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进入深夜不打烊的CD唱片行,来到试听机前,看见一个戴耳机的女人。她原本一动也不动,察觉我靠近后,转过头,嘴里「啊」了一声。
对方有着人类的外貌,却不是人类。她也是调查部的成员,是我的同事。我们每次进行调查,都会依目标对象改变外貌,但同事之间还是能互相辨识。眼前的同事名叫「香川」。
「什么时候开始的?」香川问。
我看一眼手錶,确认超过十二点,才回答:「前天。」
「我早你两天,今天是第五天,差不多要结束了。」
「你根本没认真调查,整天都在这里听音乐吧?我猜你连调查对象也没见过几眼。」
「这次的对象有点麻烦,光说两句话都得费尽苦心,而且时机相当难掌握。千叶,你那边状况如何?反正结论一定是『认可』吧。」
「调查还没结束,哪能知道结论。」
我们的工作流程是这样的。首先,情报部会指定一个调查对象,接下来的七天,我必须就目标对象进行调查,结束后向上级呈报结论。假如是「认可」,则在隔天,即调查开始日算起的第八天,目标对象便会死亡。通常不会是病亡或自杀,多半是死于意外,或成为杀人案的受害者。不论目标对象的死法为何,对我们来说都一样。我们既不关心,也不会有任何感慨。死亡就是死亡,没太大差别。
相反地,假如我认定「这个人此时不该死」,便会呈报「放行」。说穿了,我们的工作纯粹是花七天观察目标对象,做出「认可」或「放行」的结论,非常简单。虽然这么轻鬆,还是有很多同事混水摸鱼。他们大多只与调查对象见上几面,随便閑聊几句,接着就自由行动,最后呈报「认可」。香川刚刚会说「反正结论一定是『认可』」,正是因为绝大部分的调查结果都一样。不管有没有认真跟在调查对象身边,都毫无影响。我不否认,事实的确如此。至今为止,我每次呈报的也几乎全是「认可」。即使放着不理,人类总有一天会死亡,我很难找出「放行」的正当理由。不过,我依然认为应该认真跟在目标对象身边七天,仔细观察再呈报。所谓的工作,就是儘力完成上头的交代。当然,这样的努力并不会反映在结果上。
见香川拿着折成一小叠的报纸,我问:「你在看什么?」仔细想想,在CD唱片行的试听机前戴着耳机看报纸,在一般人眼里肯定十分诡异。但店内没其他客人,不必担心引起侧目。
「你是指这个吗?」香川拿下耳机,「我觉得挺有意思,就调查一下。」
香川递给我报纸。接过来一看,上头的新闻标题是:
〈取缔标誌错误 二十六人无端受罚〉
「简单来说,就是交通标誌出错,警察抓错人。」
「交通标誌出错?」
「对,交通标誌本身就是错的。」
我低头阅读,内容写着:「县警于十字路口设置错误标誌,自一九九一年十二月至今年七月,至少有二十六名驾驶人无端受到处罚。此事于二十一日曝光,县警表示将修改标誌,并退还所有罚款。」
「你为何要调查此事?」
「这不是很有趣吗?现在人类开车得遵循交通标誌,要是不遵守被警察抓到,就得缴交罚金。」
「那又怎样?」
「但这篇报导告诉我们,原来标誌可能是错的。在这个案例中,禁止通行的标誌底下原本还有一个『限大型车辆』的辅助标誌,但某次更换新标誌牌时,忘记装上辅助标誌。如此一来,不止大型车辆,连普通轿车和机车都变成取缔对象。」
「那真糟糕。」我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想着「与我无关」。
「更有趣的是,像这样的新闻还不少。」
「你会特地调查,一定跟工作有关吧?」我调侃道。
「你别调侃我,这确实跟工作有关。」香川微笑,「如何,惊讶吧?」
「难不成你这次的目标对象违反交通规则遭到取缔?」我问。
「不,跟这次的调查对象无关。我指的是,跟我们的业务有关。」香川解释。
「业务?你的意思是,跟我也有关?」
「没错。」
香川递给我另一份报纸。我一看,上头的日期与前一份不同,但报导内容大同小异,标题是:
〈取缔标誌错误 十二人遭罚〉
「在这件案例里,原本一条可直行的道路,却竖立只能左右转的标誌。而且这一错,就错了十年以上。」
「十年都没人发现?不,或许该问……都错十年了,怎会有人发现?」
「据说是最近有个受罚的驾驶申诉『遵守那个标誌,我根本无法回家』。警方一查,才发现标誌是错的。」
