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
购物中心的美食广场开始播放着轻快的音乐。坐在入口附近打盹的远藤真弓睁开眼睛看手錶。这大概是点心时间的信号吧,美食广场比她刚才来的时候热闹多了。她喝了一口纸杯装的咖啡,举目四顾。
穿着眼生制服的女孩们一面喝果汁吃薯条,一面高兴地聊天。跟彩花差不多大,都是中学生吧。应该还没有到放学时间,但她们看起来也并不像是逃学。真弓听到「第二题答案是A」之类的话,这些孩子的学校已经开始期末考了吧。虽然如此并不觉得她们很紧张,反而好像很愉决。
成群的男生也出现了。真弓不由得站起来,但又慌忙坐下,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喝咖啡。
慎司不可能在他们中间。同样是衬衫长裤,但跟慎司学校的制服完全不同。而且慎司也不会那样松垮垮地穿着裤子。
上午听到小岛聪子说「慎司行蹤不明」之后,真弓就一直坐立难安。匮司把钱包跟手机都放在家里,是真弓给了他一万圆。要是慎司在遥远的城市自杀或是危害他人,那真弓给了逃犯资金,搞不好也会被问罪。
真弓连打开电视都不敢,但一个人坐在静悄悄的房间里,就不停地想像慎司做出最糟糕的事。待在家里感觉要发疯了。
慎司未必会走远。去找他吧。
真弓开着车先在云雀之丘跟慎司的学校附近打转,然后开下坡道,慢慢在市内行驶。只要看见年轻的男孩子好像都是匮司。但真弓放慢车速摇下车窗确认,都不是慎司。还有人满面嫌恶地回瞪她。
到车站跟客运站的候车室去找,也没看见慎司。他是离开这里到别处去了吗?真弓看着车资表,有一万圆的话可以到很远的地方去。
寻找盖房子的土地的时候,都没有这么仔细搜寻市内的每个角落。搜集传单,想像在那里生活的情形,但实际到当地去看,到处似乎都一样。说是怎样怎样的环境,反正只是花几个小时就能绕一圈的地方,大部分的人都挤在同一个地区生活。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这样也没办法找到慎司的。就算找到了又怎样?说跟阿姨一起回去吗?还是说还我一万圆?真是——不要再想了。
疲累的真弓想起自己还没吃午饭,便开到公路旁的购物中心。在美食广场吃了蛋包饭,喝着咖啡,觉得心情稍微稳定了一点,就打起盹来了。
虽然真弓心里想着不要找了,但看见年轻的男生还是不禁仔细看是不是慎司。这样简直就是变态欧巴桑了啊。这个时间学生只会越来越多。得在那之前回家才行。
真弓一口气喝完冷掉的咖啡,从皮包里拿出手帕的时候,看见手机灯在闪。是彩花的班导师。留言说:「今天也早退了。」这是连续第三天了。昨天傍晚彩花兴高采烈地看电视,真弓心想可能只是白天的时候热到的,难道真的身体不舒服吗?
难得来一次购物中心,就买点跟平常不一样的食材回去,做点东西给彩花打打气吧。
下午三点三十分——
远藤启介在三坪的房间里贴着没有花纹的纯白壁纸,心想彩花房间里的壁纸是什么模样呢?
客户的儿子好像跟彩花一样是国中三年级的学生。想让儿子专心準备考试,所以在暑假前把房间里脏污的旧花纹壁纸换成没有花纹的新壁纸。
蓝天白云的旧壁纸上贴着海报跟时间表,还有多处被阳光晒得褪色的痕迹。别的墙面在跟启介的头差不多高的地方,有许多擦痕。客户的太太咯咯笑着对启介说,儿子小学的时候常常练习倒立。
要是彩花房间的壁纸也留下这样的伤痕,真弓能这样笑着解释吗?
