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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完一场会,古川真也回到编辑部,看到桌上放着一封邮件。是个A4大小的信封,刚好是这个编辑部製作的杂誌校样对摺后能放进去的大小。
他认得封面的字迹。翻到信封背面一看,果然有他熟识作家的地址。
麻井辰夫。这位已经上了年纪的男作家直到三个月前都还是由真也负责,现在改由后进负责。因为麻井经验丰富、工作情形稳定,而且为人好亲近,所以主编希望让新编辑和他搭配、累积经验,于是在连载结束的时间点,更换责任编辑。
本月号上即将刊载新的短篇小说。小说校样理应由后进在处理才对,不过……难道麻井不小心寄错人了吗?
打开信封,手一碰到里面的校样,指尖便传来一阵刀割般的疼痛。他立刻大动作缩回手,校样连同信封应声掉地。
「真也,怎么了?」
身旁的同事大场佳织惊讶地问道。两人因为在出版社内都有同姓的同事,所以大家都直呼其名、以便区分,这种叫法也在这个编辑部里成了习惯。
佳织捡起真也掉下的校样,担忧地偏头问道:
「割到了吗?」
纸其实意外地容易割伤指尖,可说是一种隐藏在日常生活中的钝刀。
「嗯,不要紧。大概是静电吧,刚刚一阵刺痛。」
像这样随口说出煞有介事的谎言,可说已成了习惯。
真也向佳织道谢,接过她递出的校样,佳织也回应了一句:「喔~我还以为怎么了呢。」好像并没有特别怀疑,又回头处理自己的工作。她好像正在写E-mail。
真也注视着彷彿被纸边缘割到般疼痛的指尖,但果然没有受伤的迹象。真正觉得痛的是……内心。鲜明的痛楚,宛如割到指尖一样。
看来麻井并非不小心寄错人。真也回到位子上,气沉丹田,稍微做好心理準备后,翻开校样。现在触碰纸张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但这份校样中,一定存在某种造成疼痛的原因。
这是一篇平凡上班族的爱情故事。上班族养着一只老猫。
某一天,他因为那只猫而和心仪的女同事拉近了关係。……故事情节明明没什么夸张的大事件,剧情平淡,但只要看过一遍,就会令人难以忘怀。麻井这位作家文章的可读性卓越,真也从学生时代就很喜欢他。成为他的责任编辑时,真也兴奋到睡不着觉。
「多希望这份稿子是我的。」对后进的嫉妒,不成熟地扎刺着真也的内心。
麻井辰夫和真也都算是重度猫痴,真也甚至有好几次只因为想见见麻井养的猫,假借讨论的名义不请自来地跑到麻井家。真也有把握,这部描写藉由猫搭起爱情桥樑的爱情作品,自己是最能理解的人。
读着读着,担任丘比特角色的猫因为上班族门没关好,在外迷了路。剧情发展令真也也跟着觉得痛心。
这份校样从一开头就以红色原子笔写着回覆。一如往常,不但字迹端正,给的意见也很精确。……而字迹至此却突然变得潦草。
噢,原来是这里啊。
真也不禁眯起眼睛细看。
『你不会懂他的心情。』
真也轻抚着那彷彿用强劲笔压刨剜出的红字。刺痛再次袭来。
这严正抗议般的红字,就写在责任编辑校正过的地方。
猫终究没有活着回来。或许是被车辗过吧,猫就这样死在路边。
上班族为了哀悼猫的死去,请假没上班。之后痛失心爱老猫的打击在心中久久挥之不去,令他无心工作,就连那位心仪女同事试图安慰,他也冰冷地拒人于千里之外。
后进看到这样的剧情发展,以她天真的浑圆字体写道:
『宠物死了,或许会难过,但是会受到这么严重的打击吗?会不会有点太夸张、扫了读者的兴緻?』
看你干了什么好事。真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麻井的工作态度一向是公认的仔细,但他却连一句话也没交代,就默默地将校样赤裸裸地寄给前任责编真也。光看这些举动,真也就能推测麻井受到多么深的伤害,更加让他不寒而慄。
他很想马上打电话给麻井,但硬是咽下这股冲动。
「池内人呢?」
听到他这么问,佳织抬起头来环顾办公室,房间里没看到后进池内的身影。
「她刚才去吃午餐……应该马上就回来了吧。」
