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珠,这个名字是有由来的。
想把她养育成像白色的珍珠,有着坚固的贝壳围绕、灿烂又美丽的公主。
北领没有堪称名产的农产品或特产品,土地又比其他领国狭窄,是个很难靠农耕立国的地方,也因此武人特别多。在四家之中,侍奉「中央」的武人数量也格外地多。由于把重心摆在军事上,因此大多数是无法理解风雅韵事的老粗,这是宫乌之间对北家的批评。
西领和东领的宫乌,除了正室之外都还有三、四个妾室,相形之下,北家很少有人纳妾。
因此,长年来流传着「北领无美女」这种话。这在北领的君主北家里也一样。连着好几代都有宫乌认为,北家之所以无法入宫宗家,就是因为没有美女所致。于是束手无策的北领宫乌们,只好使出下下策,也就是去「中央」的花街为最美的游女赎身,让她成为北家当主的妻子。就这样生下了白珠的母亲六花。但很遗憾的,六花长得比较像父亲,即便登殿了也没能入宫。
期待太大,北领的失望也很大。都已经把游女迎入北家了,这股气到底要往哪里出?正当危急之际,六花生下了白珠。
白珠出生时,有着乌黑美丽的大眼睛,是个如玉般的婴儿。无论谁看到她,都觉得美得很像她的祖母。这时的六花已经嫁给了北家的分家某位宫乌,诞生了白珠后立刻被召回北家,让白珠当北家当主的养女。
白珠有着武门罕见的美貌,又被如珍珠般细心呵护养育,成了远近驰名的「白珠公主」。
接着到了白珠十三岁的春天——北家的第三公主,终于决定登殿了。
当父亲把这件事告诉白珠时,她并没有露出惊讶之色,只是觉得终于来了,一脸严肃地垂下头去。回想起来,就是在懂事之前,甚至更早的出生之后一直被告知的事情,此刻终于来了。白珠不仅不觉得十三年过得真快,甚至有迫不及待的感觉。
面对一年后的登殿,白珠的周围突然热闹了起来。又不是之前没有做任何準备,但侍女们眼神都为一变,急忙张罗白珠身边的事情。
「……真是够了,弄得我好累。」
白珠终于脱身溜出来,倚着栏杆长声喟叹。此时栏杆下面,一名山乌青年坐在中庭的地面上,语带苦笑地说:「辛苦了。」这个人名叫一巳,在北家的宅院里工作。他是花匠的儿子。虽然身分不同,但白珠和一巳在认知身分之前就开始交往了。这几年两人经常背着罗唆的茶花偷偷见面,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虽然晚了点,恭喜您登殿。」
一巳这么一说,白珠宛如在说不不不似的,双手捂住自己的双耳。
「别这样,我不要这种表面上的祝贺!我已经听腻了。你这样恭喜我,我一点也不高兴。」
每当白珠气呼呼地别过头去,一巳经常会温柔地安慰她。一如往常,白珠等着他隔着栏杆温柔地敲自己的头,但等了好久,这种温柔的举动迟迟没来,使得白珠心生诧异。
「……公主。」
听到一巳语带苦涩的声音,白珠惊讶地抬起头。一巳以极为可怕的表情,直勾勾地凝视白珠。
「一巳?」
白珠没见过一巳这种表情,顿时忐忑了起来。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呢?正当她心急如焚时,一巳竟悄悄地离开栏杆。然后带着依然可怕的表情,以沉稳的语气低声说:
「以后我们不要再见面了,到此为止吧。」
白珠惊愕到两眼发直,狠狠地倒抽一口气。
「为什么?」
终于发出来的声音,带着狼狈的哆嗦。
「为什么呢?没有理由这么做呀。」
白珠舔舔嘴唇,深呼吸。接下来的说话声,比刚才稳定多了。
