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大楼二楼,紧急仓库
一开始有点搞不清楚发生什么事。
我们在班长后面走上楼梯,我站在离班长最近的位置。然后他突然停下脚步,我猜他是最先发现的。而我不知为何没有立刻察觉。只看到旁边的人脸色铁青并开始尖叫,惊慌失措。我先看到周围的人的变化,正觉得奇怪。
好奇怪,大家在怕什么啊?搞不懂,难道是我做了什么让他们这样害怕?这样的想法让我心脏一紧,等等,冷静点。先看看大家在看什么吧。我相信原因就在他们所注视的目标上。
咦?
有个女孩子倒在那里。
她倒在我们前方的楼梯上,有如断了线的人偶。好奇特的姿势。直到刚才为止楼梯都没有其他东西,突然多了个倒卧的女孩。怎么搞的?从地底冒出来的吗?长出来的?还是……掉下来的?对了,刚才好像感觉到楼梯震动了一下,好像还听到「喀啦」的怪声音。
是刚才那个叫真央的女生。
黑色的头髮微微晃动,她的身体抽搐着,不停抖动。自然延伸出去的手腕与双腿不规则地颤抖着。很不妙。情况很不妙。
小学的时候曾经拿昆虫来玩,孩子纯真的残忍心态让我扭下了螳螂的头。失去头颅的螳螂身体兀自抖动着,让我突然害怕起来而将它扔在地上。这时没有头的螳螂竟开始以很怪异的姿势试图爬走。
在组成生命的某一部分完全被破坏的状态之下,残留的部分依旧拚命地想活下去。就像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而想要像以前那样活着。没多久,连剩下的身体也不动了。这件事让我好难过,很痛心、也很害怕。那就是『生物』变成『东西』的过程。
和当时一样。
眼前又发生和当时一模一样的情景。
内心涌出深深的恐惧,为了抒发这恐惧,我想大喊。不知道该怎么叫出声,毕竟我并不常尖叫,我咬紧牙关,紧握双手直到双手发疼,藉此压抑心中的恐惧。
「真央!」
「振作点!」
「不可以乱动她!」
「我去拿急救箱。」
说话声此起彼落。哲郎与班长冲到真央身边喊着。然而真央依旧紧闭双眼,嘴里流出口水。我真佩服在这种时候还能迅速反应的人。因为我只能獃獃地咬着牙站在原地,连开口说话都办不到。莫内和瘦比脸色铁青地跑出去,可能是要去拿担架和急救箱。麻美似乎也无所适从地跟上前去。佐久双手插进口袋,懒洋洋地站在真央旁边,装出準备照顾她的样子。果然是个无可救药的家伙。
有个男生蹲在楼梯的平台上。
是雄太。
明明已经从真央手中逃出,看起来却不太开心。他刚才在紧急仓库里替真央说话。大家怀疑他被真央要胁才那样说,不过应该不是。如果是真的,那又是为什么?他喜欢真央?算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雄太皱着眉头,紧闭双眼。过一会儿他张开眼睛并叹了一口气。一脸伤心地看着倒在地上的真央。又是那种眼神,跟之前在餐厅看见他时一样透明的眼神。
为什么会是那样的眼神?我觉得好不可思议,忍不住一直盯着他看。
不知不觉间,我不再咬紧牙关。
「真央昏迷了。」
瘦比拿担架回来,将真央搬到保健室之后,大家在礼堂集合。
「她还在呼吸,脉搏也有,却昏迷不醒。」
我们坐在礼堂的椅子上听班长说明真央的状况。
「她的脖子有些折弯,一直口吐白沫。最好赶快送到医院……」
瘦比不安地说着,但是话说到一半就不说了。医院。现在根本没办法送医。眼前有个同学的性命垂危,而我们却不知该怎么救她。顶多只能在有伤口的地方擦消毒药,或者冷敷受伤的地方让她安静地躺着休息。接着就只能祈祷她能平安地醒过来。
「医院」这个选项。我从来不觉得医院的存在有这么重要。朋友或家人身体不舒服就带他们到医院,医院的医生护士会帮我们治疗他们。医院带给我们的安全感竟如此大。然而,这个空间里并没有医院。身体不舒服的人找不到解决的方法。没人可以依赖,只有我们自己能替自己想办法。我们必须自己做决定。
