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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天

作者:伊坂幸太郎 字数:6160 更新:2022-11-09 07:29:08

我在陌生的房间醒来,坐起上半身,只见窗上罩着百叶窗帘,缝隙之间隐隐透出白光,显然是白天。低头一瞧,我躺在一张宽大的沙发上。接着,我在另一张沙发上找到美树的身影。既然没有床,这里可能并非饭店客房。

我一移动身体,便响起叮噹声。往下一看,脚踝上扣着一样东西。

那是两个圆形的金属环,分别扣在左右脚上,以铁链连接。环上的钥匙孔,彷彿正嘲笑着我的愚蠢。

铁链限制双脚的自由,但步伐小一些,还是能勉强移动。于是,我离开沙发,走到窗边,拨开百叶窗帘。

眼前是条大马路,对面是高楼大厦。雨水在玻璃上画出一条条直线,窗外的景色顿时扭曲变形。

我走近另一张沙发,唤醒美树。她同样扣着脚镖。刚睁开眼睛时,她搞不清状况,情绪相当激动。但一会儿后,她便抚摸着铁链,苦笑道:「这副脚镣做得真棒,不知哪里买得到?」

不是她太游刃有余,听得出语气中带着几分自暴自弃与绝望。

「大概是『捆绑购物网』之类的网路商店吧。最近网路上什么都买得到,何况在喜爱SM的人眼中,这种东西并不稀奇。话说回来,怎么没绑住我们的手?」

「会不会是手铐正好缺货?要不然就是只找到专卖脚镣的网站,所以没卖手铐。」

「或许他们相当有自信,认为就算我们双手自由,也无法解开脚镣。」

沙发旁的电子钟显示着早晨七点。如果上头的日期是正确的,此时是我们在公园遭电击棒攻击的隔天。

但时钟会不会故障?会不会早就过了上诉期限,而检察官已提出上诉?想到这一点,我顿时寒毛直竖。比起生命安全,我更害怕这一点。如果检察官提出上诉,下次报仇的机会不知得等到何年何月。我们夫妇的精神状况,恐怕承受不住漫长的等待。

我回想起在滨离宫恩赐庭园的情景。当时遭受电击,我痛得几乎无法呼吸,蜷缩在地。而后,他们捆绑我的手脚,以胶带贴住我的双眼和嘴巴,将我塞入类似睡袋的袋子。

遭受电击的癥状消失时,我被固定得像只毛毛虫,根本动弹不得。美树及千叶的处境如出一辙,也遭到「打包」。

那些穿雨衣的男人并未保持沉默。隔着袋子,听得见他们不时低声交谈。

他们扛着裹在袋里的我,往公园外移动。

公园的侧面没有围墙,但有河川环绕,像是护城河一样。而他们便是利用这条河川,把我带出公园。

有人轻声说了句「慢慢放」,接着我感觉身体缓缓下坠。若从外头看,我肯定像只吊在半空的巨大蓑衣虫。

透过种种感觉,我晓得自己被他们放入停在河面的小船。他们把我固定在坚硬的船底,不久,我便听见引擎的发动声。

又过一会儿,他们把我拉出袋子。四周一片昏暗,似乎是仓库之类的建筑物内部。「要不要上厕所?」一个年轻人走过来问我,边撕下我眼睛和嘴巴上的胶带。他撕得又轻又慢,我的皮肤仍微微刺痛。我无奈地摇头,他忽然拿出一个小包装的果冻饮料,将吸口对着我说:「请喝吧,别饿着了。」或许是他十分客气,我居然毫不犹疑地喝下。片刻后,我才惊觉饮料里可能掺有安眠药。

脑袋昏昏沉沉,彷彿意识从肉体蒸发殆尽,我反射性地想到「死亡」这个字眼。久违地想像自己的死亡,我有种闷得喘不过气的感觉。去年菜摘离世后,我就不曾思考关于自身的死亡。如今这思绪重回心头,竟再也无法抛开。

人死后会去到哪里?

「人死后会去到哪里?」

脑海中响起这道声音。

那是幼时的我,在某个晚上哭着问父亲的问题。

人死后会去到哪里?

或许哪里也不去吧,这是我目前的结论。人死后,意识消失,什么也无法思考,变成「无」的状态。世上还有更可怕的事吗?