「一直以来,你和你的父亲一起,都很真挚地侍奉北家。修整树木,拔除杂草——一定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做了很多工作吧。连这份工作也要辞掉吗?」
白珠激动地如此一说,一巳先是摇摇头说了一声「不是」。
「我会和过去一样,待在这里侍奉北家。」
「那就没问题罗。」白珠断然地继续说:「而且,你是我的朋友吧?你是唯一站在我这边的人,不是吗?接下来登殿,一定会有很多痛苦的事情。」
白珠责备般地补上一句:「你要弃我于不顾吗?」一巳听了眉头紧皱。
「正因如此,公主。」
这句犹如挤出来的话,白珠听不懂。
「既然已经正式决定登殿了,不久就会举行盛大的裳着仪式(译注:平安时代贵族女子的成年仪式,通常在十二~十六岁举行。在原本的和服上,围上后腰的长裙称之「裳」。)吧。到时候公主就是成年的女性了。」
出其不意被将了一军,白珠暂时闭上了嘴巴,半晌后开口说: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接着白珠气势汹汹地反击。
「可是对你而言,没有任何改变吧?比方说现在,我们其实是不能见面的。而且是和已经成年的男人私下见面,更是绝对不允许的。事到如今说什么嘛?」
白珠想要笑一笑,但失败了。因为一巳直勾勾地瞪着自己。
「——我至今,之所以和你见面……」
他的语气和强劲的目光不合,显得温和许多。
「也是因为你还没成年的关係。」
白珠不发一语,一巳淡淡地继续说:
「你曾经说过,你把我看成和你是平等的。你还记得吗?你叫我不要觉得矮人一截,要堂堂正正地抬头挺胸。」
「这个嘛……」白珠眼神迟疑地飘移了一会儿。「是啊,我记得。我现在也这么认为。」
「那么为什么,成年后还能若无其事地见面?」
这句话意外地咄咄逼人,白珠吓得肩膀发抖。一巳并非没有察觉到,但他不想闭上嘴巴。
「若是小孩做的事,还可以原谅。就算小孩和成年男人见面,也还可以解释得过去。但是,成年的未婚公主,和成年男人见面的话——这已经是,完全不被允许的事。」
「可是,」白珠拚命地辩解,「茶花和其他侍女,还不是和你正常地见面?」
「因为她们不把我当作『男人』看。大概就跟扫帚没两样吧。」
这种语调沉稳,但带着些许愤慨的说法,使得白珠十分焦急。
「一巳,你怎么啦?」
「我没怎样啊。」 一巳冷冷地说:「只是你把我和茶花她们看成是一样的,我有点难过而已。」
白珠闻言一惊,第一次知道一巳是这么想的。
「对你而言,我果然也不算是『人』啊。真遗憾。」
听到这种冷言冷语,白珠都快哭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呢?我只是……」
「只是什么?难道你以为登殿、入宫了以后,也可以把我带进去吗?就像你心爱的人偶娃娃一样。」
这种说法,使得白珠也生气了。她嘴巴微张,很想说什么顶回去,但完全想不出该如何反驳。最后忿忿地闭上嘴巴,不发一语掉头走人。
「那么,就这样道别了。」
一巳对着她的背影说。白珠倏地停下脚步。
「……请多保重。」
这句话说得平静温和,宛如刚才说的那些都是谎言。这时白珠领悟到,他是不会挽留自己了。这只是自己在闹彆扭。原本深信,只要这么做他就会挽留自己。因为自己以前都是这样对他撒娇的。
不过,这次他是不会挽留了。
若自己这时赌气走人,恐怕以后,再也无法这样见面了。
无法见面了。再也无法见面?