「确实挺有趣。」其实我不明白到底哪里有趣。「但跟我们的业务有何关係?」
「千叶,你没听说吗?情报部最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他们从没急过。就算该提供的情报没提供,他们也不当一回事。」
「最近受到『认可』评价的人类太多了。」
「我们的调查结果通常是『认可』,不是吗?」
「正确来说,是太多年轻人类遭评断为『认可』,搞得有些均衡失调。」
「你的意思是,早死的人类太多?不过,选择哪个人类当调查对象,是情报部的工作。他们在决定人选时,就该考虑到年龄问题。即使造成均衡失调,也是他们的责任。」
「这正是我想说的,情报部搞不好闯了祸。」
「闯祸?」
「你晓得情报部选择调查对象的标準吗?一定不知道吧?我也不知道。但是,我相信他们有一套基準或规则。」
「例如抽选的方法?」
「换句话说,跟这些案例一样。」香川指着我手上的报纸。
「就像人类靠交通标誌来选择谁该受罚?」
「没错。情报部选择对象的标準从未受到质疑,但那套标準很可能有漏洞。」
「这意味着,情报部让我们调查了不该调查的人类?」
「我只是说不无可能。」
「那是不是有谁也抗议『这套标準害我回不了家』?」我有些啼笑皆非。
「就刚刚报纸上那些案例,警方得知交通标誌出错后,将收到的罚金全数退还,并且消除驾驶的不良纪录。当然,仅限于查得出的範围。」
「这种亡羊补牢的做法,不见得对每件事都有效。」
「好比我们的工作,一旦出错就无法挽回。」
「一旦被选上就得死,我想被错选的人有充分的理由生气。」
「死人是不会生气的。总之,为了平衡现况,情报部似乎打算稍微延长人类的寿命。」
「啊。」我恍然大悟,忍不住惊呼。
「难怪刚接下这次的工作时,他们莫名奇妙告诉我『如果希望他活久一点,不必顾虑』。」
「对,就是这么回事。」
「跟一般的『放行』不同吗?」
「我们的职责範围不包含自杀或病故,就算呈报『放行』,那个人还是可能死于自杀或疾病。」
「这我知道。」
「不过,这次是保证延长二十年。只要获得延长,就不会自杀或病故,保证能活二十年。」
「绝对不会死?」
「遇上枪林弹雨也不会死。」
「我遇上的多半是普通的雨。」
「反正,情报部犯下错误,夺走太多人类的寿命,搞得不少人类年纪轻轻就送命。这次大概是被监察部盯上,他们想把这些过多的寿命还给人类。」
「还给毫无关係的人,有什么意义?」
「至少能取得整体的平衡。」
「上次进行调查时,我看过某间披萨店的折价广告:『日币升值,成本回馈大方送』。」
「听起来差不多。」
「情报部这招是从人类身上学来的?」
「所以,我才搜集这些『错误标誌』的新闻,打算好好数落情报部一番。他们这么搞,跟人类有什么不同?」
「我们调查部应该不会配合胡闹。这种急就章的制度,肯定会把问题愈搞愈大。」
香川颔首。「不是有个流传很久的传闻?某个同事拗不过人类的苦苦哀求,让对方的儿子复活。」
「噢,我听过。」我点点头。不晓得那是真实事件,还是谁觉得好玩胡乱造谣。「到头来,复活的儿子只是一具会走路的尸体。那个同事会不会是我们调查部的成员?」
「我们调查部没那么大的许可权吧……等等,我们讨论的话题是什么来着?」
「勉强执行一套刚出炉的制度,往往会出纰漏。」
「千叶,你有何看法?这套新的『回馈大方送』制度,你想试试吗?」
「一点也不想。」我毫不迟疑地答道,「我不会改变工作原则。」
「你还是这么一板一眼。我看雨下个不停,早猜到是你来了。」香川露出苦笑,掌心朝上,彷彿在检查店内有没有漏雨。「啊,跟你说件不相关的事。南金刚町的后头不是有条风化街?那里有间营业到凌晨的咖啡厅,随时放着音乐。」
我立即追问咖啡厅的详细位置。
将脚踏车停在公寓的机踏车停车格内,我望着遭雨水侵蚀得惨不忍睹的公寓白墙,走向电梯。三十年前,这栋公寓也拥有雪白乾凈的外貌,如今失去光采,像是皱纹满面、步履蹒跚的老人。
雨滴落在地面及围墙上,发出叮咚声响。弹跳的雨水濡湿我的鞋子。
昨天本城逃得不知去向。严格来说,是我造成那样的结果。姑且不谈这一点,总之山野边夫妇开着迷你箱形车离开藤泽金刚町的皇家大饭店,却没有回家,直接开到这栋位于不同町的公寓。
他们既沮丧又焦虑。
理由我心知肚明。