那就像永远独自蹲在漆黑的房里。不,甚至更可怕。

我置身在袋里,脑中盘绕着无数思绪,恐惧得几乎快昏厥。事实上,如果能真的昏厥,不知该有多好,但我只能在无穷无尽的思绪中不断说服自己「一点也不可怕」。

没错,死亡一点也不可怕。

我忆起逝世的父亲。

还来不及确认是不是回忆帮助我消除恐惧,我已陷入沉睡。再度醒来时,便身处在这个房间。

「他们到底在打什么主意?」美树问。她不是畏怯,话声中充满遭比赛对手先驰得点般的愤怒。

此时门突然打开,看来隔壁还有房间。

两个男人走进来,一个穿蓝雨衣,一个穿白雨衣。昨天以电击棒攻击我们的就是这两人。或许是他们在室内穿雨衣的缘故,看起来犹如幻觉,毫无真实感。接着,我又发现他们都穿长靴。不仅如此,还戴着雨帽、防风镜,口罩及橡皮手套。

简直是全副武装。不管是天花板漏雨或地板渗水,他们似乎都不会感到困扰。

「对了,千叶先生呢?」美树忽然问道。确实,房里找不到千叶的身影。我不禁怀疑,打一开始千叶就不存在。正因是幻觉,言行举止才会那么古怪。如此一想,一切都说得通。这几天来,即使站在千叶身旁,我仍有种「我们并非呼吸相同空气」的错觉,就像我们昨天造访的那座位于汐留的巨大庭园。摩天大楼、高速公路,竟与苍翠的广阔庭园比邻,形成一幅不该出现在现实中的景色。千叶也散发着相同的气息,给人难以捉摸、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印象。

美树望向我,微微偏着脑袋,眼神彷彿在询问:「真的有千叶这个人吗?」

「原本跟着你们的那个人在隔壁房间。」站在左侧的白雨衣男人拉起口罩说:「他是你们的律师吧?」

当下,我百分之百确定,这次的绑架监禁是本城的指示。知道千叶与我们一起行动的人不多,而且千叶只有前天在饭店里被误认为律师。

「请随我们到隔壁房间。」穿白雨衣的男人继续道:「对了,劝你们不要轻举妄动。我们随身配备刀子、手枪等各种武器,你们却戴着笨重的脚镣,抵抗绝对没有好处。」

「你们想干嘛?」美树问得毫不客气。这是非常正确的应对方式,礼貌是无用之物。从去年到现在,我们夫妇受过太多来自他人,或者该说来自整个外界的无礼对待。既然如此,我们还守什么礼?

简直跟工地没两样。

这是我踏进隔壁房间的第一个想法。

地板铺着一层塑胶垫,我彷彿进入施工现场。

穿蓝雨衣的矮小男人比手势要我们坐下。门旁的墙边靠着一张小桌子,还摆有两张圆凳,像是用来欣赏房内景緻的观众席。

我依吩咐坐下。为何如此听话,我也说不出所以然。或许是男人手中的尖锐刀子,让我的身体选择服从。所谓的恐惧,不是发自意识,而是发自肉体。

美树也坐在椅子上,愣愣看着室内。她的现实感正一点一滴消失吧,跟我一样。

穿白雨衣的男人走到房间中央。我随着他的身影移动视线,一张附靠背的椅子出现。

接着,我看见千叶。

他坐在房间中央的椅子上,双腿捆在椅脚上,双手则绑在椅背上。

用的不是脚镣手铐之类戒具,而是胶带。

另一个穿红雨衣的男人站在他旁边。昨天全身动弹不得时,我隐约听见千叶提到「理髮厅招牌」。这三个男人的雨衣颜色确实和理髮厅招牌一样,不过,在那么危急的情况下,亏千叶能悠哉发表感想,真不知该敬佩还是错愕。

「请仔细看着,这位律师先生接下来会受一点皮肉伤。」站在千叶身旁的红雨衣男,语气彷彿在指导做菜。三个男人中,他的体格最魁梧,简直是虎背熊腰。他握着一根细长的工具。

「千叶先生跟这件事无关。」我不明白他们的意图,只能勉强挤出这句话。

原来他们铺塑胶垫,是不希望弄髒地板。换句话说,他们接下来的行为可能会弄髒地板。

坐在房间中央椅子上的千叶,像是等待治疗牙齿的患者。

「这位律师先生当然跟这件事有关。」站在椅子旁的红雨衣男反驳。他也戴着防风镜。为什么要戴防风镜?难道会有水溅到他脸上吗?算了,我不能再欺骗自己。即将溅到他脸上的多半不是水,而是血。

「他是你们的律师,怎么可能没关係。」

「我不懂,你们为何要这么做?」我意外地冷静。不,与其说是冷静,不如说是尚未进入状况。把人绑起来严刑拷打,这是电影、小说等虚构作品里的惯用桥段,只能以了无新意形容。我甚至不禁怀疑,眼前其实设有荧幕或投影布幕。蓦地,我想到一件事。以电击棒攻击轰,并将轰关在车子里的,会不会也是这几个人?根据轰的证词,当时只有一个男人在场,但搞不好其余两人躲在暗处伺机而动。

