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七夕到了。
端午节过后,两个月转眼就消逝了,但皇太子依然没来樱花宫。不过,七夕和女儿节、端午节不同,要皇太子在场才能举行仪式,因此这次皇太子一定会来。
最重要的是,这是阿榭碧等人登殿以来,皇太子正式造访樱花宫。无论哪个殿的侍女,都忙着乘机抓住皇太子的心。
「听说秋殿每天都有装着锦缎和簪子的箱子送来哟。」
听到早桃这句话,正在打点七夕仪式衣裳的卯古歧低吟道:
「看来,西家在七夕宴会上花了不少工夫啊。」
「听说还请宗家加派侍女给她,帮忙修改衣服呢!我最近去偷看秋殿,每天都有一堆正在赶製的衣服,宛如被色彩鲜艳的波浪吞噬一般。」
早桃低头瞄了一下自己的衣服,轻声喟叹。
「但夏殿完全没有这种气氛。不过,我真的很不希望滨木绵公主当上樱妃。要是她入宫的话,侍女们一定会哭成一团。」
因为真赭薄会把上好的锦缎赏给侍女,但滨木绵连一块麻布都没给侍女。卯古歧听了之后眉头轻蹙。
「这是为什么呀?南家明明送了很多衣服来。」
「听说啊,那些衣服都偷偷运出城外,便宜地卖掉了。然后换来的钱,都成了滨木绵公主的酒钱。」
卯古歧顿时傻住了,目瞪口呆。
「唉,虽然比夏殿好很多,但我们春殿就不能再盛大一点吗?」
卯古歧这句近似埋怨的话,听得阿榭碧轻轻苦笑。
「别说得这样酸酸溜的,我们春殿也有春殿的风格啊。」
「是没错啦。」卯古歧瞪着挂在衣架上的和服。「老爷如果更积极地多花一点钱,也不会遭天谴呀。」
看到卯古歧气呼呼的样子,阿榭碧偷偷叹了一口气,也想起了这两个月发生的许多事情。
首先是向卯古歧说要告假返乡的翌日,藤波一早就来探访。
「我听卯古歧说了。什么告假返乡,万万不可。」
藤波绝对不準阿榭碧告假返乡。她面露难色,断然拒绝阿榭碧的请求。
「关于这次的事,皇兄一定会马上派人送道歉信来。你就等看了信再做决定也不迟。」
「可是……」
阿榭碧接着发牢骚说,反正那一定是四位公主都会收到的信,只是社交辞令罢了,绝不会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信。对此,藤波坚决的摇摇头。
「皇兄很高兴姐姐能够登殿,绝对没有藐视你是什么乌太夫。就算有乌太夫在,那一定是想扭曲不利于自己的现实的人。平常这里就是一个恶意的谎言容易过关,真诚的善意难以表达的地方了。连我这种地位的人,有很多事情也不敢说出真话。详细情形我不能告诉你,但请你相信我,打消这个念头吧。」
宛如被藤波的气势震住般,阿榭碧点头答应了。毕竟藤波会这么说,一定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内情。
告假返乡一事解决之后,春殿的气氛整个放鬆了下来。看来连侍女和婢女,都为了主子的动向忧心忡忡。阿榭碧深感过意不去,想起昨晚的紫衣。
「难道藤波公主昨晚来过这里?」
那时自己在睡觉,实在很不好意思。但藤波听了睁大眼睛。
「没有啊。你怎么会这么想?」
「没有?那么,派金乌陛下的男僕送信来的,不是藤波公主?」
阿榭碧拿紫衣给她看,藤波忽然脸色僵硬。
「啊,没错、没错。我也真是的,竟然糊涂了!可是,那个男僕找你有什么事吗?」
藤波似乎不知道系在橘子树枝的信件内容。
「别重蹈母亲大人的覆辙,请一定要坚强。」
就「重蹈覆辙」来看,并非什么好的意思。阿榭碧也不懂为什么会被这么说。想要问问藤波,但又随即想到:「自己不懂的事,以同样方式被养育长大的藤波想必也不懂。」这还是应该直接问男僕。但是当阿榭碧说要写回信,藤波却没有好脸色。
「坦白说,和男僕通信,不是值得鼓励的事……」
等藤波离开后,阿榭碧试着问了卯古歧,更是失败而终。卯古歧听到「重蹈母亲的覆辙」时,倏地脸色大变。
「您在说什么呀!这是谁说的?」
卯古歧问得怒气冲天,把阿榭碧吓到了。
「那个……侍女们在谈论,我不小心听到的。」
这个回答,使得卯古歧深深叹了一口气。
「真是一群愚蠢的家伙。我得好好教训她们……」
卯古歧扬起眉毛,继续对阿榭碧说:
「阿榭碧公主,请您听好了。以后,要是有人说您母亲大人的閑话,您绝对不可以听喔!您的母亲大人是非常好的人,您只要知道这个就好了。」
卯古歧如此断然地说完,随即背过身去。这是阿榭碧第一次对卯古歧起疑。