为女儿报仇,是那对夫妇唯一的生存意义。他们暗藏防身喷雾及电击棒,前往饭店与仇敌正面对决,最后以失败收场,想必感到无比懊悔和疲累。不过,就算他们再难过,也与我无关。
这边的公寓似乎是山野边夫妇躲避警察及记者用的「避风港」。屋里只有最基本的几样家具,显得简陋空旷。不过,小型置衣箱里备有几套换洗衣裤,洗衣机、冰箱、电视机及冷气机等必要的家电一应俱全,显然早有长期藏身在此的打算。
昨晚骑脚踏车外出时,我曾询问情报部「知不知道关于那间公寓的事」,得到的回答是「那是山野边辽在半年前以他人名义买下的屋子,原本的屋主是开音乐教室的单身女子」。
听到「音乐」两字,我的精神一振。
「屋里共有三个房间,其中一间本来当成教室,经过隔音处理。原本的屋主健康不佳,搬回老家疗养,将屋子卖给山野边夫妇。」
「既然有这些情报,为何没先告诉我?」
「情报太多,说也说不完。难不成连山野边的基因排列组合也得先告诉你?」
「我不是那个意思。山野边以他人名义买房子,这种事好歹该让我知道。是不是有其他类似的情报?」
「没了。」对方顿一下,「顶多就是他们有另一辆车。」
又是个迟来的情报。「那也是山野边以他人名义买的吧?我昨天坐过。」
「不,还有一辆。」
看来,除了停在自家的车,山野边夫妇多準备两辆车。不知该说他们是作风严谨,抑或吹毛求疵。
我走进门口,穿过走廊来到客厅。坐在墙边的美树说:「你简直变成落汤鸡。」
「你不提,我倒没注意。」每次进行调查时,天空总下着雨,差别只在雨势的大小。我习以为常,老忘记撑伞。即使淋湿,我也不会感到困扰。若要勉强举出一个困扰,顶多就是在大雨中不撑伞,很容易招来侧目。「我骑脚踏车,没办法撑伞。」我接着解释。
「咦,千叶先生,你哪来的脚踏车?前天你到我家时,不是把脚踏车停在门口吗?」
「是啊,所以我先回你们家一趟。」我老实回答。「没有引起怀疑?」美树紧张地问,脸上除了担忧还流露一股不满。她肯定暗暗在怪我擅自做这种危险的事情吧,毕竟有昨天饭店的前车之鑒。反倒是他们没气急败坏地骂我「妨碍复仇计画」,我有些意外。
「我家附近有记者吗?」山野边问。由于没有桌子,他们将麵包、铝箔包饮料全放在地上。看他们一点都不重视「吃」,我也乐得轻鬆。因为我不具备「食慾」,幸好他们对吃没什么兴趣,混在其中不会太奇怪。
「没有记者。」我照实答覆。
「千叶先生,幸好你回来了。我刚刚跟她打赌,猜你会不会回来。」山野边说。
「原来如此。」既然是打赌,表示美树认为我不会回来。「还没有向那男人报仇,我不可能一走了之。」我随口胡诌。
「小时候,我曾和朋友的家人一起到游乐园玩。」山野边像轻轻吐出胸中涌现的气泡,开口道。
我不禁想起,从前看过人类在浴室排水口上装设类似帮浦的器具,吸取淤积的污垢。将附着管壁的污垢除去,排水才会顺畅。或许人类跟排水口一样,必须时时排出内部沉澱物。
「那时我们去了鬼屋。」
「鬼屋……」
我晓得那是一项游乐设施。在我看来,生活在每年有三万人自杀的国家,和乱闯不知出口在何方的鬼屋没太大不同。何况,全世界每天都有成千上万人死亡,光想到这一点就会毛骨悚然,根本没必要进鬼屋。但我没发表自己的看法,因为我很清楚人类就是这种生物。
「我怕得要命,根本不敢进去。朋友随父母进去,留下我一个人在入口哭哭啼啼。」
「我好像没听你提过。」美树出声。
「搞不好这是我第一次提起。」山野边向美树点点头。「当时父亲想拉我进去,但我蹲在地上,怎么劝都不肯动。」
「这么恐怖吗?」美树笑着问。山野边先是点头,又摇摇头道:「其实,那只是很普通的鬼屋,并未设计得特别可怕。不过,我就是不敢进去。」
美树眯着眼,「真是胆小鬼。」
「父亲也记得这件事。」
「这是连公公也难以忘怀的往事?」
「嗯,是啊。」山野边沉默片刻,似乎在思考自己究竟想表达什么,又像沉浸在回忆中。半晌后,他再度开口:「那时,父亲一脸无奈地说:『好吧,我去帮你探路,看到底恐不恐怖。』」
「在那种情况下,公公也自由自在地单独行动。」美树忍俊不禁。
「他把我留在外面,独自走进去。一个高高瘦瘦的上班族,孤身踏进鬼屋实在有些滑稽,但我没勇气跟上,只好乖乖等待。」
「后来呢?」
「父亲一直没回来。」山野边露齿一笑,「我担心是不是鬼屋太恐怖,他丢下我落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