如果我们放着不管,真央可能会死。可是随便替她急救也会害死她。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做了,也没有可供判断的东西。好可怕。真的好可怕。有一种得替他人生命负责的沉重感觉。
而我们的同学就在我们旁徨无措时一步步迈向死亡……
大家都感受到同样的恐惧而陷入沉默。礼堂变得好安静。
「还没有人来救我们吗?」
某人担心地说着。
「应该已经有人发现我们跟着学校一起失蹤了,出门时我也跟爸妈说过我要去学校。只要继续等待,一定会有人来救我们。」
麻美泫然欲泣地问班长:
「可是他们根本没来啊!已经过了一整天……」
「也许是救难队没空,或者……」
「或者?」
「也可能是有太多人等着他们去援救,所以没有办法立刻来救我们。」
「……」
「这次的灾难规模不小,连学校都被埋起来了。我相信其他地方一定也有重大灾情。」
大地震,地层下陷。他说的没错。如果学校因大地震而沉入地底,那么外面怎么可能没事?不只是我们所在的城市,连日本各地都会发生事故,根本没空来救我们。
「不会吧……」
麻美诧异地说。
「连爸爸跟妈妈都……」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汗水滴答落下。她还以为只有自己遇到意外,第一次注意到也许除了在学校的这些人,外面的人也可能遇到一样悲惨的意外。
「呜呜……」
麻美双手掩面,嘤嘤地啜泣起来。其他人也一样脸色惨白。
「打起精神来。一定会没事的,有我在别怕。」
瘦比走过去安慰麻美。温柔的瘦比与低垂着头哭泣的麻美。
唉。
我叹了口气。
猩猩被关起来,麻美却还若无其事地找瘦比撒娇。她不是已经和瘦比分手,开始和猩猩交往了吗?这么做不觉得尴尬?没想到麻美这个人态度转变如此之快,完全不在乎猩猩的样子。搞不懂。而瘦比也没发现麻美的变心。麻美露出那做作的装无辜眼神。快醒醒吧。男人这种生物还真迟钝,大家也真是的,好像很介意瘦比的感觉,没有人敢把麻美跟猩猩交往的事情告诉瘦比。虽然这种事情也不好直截了当地说,但是总觉得被瞒在鼓里的瘦比好可怜。
共犯,都是共犯。
隐瞒真相的人全都是共犯。包括我在内。主犯是麻美,最坏就是她。我们当中唯一没犯罪的只有瘦比。然而,他也是唯一一个不知道真相的人。主犯麻美赖着无辜的瘦比吸取甜美的汁液。
若真相曝光会伤害瘦比,到那时瘦比便成了受害者。我们不想伤害瘦比所以保持沉默。但是因为大家的沉默,「谁也不想告诉瘦比真相」的时间就越拉越长。而这个期间越长,到时真相曝光,瘦比所受的伤害也就越大。
就在这一瞬间。
在麻美转投瘦比的空间里,瘦比头上形成一团邪恶的物体。只要谁出来说句话,这个邪恶物体就会掉在瘦比头上,砸伤瘦比。但是大家越是不说,那团邪恶物体就会更黑暗、更膨胀。我们在瘦比头上孕育着毁灭团块,我们还眼睁睁地看着那团物体越变越大。
应该早点告诉瘦比真相。
瘦比在班上没有好朋友吗?如果是好朋友更应该要告诉他真相啊。似乎不该由我开口,太奇怪了。我是最近才转来的转学生,根本没跟瘦比说过话。来人啊,快来告诉他啊。
如果我开口,那我就变成坏人了。我偷偷接近瘦比告密,,「其实麻美之前劈腿猩猩喔。」接着麻美开始哭泣,而瘦比则陷入混乱。同学们会对我指指点点,用眼神责备我:「你太白目了吧?」若我开口就会变成这种局面。
麻美乖乖地让瘦比擦去脸上的泪水。同学们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同时暗自观察两人。非常思心的胶着状态。
呼吸困难。
「我去一下厕所。」
说完,我走出礼堂。
关上礼堂那扇沉重的门,从门缝里流泻出的光逐渐变细,成为细线之后消失。虽说只是手机的灯,但依然让礼堂光明许多。学校被岩壁包住,一楼大厅简直是黑暗的代名词,而紧急照明灯则如同漂浮在宇宙里的繁星。
好沉闷。