想这些也是没用。启介根本不知道彩花在房间里干什么。不仅如此,彩花房间里的家具配置、墙上是否贴着海报或时间表,也都不清楚。壁纸是什么颜色什么花样,根本想不起来。搬家之后他一次也没去过彩花的房间。
这几年几乎连话都没有怎么说过。
老爸不要说话、到旁边凉快去、跟我说话也没用。
无论跟她说什么,她回的都是这些。但启介并不觉得应该怪罪她。虽然这些话并不好听,但也用不着生气。
启介从小就不喜欢批评别人的言行。可能是因为他跟罗唆的姐姐一起长大的缘故。鼓起勇气劝诫她,只会被加倍骂回来,那还不如根本不要开口的好。跟不听别人劝的人说什么都是白搭。
他对真弓和彩花的态度也是如此。真弓也讨厌争长道短,从来没有跟启介吵过架。但是只要提到房子的事情就激动起来。启介也想有自己的房子,但没有真弓这么执着。
家就是一切,这就是真弓的想法。平常都过着平和的日子,但只要一提到房子,气氛就紧张起来。要儘早摆脱这种紧张的气氛,就非盖自己的房子不可。因此启介用心寻找真弓叮能会喜欢的个案。
所以听说云雀之丘有土地,就想还是跟她提一下好了。就算买了地,盖的房子也一定无法跟周围的豪宅相比,高昂管理费也会成为家计的负担。
但是真弓乐得手舞足蹈。
——跟你结婚真是太好了。
真弓搂住他这么说,这是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买下云雀之丘的土地之前,敢介说:「靠近海边的地区风评也很好,要不要去看看呢?」真弓完全充耳不闻。
即便如此,随着自己装修建造的房子完成,夫妇的梦想终于实现,启介感到很满足。从此之后就能幸福快乐地生活了。
房子虽然小,但一切都按照真弓的坚持完成。搬入新家的当晚,真弓说了要彩花考私立中学的事。
彩花并不如真弓所想的那样优秀。她跟启介一样,是个胆小文静的孩子。
但是要是这么说出口,彩花就好像真的不成材了。所以启介什么也没说。住在高级住宅区,每天跟自己说我们是住在这里的人上人,说多了或许彩花真的能变成优秀的孩子。启介多少也抱着这种期待。
但是现实哪能这么称心如意?彩花没通过入学考试,变得自怨自艾。一点小事就抓狂,满嘴没大没小的污言秽语,但启介明白彩花的心情。
彩花用这种方式来保护自己。启介是什么时候注意到的呢?正因如此,无论彩花说什么他都可以一笑置之。但昨夜她那是什么态度?
一面看对面人家案子的新闻报导,一面捧腹大笑,吃饭的时候也不停地用手机输入讯息,还不时兴奋地大叫:「真是杰作!」
——彩花,吃饭的时候不要玩手机。
真弓虽然这样告诫她,但彩花完全不予理会。真弓对他说:「你也说说她。」启介没办法只好跟彩花说:
——不快点吃,妈妈会生气的。
彩花噗地笑出声来,嘻嘻哈哈地对启介说:
——妈妈生气了会把我杀了吗?做那种事人生就完蛋了,对面的阿姨刚刚不就证明了这一点吗?妈妈不会也这么笨吧。
欲介跟真弓部无话可说。分明有洗碗机,真弓却花时间把锅子碗盘都用手洗了,启介则花了比平常更久的时间洗澡,然后立刻上床睡觉。
对面人家发生的不幸事件彩花引以为乐。她分明不是这样的孩子啊。
果然不应该把家建立在这种地方。
下午四点——
上坡路从来没有这样轻鬆愉快过。远藤彩花一面回味刚刚在卡拉OK跟比奈子的那一幕,一面哼着歌往上爬。从来没有这么高兴的事。这个世界真的是公平的。就算上的是贵族学校、住在豪宅里,但既然是杀人兇手家的小孩,这辈子就不可能幸福了。比奈子一生都得忍受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咬牙活下去。
扭曲了彩花世界的坡道,从现在开始不过就只是一条路而已。
昨天好像有交通管制,警方跟媒体的车把云雀之丘塞得水泄不通,但今天却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恢複了平静。本来以为还会多闹几天的,彩花甚至打算接受电视或者杂誌记者的採访,真令人失望。
彩花来到自家附近,习惯性地向左看。平常都期待能看到慎司。虽然现在已经不抱希望,眼前的光景却不同往常。彩花目不转睛地盯着高桥家。
——太赞了。
拉下铁门的车库和一直延伸到大门的高耸焦茶色石墙上贴满了不知多少张纸。
去死吧!