接着,佳织稍微皱起眉头,小声地问:
「怎么了吗?」
真也自认为没有将情绪表露在表情和声音上,但佳织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佳织看起来为人坦率,其实却意想不到地心思细腻,比起同样身为编辑的同事,或许有更多佳织负责的作家早已发现到这一点。
「嗯,有点状况。」
隐瞒也只会让这个性情温和的同事担心,所以真也给了个最低限度的肯定回应,又继续看校样。麻井的潦草字迹直到最后都是气急败坏地龙飞凤舞。
过了一会儿,池内回来了。这位女编辑小真也三岁,活泼而拚命的个性受到赏识,但就现状而言,那是她唯一的武器。
「池内。」
「有~!」池内开朗地应了一声,沖了过来。真也把作家的校样拿给她看。
「这个寄回来给我了。」
光是听到这句话,直觉敏锐的编辑就会惊觉有异。但是池内的危机管理能力显然还有待加强。
「咦?这次开始应该由我负责啊,麻井老师是不是弄错人了啊?」
看来这件事不是三言两语能解决。「跟我来一下。」看到真也从座位上起身,走向一个没人的会议室,池内的警报讯号这才终于响起。
「请问……有什么问题吗?」
「嗯,问题确实不小。」
真也只有在「事情大条」的时候,才会不说客套话。这一点池内或许也清楚,显得愈来愈沮丧。
「你看看这里。」
真也翻开自己光是触碰笔迹就感到痛楚的那个红字部分给池内看。
「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吗?」
池内将目光落在那行宛如使劲刨剜着纸张的红字,似乎完全没有料想到。
你不会懂他的心情。——话里包含了直截了当的抗拒。意思是,希望你别碰这个故事。一个编辑收到的宣告,大概没有比这更严重的了。
「可、可是……」
先前畏缩的池内,不甘地抬起目光。
「宠物会比自己先走,这本来就是大自然的法则吧?而且那又是只老猫,男主角应该早就知道,它迟早会比自己先死吧?但是他都这么大个人了,竟然还因此向公司请假,工作时也心不在焉,我觉得这不是个正常社会人士会有的行为。而且他还疏远女主角,草率放弃这份得来不易的感情,我实在无法想像。」
池内喋喋不休说个不停,反而暗示着她的内疚。
「指出作家的疏忽,是编辑的工作吧?我自认为善尽了身为编辑该尽的义务。」
「指出作家的疏忽,并不等于把你的标準强加在故事上。」
池内也知道自己的主张都是借口,因此很快就屈服了。眼看着她双眼噙泪,渐渐低下了头。
「对编辑来说,最重要的工作是贴近故事。」
如果不是先贴近故事、贴近角色之后再提出批评,只会变成单纯在找碴。而池内的批评正是在找碴。
整篇故事都透露出老猫对于男主角有多么重要。只要试着去贴近男主角的心情,就能极其自然地感受到他失去老猫的打击。
还不够游刃有余的新人往往为了剔除故事的毛病,採取过度冷眼旁观的阅读方式,但是这么一来,只会把自己狭隘的见解原封不动丢给作家承受。
更重要的是,麻井是位以爱猫闻名的作家。他养了好几只猫,其中有只特别长寿的猫过世时,他甚至特别写了追悼散文。
真也很清楚,故事中上班族养的老猫,就是以那只猫为蓝本。
麻井好不容易有勇气将那只猫写进故事中,却换来那种死板的校正,真也一想到这里,不觉既痛心又愤怒,几乎想对池内大吼,「把老师还给我!」
「你看过《智慧是七色彩虹》了没?」
那是池内接任责任编辑时,真也推荐她起码要看过的着作之一。这本散文集中刊载着那篇追悼老猫的散文。如果可能,最好事先看过所有着作,但若是着作等身的作家,确实很难在接任前看完所有着作,这时前任责任编辑往往会指示阅读顺序。
「不,散文还没……我想先从小说开始看。」
「你等一下。」
文库编辑部的书柜上应该有,真也起身离席。办公室虽在同一个楼层,但是他花了一番工夫找书。回来时,发现会议室里放了两杯茶。他露出狐疑的眼神询问池内,池内一面抽鼻子、一面啜饮着茶,答道:「是佳织姐泡的。」他瞄了佳织的座位一眼,佳织的侧脸没有转过来,依旧佯装不知。
真也翻开散文集的那一页,递给池内。
「你看看。」
