵夜整夜都要点着香,不能间断。)

我先回位于中庭西侧的和室换衣服,父亲拿着外套和领带拉开纸门,交代我:「今晚你也去露个脸吧。」我们走在环绕中庭的走廊,沖完澡的母亲正好经过,叮嘱我们:「你们不要太勉强。」父亲说:「我们会轮流去睡的。」

到了餐厅,伯父们已经把剩下的消夜装在大盘子里,拿到祭坛所在的房间。

弘一郎伯父拿着一瓶酒上前,宛如参加什么仪式般正坐。

「那就由我开始吧。」

他语调郑重,把酒瓶放在祭坛前。那是祖父每天喝的酒。祖父喝惯了就不喜欢换,根本不喝其他牌子的酒。

酒宴即将开始,不过顾忌到祭坛,一开始大家话都不多。这两天的疲累或许也有关係吧,就连平常爱热闹、爱喧哗的弘一郎伯父今天也格外安静。

「用不着不说话吧。」孝二郎伯父说。

「我也不是故意的。」弘一郎伯父说。

「说要在老爸面前喝酒的,是三哥你吧。」父亲苦笑着说。「你不先炒热气氛那怎么行。」

孝二郎伯父一口喝下杯里的酒。

「老爸在世的时候啊……」孝二郎伯父嘴角一抿,仰头看着祭坛,镜片后眼眶略微泛红。「很看不起我的酒量。」

「你是说晚酌的事吧。」弘一郎伯父笑了出来。「你就只能喝半杯。」

「老爸说酒喝得那么无趣,不如不要喝。」

「不过,本来就是啊。」父亲说。

「老爸喝酒简直就像喝水,一杯一杯吞。」弘一郎伯父说。「不过,那种喝法尝得出味道吗?」

孝二郎伯父把消夜剩下的关东煮丢进嘴里,大口嚼着,豪迈咽下,目光望向漆黑的缘廊。蚊香的袅袅轻烟萦迴而来,他抽动着鼻子嗅闻。

弘一郎伯父「啪」地一声打死轻飘飘飞过来的蚊子。「蚊子没那么兇猛了。」他喃喃地说。「不过还是很热。」父亲这么一说,弘一郎伯父刮下黏在手掌上的蚊尸,同情地说:「这家伙想必是因为太热而中暑了吧。」

祖父是酒国英雄,豪饮时大气也不喘一下,宛如酒精一下肚就迅速代谢,酒量惊人。虽然他没日没夜地喝,但就父亲三兄弟的记忆,从不会看过祖父醉倒。

不过等到我懂事的时候,祖父已经海量不再。我看过他坐在和室一面欣赏黄昏的庭院一面独酌的模样。他枯瘦的背挺得直直的,彷彿遵守着某种礼仪。那天他喝到最后依旧不显醉态。

不过祖父的酒豪血统没有遗传给子孙就断绝了。我想祖父八成是连我们的份都一併喝光了吧。由于他喝酒如喝水的模样深植父亲与伯父心中,他们兄弟自然而然也喜欢小酌一番,不过实在没办法像祖父那样喝得面不改色,以致时常出糗。

说起酒品,最差的是孝二郎伯父。因为工作关係,他常得和学生喝酒。孝二郎伯父退休前喝醉的丑态,常是亲族茶余饭后的消遗话题。

弘一郎伯父和父亲酒量虽差,倒不像孝二郎伯父那般频繁上演脱序行径。他们喝酒,向来只是小酌,图个爽快开心。

晚上的守灵夜,是孝二郎伯父提议要在祭坛前召开酒宴,顺便等芳莲堂的人过来。父亲和弘一郎伯父都赞成,当然,祖父也不可能从棺材里探出头抱怨。

喝着喝着气氛愈来愈融洽,大家脸上涌现笑意,也愈聊愈起劲。我看着其他三人脸色逐渐红润,觉得非常有趣。

弘一郎伯父说起父亲和祖父吵架、离家出走的事。父亲年轻时寄居在弘一郎伯父家,与祖父和解还是我出生后的事。弘一郎伯父把那件事和我父母相遇的故事联结在一起,讲成一个谁听了都会害羞的罗曼史。父亲也许是醉了,并没有回话,因此我也不知哪些部分是伯父添油加醋的。

「你爸爸茂雄的学费,都是拿你曾祖父的收藏品去卖钱换来的。」弘一郎伯父说。「我一直对那些收藏品虎视眈眈,谁知等我发现的时候,仓库早已空蕩蕩的。」

「只剩下一些破铜烂铁,要卖不容易吧。」父亲微笑地说。

「还真是伤透脑筋吶。不是奇怪的幻灯机,就是看了不舒服的标本之类,那些古怪东西根本卖不了什么钱。」

「标本啊,我记得、我记得。」孝二郎伯父拍着膝头说。「话说那到底是什么标本啊,莫名其妙的。」

「茂雄,你记得吗?那个身体很长、很诡异的动物……」

「怎么可能忘得了。」

「只要我们做错事,就得和那东西一起关在最后面的房间当作惩罚啊。」

「到现在我还会梦见那东西,我静静盯着标本看,结果它慢慢转过脖子,沖着我咧嘴笑。」

「员吓人。」

「那东西芳莲堂也带走了吧。真是爽快。」

「虽然大都是爷爷冲动买下的,不过好东西倒也不少。」孝二郎伯父说。「像是那个龙造形的根付,不就挺不错的?」

「虽然硬塞了一堆破铜烂铁给芳莲堂,但林林总总加起来也有不少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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