到了这里她才第一次意识到,登殿或入宫就是意味着再也见不到一巳了。这个随便想想就知道的事实,意外地给白珠带来很大的冲击。
「等一下。」
回神时,白珠已经比转身先说出这句话。
「等一下—如果这是最后一次的话,请等一下。」
白珠急忙回栏杆一看,一巳依然站在原地,惊愕地看着白珠。
「公主。」
「我想去看你的花。」
听到白珠这句突来的话,一巳眨眨眼睛。
「我的花?」
「对,你的花。你之前说过了吧?」
一巳有个梦想,希望将来能拥有自己的花园,亲自照料。但现在很难办到,所以找到一处野生花草繁茂之处,经常去那里照料花草。当然,说照料也不是做什么太夸张的事,而且他又没有栽植新的花卉,一眼望去只是普通的原野。但是他会摘除断掉的树枝,也很仔细地拔掉太过强韧的杂草,因此经常在聊天时,很自豪地说起这件事。他至今没有给人看过,也没有带人去过,但白珠经常说想去看看,已经变成口头禅了。
「拜託你,带我去那个地方。求求你啦。」
白珠说得泫然欲泣,一巳显得有些犹豫。
「可是……」
「求求你。」白珠再度双手合十。「要是你不答应的话,我此生就看不到你的花了。我离开北家,没有任何留恋。但若不能看到你的花,会是我唯一的遗憾。然后,看了你的花以后……」
白珠双唇轻颤。
「我就,不再和你见面……今后,永远不再相见。」
仿如被这句话刺进了心脏,一巳睁大眼睛,然后全身放鬆了下来。刚才那种冷漠苦恼的表情也消失了,恢複一如往常的笑容。
「这、这样啊。这样的话,我带你去吧。」
一巳沉稳地继续说:
「明天早上,天亮前一个小时,我会去接你。请你等我。」
隔天清晨,整晚几乎没阖眼在等一巳的白珠,看到老地方的栏杆下,有个很大的人影,开心地跳起来说:
「一巳?在那里的是一巳吧?」
「是的,公主。」
听到内敛低声的回答,白珠悄悄溜出房间。一巳背着可以装进一个人的大笼子。原来刚才那个大影子是这个竹笼啊。这个用藤编製的笼子凹凸不平,但看起来很结实,里面还铺了棉衣。
「公主,请进去。」
白珠点点头,二话不说就坐了进去。一巳无声无息地背起笼子,趁没有人看到之际,静静地离开这里。穿越北家的庭院,躲在灌木丛里,躲过了巡视的守卫。就这样屏气凝神走了一会儿,出了北家的宅院后,一巳终于让笼子里的白珠出来。
「我只有这种打柴用的笼子……真的很抱歉。身体会不会痛?」
白珠立刻摇摇头。
「不会痛,没事。」
天亮前的这段时间,空气非常冰凉柔和。白珠大大吐了一口气,将吸到肺部深处的冷空气吐出来。
「吐出来的气是白的耶。」
「真的耶。」
两人轻轻地笑了起来,刚才的紧张气氛顿时消失无蹤。
「有一点冷,还是披上棉衣吧。」
有好几件棉衣叠铺在笼子里,一巳把它们拉出来,让白珠穿上。
「谢谢你。」
「不会。」
一巳说还要走一段路,于是再度把白珠背起来。
之后两人没有交谈,一路走向一巳的原野。白珠对于一巳这样背着自己,并不会感到过意不去。只是觉得隔着粗糙的笼子和粗布感受到一巳的体温很舒服,于是轻轻地闭上眼睛。
「公主。」
不晓得经过多久了。白珠听到一巳的声音,抬起头。
「已经到了吗?」
「是的。接下来用走的一下子就到了。我放你下来哦。」
接着「哟咻」一声,一巳慎重地放下装着白珠的笼子。
「现在萩花开了。因为这里的标高有点高,所以比其他的地方早一点开花。」
一巳取出一双用碎布编的、柔软的草鞋,放在赤脚的白珠前面。白珠坐在笼子里,伸出双脚后,一巳温柔地帮她穿上草鞋。
「出来吧。」白珠毫不犹豫地握住他伸出的手,站了起来。因为刚才一直缩在狭窄的地方,手脚变得有点迟钝。一巳察觉到这点,所以完全不催她,配合她的脚步慢慢地走。因为路不太好走,而且有点危险,白珠心想,刚才一巳用背的把她背来这里是正确的判断。小心地避开容易滚动的石子,以及容易滑倒的青苔,白珠与一巳慢慢走向目的地。
原本一直低头看着地上的白珠,到了这里发现周遭明亮了起来。抬头一看,原本覆盖在上面的树林没了,不知不觉中来到了开阔的地方。
「啊~」
白珠不禁叫了一声,单纯只是讚歎的意思。感觉到一巳在白珠背后,轻轻地笑了。
这里是一片缓和的山的坡面。这一片缓坡原野上,没有特别高大的树木,所有的树木和野草都很自由,但不会干扰彼此,惬意地在这里共存。从白珠的脚边到斜坡的山腰,整片都是低低的草,和长在草的空隙间的矮树。矮树上都开着花。在黎明的蓝色天光下,花儿垂着头,有种娴静端庄、难以言喻的风情。
「我要给你看的不是这个。仔细看,快来了喔。」
白珠听了睁大眼睛,再度望向原野。
过了不久,山边因为白光的照射亮了起来。
——这是日出。
然后在徐徐照亮四下的晨光中,白珠这次真的发出了感动的惊叹声。
明亮的晨光照进之前沉没在昏暗中的树木。当树木瞬间沐浴在阳光下时,一口气好像全都活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