杀人兇手!
不要睑!
滚出去!
全家自杀吧!
是中伤传单。白纸上用粗马克笔写的潦草笔迹,也有书法般的笔迹,以及用电脑印表机大量印製的拷贝,书写方式不同,纸张的大小也不同。
早上出门的时候并没有这些玩意。才过了半天就变成这样,是谁干的啊?彩花抬头望着石墙上方,二楼后面房间的窗户玻璃好像破了。早上的时候窗户还好好的。
虽然很不甘心,但每次出门都看向二楼的房间已经成了习惯,所以绝对不会错。
巾伤传单、打破窗玻璃——这些都在电视上看到过。发生兇杀案的房子变成这样是理所当然的。但是这种恶意破坏应该是半夜进行才对。竟然有人会在日正当中的时候大剌剌地动手,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啊!
彩花四下张望,到处都看不见人影,也没有声音。看热闹的无聊人士会为了攻击发生兇杀案的人家,光天化日之下爬上坡道干这种事吗?如果那样的话,云雀之丘的居民 定会看到的。还是这附近的人串通起来贴的——为什么呢?
因为平静的生活起了波澜。
因为恐惧害怕。
因为玷污了高级住宅区云雀之丘的名声。
或许干这事的人并不觉得这是「中伤」。他们可能认为是「抗议」。自己做的事并没有不对,所以才能大白天公然行事。
滚出去!
彩花望着红色马克笔写的大字,想起了慎司的话。
——你们家是后来才搬来的。要是觉得麻烦,搬家不就好了?
分明是因为慎司才被取笑的,但慎司对彩花一点歉意也没有。「云雀之丘最小的房子」,一定是慎司跟志保的朋友说的。这话传到志保耳朵里,让彩花丢脸丢到家了。
然而慎司却用轻蔑的表情说出那种话。
所以才会发生兇杀案啊。
我们家的事是事实,慎司或许不需要道歉。但是他家发生了兇杀案,首先得跟邻居道歉不是嘛!
三更半夜救护车来了,警车也来了;天亮之后媒体转播车也来了,还上了电视跟报纸,给大家添了不知多少麻烦。
在这里的居民面前下跪,流着眼泪说:「各位邻居,打搅到你们真的非常抱歉。」不这样的话难以消人心头之恨。
这些传单是云雀之丘居民的心声。只要是这里的居民,谁都有权利抱怨。
彩花一张一张地看去,真觉得一点没错,就是这样,渐渐兴奋起来。高桥家全家滚蛋就好了。不,根本一开始就不应该住在这里。
这样的话,就算是云雀之丘也能住得比较心安理得。
彩花低下头,看见脚边有块比拳头稍小的石头。她把石头捡起来,抬头望着二楼的房间。
慎司的房间。每天晚上都迁出灯光的窗户到底是谁打破的呢?他家有那么多房间,随便打破别的不行吗?打破慎司房间窗户的权利,应该是我的。
窗户已经破了也无所谓,照样可以朝慎司的房间丢石头。对着慎司丢石头。彩花举起手。
汽车喇叭声突然大响。
彩花吓得心跳都要停止了。转头一看是母亲的小车。
挡风玻璃后的母亲目瞪口呆,好像看见外星人一样瞪着彩花。
下午五点——
尼龙围裙仍旧放在餐桌上,买回来的冷冻食品应该要快点放进冰箱才对,但真弓一直无法从椅子上起身。她的脸颊发烫。虽然开了冷气,但从案发当晚以来就没开过窗子的室内蒸着热气,老是凉不下来。
腋下流着汗。但并不是因为天气热。
彩花扔东西的样子,早就看得不要看了。然而进屋之后心脏仍旧猛跳个不停。是有什么不一样呢?因为在外面看见所以吓了一跳吗?