其实我根本不想上厕所,我只是想脱离那个地方单独静一静。很不习惯跟着大家一起行动。虽然很怕寂寞,但是跟大家相处时却有种疏离感。儘管大家都对我很好,把我当伙伴看待,还是没办法融入他们。
这一定是我的问题吧。
这一定是我的问题吧。
只有一个人的时候才觉得很自在。跟大家一起的时候很安心,也满开心的,同时却很害怕。很想被世界遗弃。
黑暗之中,我走到通往地下仓库的楼梯,一阶阶慢慢走下去。冷空气让人很舒服,这种让人心情低落的冰冷以及刺着皮肤的空气好舒服。会让我更有孤单一人的感觉。我放鬆地吐出一口气。
「谁?」
「哎呀……」
完全处于无防备状态的我突然听到说话声。但是我并没有被吓一跳。比较惊讶的是我竟然可以冷静地回答。或许是对方的声音很温柔的缘故吧。他的声音完美地融合在冷空气中,带些哀伤。说话声自然地出现,又自然地消失。如烟雾般的嗓音。
「你是来叫我回去的吗?」
「不是。」
是雄太。他背对着我坐在楼梯中间的位置。
他没有待在礼堂,原来跑来这里了。
「我只是想独处,所以才来这里。」
「喔,跟我一样。我跟大家说要去厕所,之后就一直待在这里。」
「……可以坐你旁边吗?」
「可以啊。」
「谢谢。」
我也在楼梯上坐下。
……好奇怪喔。
我明明是想要独处才来这里的啊,为什么我要问他「可不可以坐你旁边」,然后跟着坐下来?
平常的我若想独处,就一定不会跟人一起。如果目的地已经有人,我一定会换个地方。但是为什么刚才没有这样做?虽然雄太也在,我却跟独处时一样感到自在,怎么会这样呢。
我怀着很不可思议的心情看着旁边的雄太。
雄太没有理我,只是静静地看着冰冷的水面。他的眼睛还是一样美丽。
总感觉,这个人有点特别。
我的心情不像是喜欢。当然我曾经喜欢过几个男生。只要待在对方身边就会心跳加速,手足无措。从身体深处彷彿有某种东西源源不绝涌出,像是作梦一样。要形容那种感觉,应该是粉红色吧?蹦蹦跳着,如酒精般溶入血液中的粉红色。
但是对雄太的感觉并不是那样。
这个人对我的孤僻情绪完全没有任何影响,如此而已。他的存在并不会治好我的孤僻,当然也不会让我心跳加速。就跟空气一样,让人很舒服、温度适中的空气。要形容他的感觉,就像是透明。没有颜色,无法掌握。
对了。
他就像是……被同化了。
他的存在就如同这个飘着冰冷空气的楼梯、摆荡在水面上的紧急照明灯的光、封锁在黑暗之中的校园。就跟冷空气、水面、黑暗不会干扰我一样,他的存在也不会对我有什么影响。这种寂静的感觉到底是什么?
之前看到他的眼神时也有这种感觉。
好寂静。很透明的印象。如同路边的小石子一样不具存在感,而他也感受不到我的存在,类似这样的感觉。
我坐在他旁边轻轻叹息。
雄太听了也没有反应。我知道他也觉得我像路边的小石子一样不起眼。他说他来这里也是为了「想要一个人静一静」。但是他却不介意我坐在他旁边,也就是说我的存在对他想独处的计画不造成影响。或许雄太也察觉到这一点吧。
坐在楼梯上的我们就如同并排在路上的两颗小石子。
好奇特的感觉。
「水位……」
「嗯?」
雄太像是自言自语般地开口说。
「水位好像缓缓地上升了,我一直看了很久所以知道。」
「是喔?」
我再次盯着眼前的水面。
「好像是耶……」
之前和佐久来的时候,水才涨到仓库而已,并没有到楼梯。但是现在水已经满出仓库,楼梯最下面三阶已经泡在水里。也就是说,水面至少比之前高了四十公分。儘管变化不大,但水面的确持续上升中。等等,若考量到这仓库的大小,水量增加不少。
「如果在这里坐上好几天的话……」
「嗯?」
「整个人就会泡在水里。」
「是啊。」
「那会很冷。」
「应该很冷喔。」
「……」
我们的对话还真奇怪。没有多想,想到什么就脱口而出。不过,这样聊天心情却很平静。
雄太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
「雄太,为什么想要一个人独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