卯古歧有事瞒着我。
阿榭碧后来也偷偷问了其他侍女,但都问不出个所以然。因为卯古歧已经先下手,交代侍女们不準跟阿榭碧乱说。虽然也问过早桃,但她是其他领国的人,对东家的事不熟。
这究竟该怎么办?富阿榭碧苦无对策时,早桃提出了一个办法。
「不然,让我来跟东家连络看看吧?」
在樱花宫里,四家公主想和外面连络时,必须经由藤花殿去进行。公主写的信要交给贴身婢女,然后再交给藤花殿的侍女,最后再由藤花殿的主人派遣使者交给外面的人。其他管道,概不允许。
早桃属于比较低阶的侍女,因此偶尔也会出樱花宫。她和老家、弟弟的书信往来,也大多趁着这个时候。既然不是正规的方法,直接送信到东领也很奇怪,但事到如今也没办法了。早桃下次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外出,阿榭碧便先偷偷把信交给了早桃。
「还有,如果你知道写信给我的男僕是谁,也请告诉我好吗?」
「没问题,我会查查看。既然是宗家的男僕,应该很快就能查出来。」
早桃说得自信满满,但过了几天后,却一脸纳闷地来了。
她的手上拿着一封信。
「结果查不出是什么人。但是,我到处去问侍奉宗家的人的隔天,我的桌上放了一封信,就是这封。」
阿榭碧接过信一看,上面依然是用秀丽的笔迹写着「给阿榭碧公主」。她心惊胆跳地看完信,里面写的都是关心她身体的话,完全没有提到「重蹈覆辙」所指为何。
过了一阵子之后,东家也回信了。但这封信中也凈是关心阿榭碧身体的话,关于母亲只写了一句:「母亲大人的事不能在信中提及。」
「我再写一封信给东家吧。还有……我另外也回一封信给宗家的男僕,这封信,能不能放在早桃的桌子上?」
「好的,没问题。」
早桃也很好奇这位男僕究竟是谁,因此爽快地答应了阿榭碧的请求。然后奇妙的事发生了,放在早桃桌上的信不晓得消失到哪里去。接着几天后,回信又再度放在早桃的桌上。
就这样,双方藉由早桃进行着秘密通信。
寄给阿榭碧的信,都是一些可有可无的内容,一直没有提到「重蹈覆辙」的事。阿榭碧就这样耿耿于怀,却又无可奈何地迎接了七夕。
正当她闷闷不乐地準备时,传来卯古歧低沉严厉的声音。
「公主,您究竟在那里做什么?」
「做什么……我想把和服装饰起来啊。」
把美丽的和服挂在衣架上当作房间的装饰品,在樱花宫是稀鬆平常的事。阿榭碧不懂卯古歧为何一脸厌恶,问了一下,卯古歧竟然抢走她手中的和服。
「这不是苏芳的和服吗?!」
这是真赭薄送的见面礼。卯古歧对美丽的光泽大皱眉头,还摆出一副悲壮的表情,叹了一口气。
「你没有矜持吗?!要把和服装饰起来没关係,可是你干嘛挑别家公主送的和服!实在太离谱了!」
被狠狠训了一顿,阿榭碧吓得缩起身子。但不久她也歪着头,白了卯古歧一眼。
「因为,没有其他适合这个季节的和服嘛。」
「既然没有,不用装饰也无所谓。而且偏偏在七夕傍晚装饰这种东西,实在太没常识了!」
卯古歧咬牙切齿说完后,粗暴地将苏芳和服捲成一团。看着美丽的深赭红色和服被揉得乱八糟,阿榭碧难过得不得了。
樱花宫里的七夕活动,是公主们送和服给皇太子。
根据传说,八咫乌一族是以前从唐土过来的。而唐土有个习俗,说是被拆散的恋人,只允许一年一度在七夕的晚上见面。唐土的女子个个都精于缝纫,因此在山内,七夕除了祈愿女子的缝纫技艺进步之外,也允许女子向男子告白。以前,女子为了心爱的男人,会花一年的时间缝製两件华服,一件自己穿、一件送给心仪的男性。
但是现在,已经没有人会花一年的时间缝製和服。不仅如此,很多贵族千金根本没碰过针线。阿榭碧则是由侍女把几乎缝製好的和服拿到她前面,她照着指示,象微性地缝个一、两针,然后穿着这件和服去参加仪式。其他家的公主应该也是如此。
到了举办仪式的土用门舞台一看,供台已经排好了,上面放着很多供品。这些被称为「星座」的供台,用五色线和布装饰,摆放着金针、银针等缝纫用品。四家公主的座位旁边都準备了衣架,各自挂上要献给皇太子的和服。
这些和服都是成对的,一件穿在身上,一件挂在衣架上。
「只有秋殿还没现身啊……」
卯古歧臭着一张脸发起牢骚:「到底在磨蹭什么呀。」而秋殿一行人彷彿听到了她的牢骚,终于迟迟地现身了。侍女们闪闪发亮的华丽模样,已经在想像之中。但大家看到真赭薄出场时,不由得瞠目结舌。