他暗自下定了决心,如果池内看了这篇散文后还不懂,就可真的要请她把老师还给自己了,不过当他一拿起放在座位上的茶杯,原本绷紧的情绪顿时舒缓了。体贴的心意彷彿从热烫的茶杯杯麵流入自己体内。
先冷静下来。
那份心意简直像直接在对自己说话似地,清清楚楚地灌注到心中。也不知道暖和了身体的是那杯热茶,或者是那份心意,这种难以区分界线的舒适感。搬弄摆布着真也。
这种时候别这么体贴啊……否则,我怎么能狠狠教训一顿这个光说不练、令人怒火中烧的后进呢。
真也原本心想,视事情的重大程度和情况演变,不惜硬抢也要将老师抢回来。
赫然回神,正在看散文的池内眼中,扑簌簌地掉下了豆大的泪珠。
「怎……怎么办,我闯下大祸了……」
——或许打从一开始就没必要硬抢。如果池内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家伙,看了那篇散文还什么都没察觉,主编也不可能让她负责重要的作家。
「得赶紧登门道歉才行。」
「先冷静下来。」
真也将刚刚流入自己心中的意念,直接对池内发送出去。
「不请自来地随便登门道歉,只会给麻井老师添麻烦。他可是个大忙人。」
无论是到府拜访或者约在别处见面,一样都会佔用对方的时间。闯祸的人下意识会想亮出「登门道歉」这张牌,然而,其实这多半是道歉者想显示诚意的自我满足。而依麻井的个性,他根本就不会把这张牌的价值放在眼里。
「那我该怎么道歉才好呢?」
「写信,当然要手写。我会去问麻井老师,能不能寄这封信给他。」
茶还剩下一半,真也拿着茶杯回到自己座位上,马上打电话给麻井。他拨打麻井工作用的号码,但只闻拨号声沉重地不断空响,没有接通。真也灵机一动,试着从自己的手机打到麻井的手机。于是,或者是因为知道谁来电,电话马上就接通了。
「古川老弟啊?」
虽然语气不悦,但是电话接通姑且让真也先鬆了口气。麻井并没有关闭真也这条沟通管道。
「是,我刚才收到校样了。……实在非常抱歉。」
「我啊……」听麻井的说话语气,他那张严肃臭脸彷彿就在眼前。
「其实我很想把这个故事交给你。」
「是。我也很希望是由我来负责。」
光是这简单的对话,双方就互相确认了「那个校正未免太扯」的认知。两人就这样继续起劲地聊了一会儿。
「池内第一次和老师合作,好像太过紧张了……她现在很认真在反省。」
「我没办法跟不了解丧猫之痛的人合作。」
「那当然。」
「她没问题吧?」
麻井的语气中仍然充满着猜疑。这也难怪。
「没问题的。……她刚才看过了珠子的故事。」
珠子就是麻井那篇散文中猫的名字。
「她很有热忱。我想,她一定可以确实跟上老师的步调。」
「空有热忱又有什么用……」
「我第一次见到您的时候,也是个只有热忱的毛头小子。」
没想到真也竟会这么说,麻井听了噗嗤一笑。
你这个毛头小子,光有热忱是不够的!——刚开始担任责任编辑时,麻井一天到晚这么怒斥真也。想想也不过是三、四年前的事。
上任主编让真也这毛头小子担任资深作家的责任编辑,如今回想起来,算是挺赏识自己的。不过对真也而言,只觉得上任主编高估了自己。
「这次的稿子我也拜读了。我会让池内也好好学习如何拿捏和您之间的距离。所以,二校时可以一併寄上池内的道歉信吗?」
「要不要寄是你家的事。」
儘管语气很沖,但麻井已经发出了和解的讯号。「谢谢您了。」这时得赶紧顺水推舟、抓紧时机道谢。
挂断电话之后,将剩下的茶一饮而尽。冷透了的茶依然给喉咙带来滋润。
「谢谢你的茶。」
佳织明明一直在旁边竖起耳朵偷听,却装作一副现在才察觉的样子,装模作样地应道:「不客气。」
「对了,麻井老师那边怎么了?」
你果然在偷听嘛。真也暗自觉得好笑,但还是简单扼要地说明了情况。佳织一听不禁惊呼,「哎呀呀~,她踩到珠子这个地雷啊~」佳织虽然不是直接负责麻井的编辑,但懂得如何拿捏和麻井之间的距离,因为她也从学生时代开始就是麻井的忠实书迷。
「结果怎么样?麻井老师原谅她了吗?」
「欸,总算搞定了。」
不久的将来,池内也一定会被破口大骂,「你这个黄毛丫头,光有热忱是不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