不对,是她的表情。
在屋里抓狂的彩花是要发泄心中的不满。总是像要哭出来一样,好像难受得无法忍耐,正因如此所以总觉得:「没办法,只好由她了。」但是刚才看见正要扔石头的彩花脸上完全没有那样的表情。
按了喇叭跟彩花四目相对,但彩花立刻别开视线放下手,把石头扔在路旁冲进家里。幸好在千钧一髮的时候阻止了彩花。真弓才鬆了一口气,下车却看见高桥家二楼房间的窗户破了。
晚上起来的时候总看见亮着灯的房间。每次看见都很佩服,不知是比奈子还是慎司念书念到很晚。彩花看见的时候,心里应该有别的想法吧。
就算是这样,也不该做那种恶劣的事。
比破掉的窗户更怵目惊心的,是从车库门开始贴得满墙都是的中伤传单。出门之前还没有的。真弓知道对面人家发生兇杀案之后,脑子里就全是这幅影像。
她在电视剧里看过这种场景,也看过服刑中的杀人犯的家里遭人纵火的新闻。电视画面上烧毁的墙上满是用喷漆喷上去的中伤涂鸦。
她也亲眼见过,虽然并不是兇杀案。小时候住的公寓有一户人家的门上贴了写着「变态」的纸张。那是当内衣窃贼的上班族住的地方。他家的女儿比真弓大一岁,每天一起上学,但次日早上开始真弓就一个人去学校了。是真弓避着她,还是她不再来找真弓,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了。但真弓还记得自己心想幸好不是跟她同年级。
内衣窃贼就那样了,兇杀案当然更加不得了。看着电视上的高桥家,真弓内心非常不安。播出他们家的样子,不就等于是跟毫无关係的人说:「要恶作剧的话就去那里」吗?
从稍远的地方拍摄的画面,连真弓家也拍了进去,有打马赛克就是了。
要是人家搞错了,到我家来破坏可怎么办?真弓甚至这么想着。
但案发之后已经过了两天,高桥家并没有遭人破坏的迹象。
要对围着厚重高墙的豪宅出手,果然会令人迟疑也未可知。不,不是那样,高级住宅区的形象让做这种恶劣事隋的人却步。想恶作剧的无聊人士就算来了,云雀之丘的气氛也会让他们无法动手。
真弓本来是这么觉得的。但现在这是怎么回事?
光天化日之下乾的。
到今天才下手,多半是因为警察跟媒体都不在了吧。彩花是看见这些纸条才扔了石头吗?回想玻璃破碎声的快感,拿起第二块石头吗?
——房子未免太可怜了。
真弓望着打破的窗玻璃,感觉背后有人在看,便转过身。
是小岛聪子。她躲在大门的阴影中看着这里。她穿着漂亮的洋装,可能是要出门,小包包还是跟以往一样。真弓跟她四目相接。真弓以为她要过来,不禁僵住了,但聪子却别开视线,进入屋内。
怎么回事啊?真弓本来以为她会来说真是恶劣、是谁做这种事之类的,紧张了半天,但她假装没看到反而令人奇怪。
她可能知道玻璃是彩花打破的。破得那么厉害,声音一定很大。聪子听到声音一定会出来看的。
就算是发生兇杀案的住宅,丢石头还是一般人不会去做的行为。聪子一定充满了轻蔑。真弓自己也是,要是那个孩子丢了石头,一定会看不起那个孩子,不,看不起她的父母。
或许还有别的邻居看见了彩花,正躲在暗处轻蔑地望着真弓。
真弓逃进自己家里。
室内终于凉快下来,但真弓的面颊仍旧是烫的。
下午五点三十分——
启介喝了一口咖啡,觉得真好喝。壁纸换完之后,客户在客厅準备了点心:热咖啡跟巧克力蛋糕。启介被请去用点心。他正在跟客户说明如何保养壁纸的时候,两个孩子联袂回家了。
姐弟两人穿着高中跟初中的制服走进客厅。启介认得姐姐穿的制服。客户对孩子们说:
「你们两个去洗手。这位叔叔替弘树的房间换了壁纸,快点道谢。」
孩子们走到启介旁边一起低头鞠躬。
「谢谢您。」
「别,别客气……」
孩子们有礼貌地郑重道谢,启介半站起来对他们点头回礼。两个孩子走进厨房。
「弘树的房间没有蓝天啦。」
姐姐这么说。蓝天的壁纸从房间四面一路贴到天花板上,一进房间会有种飘浮在天空中的错觉。彩花的房间也贴这种壁纸的话,可能会让她心情轻鬆一点吧。启介在把旧壁纸撕下来的时候心里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