真赭薄穿的和服,美到无以伦比、令人惊艳。
造型是模仿展翅的赤乌和金乌,细緻的羽毛花纹以放射状缠绕展开,从领子中央到袖子,甚至到裙摆整件都是。不由得发出讚歎声的侍女们,随着真赭薄慢慢走近才知道那是什么,接着又发出更大的惊叹声。
原本以为是将整块布染成细緻的羽毛花纹,细看才发现,原来是用一片一片细小的碎布缝合起来的。
真赭薄这身衣裳,远看是从燃烧的火红色往裙摆逐渐转为淡红色。但近看才发现,这种颜色变化竟是细心挑选碎布连结起来的。究竟要花多少时间,才能做出这样一件和服?这比用一整块布做出来更为奢华,也更为精緻讲究。宛如将彩霞穿在身上的图案,其实是展翅的赤乌。而另一件挂在衣架上的皇太子和服,则是仿照金色羽毛的布製成的,逼真得简直就是金乌本身。以金线和银线不同比例刺绣出的花纹,呈现出令人惊艳的金银涟漪。
虽然每一家都準备了华丽的和服,但很明显全被西家比了下去,西家的和服才是最美、最华丽的。
菊野更是高声地宣告:「这是我们秋殿公主亲手做的哟。」
其他家侍女目瞪口呆、异口同声地说:「不会吧?」真赭薄自信满满地答道:
「真的啊。这是我为了皇太子殿下,花了一年的时间做出来的上衣(译注:上衣在十二单衣里,是唐衣之下的第一层袿服,采垂领广袖的设计,式样通常相当华丽。),没有请任何人帮忙做哟。」
在侍女一片哗然的叽喳声中,真赭薄听到一句「反正一定是叫侍女做的,真敢说」,于是忿忿地瞪了一眼,忽然以强悍的口气说:
「我爱皇太子殿下。做给心爱的殿下穿的和服,我怎么会交给其他女人代劳?一个人独自完成这件和服,是我最低限度的矜持。」
还说,只要想着皇太子殿下,这点小事根本不以为苦。
「只要把这件和服交给皇太子殿下,他一定会知道,最爱他的是谁吧?」
真赭薄最后一句说得斩钉截铁,而且是正面瞪着阿榭碧说的。
此时,阿榭碧对于自己没有在和服上花心思而感到羞愧。想必白珠也是同样的心情。唯独滨木绵的表情没变,但当下的气氛陷入一片带刺的沉默。等了又等,当通报皇太子驾到的声音响起时,真赭薄整个人突然亮起来,脸上充满光辉。但阿榭碧无法平心静气看着她光辉闪耀的表情。
由四只「马」拉的飞车,气势惊人地朝土用门正前方飞驰而来。
飞车着陆后,从下帘(译注:下帘是挂在垂帘内,长度比垂帘长,露在车外,以防衣袖下摆弄髒的布帘)可以看到紫衣的下摆。
阿榭碧心脏猛跳。
实在很不想看到皇太子和真赭薄在一起,但就是压抑不了激动的情绪。
「皇太子殿下,驾到!」
马夫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掀起帘子。侍女们一起探出身去,却看到一个在黑衣上披着紫色长衣的人,众人顿时目瞪口呆。
坐在车里的是,表情严重僵硬、紧贴着车身的皇太子近侍。
「怎么又是你!」
「对不起!」
面对茶花的尖叫声,近侍也以尖叫声回答。
他随即以惊人的速度下车,当场额头抵地、伏跪道歉。
「殿下临时有急事无法前来!交代我传话说『抱歉』。」
「开什么玩笑!这和端午节一样嘛!」
众人脑筋顿时一片空白时,唯独茶花还有放连珠炮的力气。
当侍女们慢慢反应过来后,气呼呼地破口大骂。
「到底是什么意思嘛!」
「真是难以置信!」
「为什么皇太子不来呢!」
但骂归骂,她们脸上都显得忐忑不安。自从登殿以来,这位绝对有义务出席的皇太子,竟然一次也没来过。这回连七夕都缺席了,简直像在躲着公主们。
太奇怪了,一定有问题。
茶花用眼角瞄一下心中充满难以名状的违和感的侍女们,继续痛骂近侍。
「更何况!这辆飞车是只有宗家的人才能坐的御用车喔!为什么皇太子没坐在里面,倒是你坐在里面!」
「一直到刚刚为止,真的是皇太子殿下坐在里面,不是我。」
周围的人倒抽一口气,近侍拚命解释。
「来这里的途中,皇太子突然发出紧急命令,叫我代替他来,然后他就走了!但也不能让无人乘坐的飞车飞到这里来,就命令我坐在上面。」
「那么,这件紫衣是怎么回事?这是故意混淆视听吧!」
「我哪知道啊!是皇太子殿下叫我穿来的,有问题去问皇太子殿下呀!」
被激动的茶花感染,近侍的应对也霎时粗鲁了起来。茶花看了火气很大,正想教训他时,有个低沉威严的声音先问了近侍:
「那么,皇兄是有什么急事,如此匆忙离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