红雨衣男举起右手。

只见他手里亮光一闪,直接击向千叶的膝盖。千叶嘴上贴着胶带,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

男人使用的刑具,不是尖锐的钻子,就是刺针。

坐在墙边的我理解状况后,浑身不住颤抖。刚想站起,脚下的锁链发出叮咚声响,引得身旁的蓝雨衣男侧目。他不过是瞥一眼,我就像听话的乖孩子,重新将屁股贴回椅子上。身旁的美树以手掌捂住嘴。

脑海一隅隐隐发亮,令人难以承受的景象就要浮现。眼前的暴力画面刺激我的记忆,我差点想起那男人寄来的影片内容。无论如何,我都不愿想起菜摘遭注射毒药的画面。于是,我立刻抹除思绪,将哀号硬吞下肚。

白雨衣男站在椅背旁。他按着千叶的肩膀,以防千叶挣扎。

「痛吗?」手持刑具的红雨衣男蹲在千叶身旁,大声宣告:「接下来会更痛。」

刑具拔起瞬间,似乎有液体喷出。男人将拔起的钻子再度插进千叶的大腿。我彷彿听见尖锐的钻子刺破皮肤、勾动肌肉的声响。塑胶垫也溅上不少液体。

美树吓得动弹不得。这一年来,在各种恶意行径的折磨下,我们的情感几乎完全麻痹。即使如此,目睹眼前的景象,她仍无法掩饰心中的惊骇。事实上,我也一样。

然而,我们心中的惊骇,并非来自这残酷的刑求。

当然,原本毫无瓜葛的千叶,莫名承受这种可怕的暴力,我非常震惊。但明明「这本该是我们施加给对方的惩罚」,才是我激动得快发狂的理由。

为了报仇,我们夫妇绞尽脑汁,想让那男人尝遍世上所有痛苦和恐惧。当然,即使顺利成功,还是无法消除我们的心头之恨,因为菜摘永远不会再醒来。可是,至少要让那男人吃尽苦头。

然而,如今立场完全对调,我们成为受到监禁、欺凌的一方,恐怕没有比这更令人无法接受的事。

我不敢相信眼前所见的一切。

为不公义的遭遇受尽煎熬的我们,为何还得承受这种折磨?

世上真的有天理吗?这样与只能防守、不能进攻的棒球赛有何不同?

看着穿雨衣的三个年轻男人,脑中浮现「没有良心的人」这个字眼。直觉告诉我,他们都是「精神病态者」。

根据统计,通常二十五人中会有一名精神病态者。倘若房间里的六人中,就有三个精神病态者,比例未免太高。

仔细观察后,我发现这三人与「二十五分之一的人格特质」有些不同。很类似,但不太一样。

所谓的精神病态者,把人生当成一场控制游戏,是种冷酷无情的人。但眼前三人的所作所为,实在看不出控制他人的企图。

不过,他们显然与一般认知的「正常」人也有所不同。

那么,该如何理解他们的人格特质?

我联想到犹太精神医师维克多·弗兰克(Viktor E. Frankl)的《夜与雾》(注:译自日文书名《夜と雾》,原书名为《…trotzdem Ja Zum Leben Sagen: Ein Psychologe erlebt das Korationslager》。)。这本书主要是叙述作者在纳粹集中营里的经验,但并非单纯的历史纪录。因为作者使用大量丰富的辞藻,足以带给读者强烈的心灵震撼。每一次阅读,我都会再次惊愕于人心的脆弱与丑恶。集中营内的种种痛苦折磨,令作者的生命有如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没错,在犹太人大屠杀的现场,人命形同蜡烛的火光般渺小孱弱。单单想像生活在那样的环境下,得面对多少不安与恐惧,我便感到毛骨悚然。

在集中营里,犹太人根本不被当人看。他们受尽各式各样残酷、不人道的对待。于是,我不禁产生疑问:

「那些集中营的卫兵为何狠得下心?难道他们没有人性吗?」

《夜与雾》里也谈及同样的问题。作者维克多·弗兰克提出以下的看法。

以严格的临床定义而言,有些集中营卫兵确实是虐待狂(sadist)。

所谓的虐待狂,目睹他人痛苦的神情会进入性兴奋状态。

换句话说,他们虐待犹太人非但不会有罪恶感,反而乐在其中。

这真是世上最令人绝望的状况。

在集中营里遭受虐待的人,不管是恳求「请帮帮我们」,或呼吁「请拿出同情心」,都不会有任何效果。因为他人的痛苦与恐惧,在虐待狂眼中都会化成快乐与喜悦。

纳粹挑选虐待狂当集中营卫兵,实在是高明的点子。每次我阅读《夜与雾》,总是为此佩服不已。当然,卫兵里不乏正常人,也可能承受着良心的呵责,但毕竟是少数。

眼前的三名年轻人,恐怕与纳粹集中营卫兵有着相同的特质,也就是最残暴的虐待狂。

拿钻子刺千叶腿的男人,神情有些陶醉。

或许他们正是「临床定义上的残暴虐待狂」,藉由凌虐他人获取快乐。

每二十五人中就有一人的「精神病态者」,凡事只想到自己,根本不在意他人死活。这种人对他人的情感毫不关心,分辨不出「爱情」与「椅子」两个字眼有何不同。

但眼前的三人,应该能感受到他人的情感。正因如此,他们才会从虐待行为中获得兴奋。这话虽然有语病,不过,比起精神病态者,虐待狂多少还算有人性。

我震慑于目睹的景象,脑海盘绕着种种思绪。期间,红雨衣男一次又一次挥下钻子。千叶的嘴巴与四肢都失去自由,只能不停扭动身体。

双手好痛。我用力握紧拳头,指甲彷彿会戳破掌心。

脑袋里彷彿塞了块滚烫的巨石,发出滋滋声响。一切思绪蒸发殆尽。唯一残存的理性,像贴在岩石上的小虫,随时可能消失无蹤。

我怒火中烧,忍不住想不顾一切地冲过去。

若是平常,妻子美树一定会在旁边安抚我的情绪。然而,此刻她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遭受荼毒的千叶。

制止我站起来的,反倒是身旁穿蓝雨衣的男人。

当然,他负责监视我们,不准我们乱动是他的职责。奇怪的是,他的举止轻柔,像是刻意保持低调。

他察觉我的疑惑,以食指抵着嘴巴,示意「别出声」,接着朝我伸出另一只手。我不禁想起背着其他大人,偷偷塞零用钱给我的祖母。男人手中之物轻触我的胸口,但那不是零用钱,而是一把枪。我起先以为是块黑色大石头,仔细一瞧,竟是裹着布的枪。

蓝雨衣男泰然自若地望着房间中央,彷彿只是继续执行监视任务,唯独一只手违背他的立场。

我深吸口气,战战兢兢抓住枪。原本害怕男人会趁机施暴,却什么也没发生。见我握着枪,他立即恢複若无其事的模样,努努下巴,要我看前面。

红雨衣男朝椅子一挥,钻子再度刺在千叶的膝上。明明已血肉模糊,他仍执拗攻击相同的部位。

我忍不住想大喊,快停止这种掠夺行为!别再夺走他人的财产、自尊心、生活,及重要事物!

「就这么冷眼旁观好吗?」

一行字映入眼帘。身旁的蓝雨衣男不知从哪里拿出智慧型手机,将荧幕递到我面前。他以记事本功能打出「就这么冷眼旁观好吗」,像是瞒着同伙向我传讯。

难道他想帮助我们?

他交给我足以扭转局面的手枪。

不过,我相当冷静。

至少我是这么认为。

直到刚才,愤怒与憎恨犹如滚烫的岩浆,还在我亢奋的脑海里翻腾。我握着枪,反倒镇定下来,仔细观察目前的状况。绝不能搞砸这个机会,好不容易结束守备,换我们进攻,而且轮到第四棒上场打击。能够以棒球思考处境,代表我已恢複理智。

至少我是这么认为。

实际上,我的脑袋仍处于不听使唤的状态。该思考的环节都还毫无头绪。

枪有没有装子弹?前方有两名敌人,朝其中一名开枪,接下来怎么办?不,比这些更值得深思的是,蓝雨衣男为何要给我枪?假如他真的想帮助我们,为何会选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到底有什么目的?在背后操控一切的本城,又有什么企图?

这些我完全没想到答案。

视野摇摇晃晃,双腿毫无知觉。回过神,我已从椅子上站起。

我看着手里的枪。这玩意不像道具,而是沉重的石头。或许是明白接下来的行动多么严重,才会产生这样的联想。

「继续坐视不管,所有人都会被杀。」

蓝雨衣男又递来智慧型手机,显示着这行字。下一瞬间,他迅速夺走枪。我吓一跳,差点喊出声。

全怪我犹豫不决,枪才会被夺走!我暗骂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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