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三年级,十一月的放学后。
高处的体育馆窗户露出色如熟柿的夕阳。太阳的烈光洒满了整座体育馆的地板,自己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浮现其中。
铃原今日子会不会理睬她的要求,是场赌注。局势已经明确改观了。
高间响子做了个深呼吸。视野一角,黑暗的门扉张着大口。
敞开的体育器材室。
再无他人的体育馆地板上掉了一颗篮球,像是被遗忘了。响子慢慢走到旁边,捡了起来。
运球一拍,「咚」的声音响彻馆内。彷彿等待着那声音似地,这时她从体育馆正面的玻璃门另一头现身了。——是今日子。
响子看得出略垂着眼朝这儿走来的她,眼睛确实地捕捉到响子的身影。但是那锐利的眼神顽固地不肯正视这里。
把球搁到脚边。走进来的她,不肯主动开口说任何一句话。她抬头,四目相接的瞬间,光是吸入就要窒息般的高密度空气笼罩了全场。
「谢谢。」
响子自觉光是发出準备好的简短一句话,脚跟就抖了起来。声音和手臂都是静止的。她发现原来颤抖是从更深的地方,不为人知地发生。
今日子没有回话。她只是瞪也似地回视响子。一股不可思议的感慨涌上心头。悲伤。寂寞。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不要用那种表情瞪我。存在于那里的,不是凛然,而是丑陋。隐藏在内侧的她的坚强,扭曲歪斜了。那种表情不适合铃原今日子。我自认比任何人都了解你的美,也肯定你的美。比你庇护的浅井铃子——或是你的情人清濑阳平都更了解。
让她露出那种表情的是自己,这令她悲伤。欸,你有那么丑陋吗?
「有什么事?」
陌路人般保持距离的声音,与在教室逼问今日子时一样。
——没有一样事情是为了你做的。
听到那冷淡的、遥远的口气时,响子确信了。她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们完全崩坏了。
「我想向你道歉。」
脸上自然地浮现笑容。理解到不可能修复,只要咽下去,就再也没有任何可怕的事物了。
「为浅井的事。」
响子一说出这个名字,今日子眼中的光便微微摇蕩。
「就算道歉,你也不可能原谅我吧。我知道,覆水难收。可是我除了这么做,没有其他方法了。」
「为什么?」
今日子开口。响子知道,防备着拒绝与忽视的心,接触到那即便是憎恨的感情,也为此鬆了一口气。
「为什么要对铃铃做那种事?她那么喜欢你。」
「就算解释,也不会有人懂的。」
她想起浅井铃子那小鹿般惊惧的眼神。
换了班级,身处的环境改变,浅井铃子显然慌了。她总是和朋友水上由希黏在一起,跟进她们的圈子里,怯弱而没有自信地附和着众人。为了绝不能失去这个场所,她称讚响子,强颜欢笑,向她说话。
——我可以叫你响子吗?
想要拉近和「高间同学」的距离。那拼了命的意图太明显了,令响子觉得有点烦。其他女生都不会做出那种奴颜婢膝、乞求允许的没品行为,浅井铃子却连这都没发现,那种驽钝教人受不了,但响子回答了:
当然可以了,浅井同学。
她明白浅井铃子希望她像大家那样喊她「铃铃」或「铃子」。响子的回答让浅井铃子面露失望之色,但有时开玩笑地喊她「铃子」,这回她又会近乎露骨地开心蹦跳。
那种谄媚的、摇尾乞怜的眼神。浅井铃子才不可能「喜欢」我。那只是一种处世术,而且是拙劣透顶的处世术。
「是由希告诉我的。她说浅井跟清濑说话。」
「水上告诉你的?——铃铃跟清濑说话?」
「你不用叫他清濑没关係。」
还没来得及思考,声音就先脱口而出。
今日子看向这里。隔了一拍她改口:
「水上说铃铃跟阳平说了什么?」
听到她这么喊,心比起觉悟到的更痛更痛,远超出想像。响子在脸上戴起笑容,说明:
「由希说,浅井向清濑哭诉,说她在圈子里被我排挤,受到近似霸凌的迫害。」
若说那是事实,确实如此。不允许难看的人加入的狭量与幼稚,是自己的过失。
『响子,我告诉你唷,我听到难以置信的事情耶。这样好像在打小报告,其实我是不想说的,可是我最喜欢响子了,实在无法原谅那种卑鄙的行径。』
鼓着腮帮子,眯起眼睛,——同时喜孜孜地跑来向她报告的由希的嘴脸。
「那是水上在撒谎。我从铃铃那里听到的根本不是这样。只要冷静想想就知道了。铃铃只是想跟大家好好相处。是阳平担心她,才找她说话的。」
眨眨眼,她可以想像。低垂着头的浅井铃子。担忧地注视她的清濑。「我知道。」响子回答。今日子默默地,眼睛微瞠。
「由希夸大其词这点事,我还晓得。还有她想透过告诉我那些,期待得到什么。」
——响子,你最好治治那家伙。铃铃得意忘形,嚣张起来了。
『好嘛。』
水上由希的哲学很澈底。除了关注自己的所在和地位,其余就是那里有没有让她觉得好玩的活动,这就是对她而言的全部价值。
『才一个晚上,不会怎样的。——下星期叫她去找分数表吧。我们篮球同一组嘛。』
铃子寻找忘了拿的分数表时,拖把不小心倒下,把门卡住了。体育器材室没有锁。只是拖把刚好把门卡死了。
拚命地从内侧敲打紧闭的门的声音。
无人回应的呼唤持续着。开门!开门!拜託!谁来救我!
响子去体育馆的时候,她拼了命的求救声已经微弱了几分。由希就站在器材室前。她一边屏着呼吸,不让门里的人发现,一边向响子使眼色。无声地笑着,这边这边,领她往紧闭的门扉去。
小心谨慎地,触摸冰冷的铁门。隔着一片门,彷彿可以听见浅井铃子痛苦的喘息。甚至好似可以看见那因恐惧黑暗而流下的泪水。
如果是我——一
响子对她的软弱眯起眼睛,把手从门上拿开。
如果是我,就绝对不会哭。我绝不会在闭起的门中,感受到真正的黑暗。
转身背对敲门声不断的门,离开体育馆。一走出外面,由希就「噗~」一声,夸张地做了个深呼吸。
『你真的干了呢,响子。』
这样一句话,把响子变成了主犯。这样就行了。我不是被谁操纵,而是依自己的意志选择了这样做。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那样做?铃铃哪里错了?反倒是水上,她现在……」
说到一半,今日子噤声了。现在由希已经放弃响子,把响子当成空气一般,跟其他小团体混在一起了。她是在说这件事吧。
响子虚弱地微笑,摇了摇头。
「那是无可奈何的事,我只能这样说。」
即使如此,她无法原谅的还是浅井铃子。响子无法责怪由希的坦白、贪婪。因为她很像我。精打细算到家,了解自我慾望叫什么名字的人,是我的同类。成为我的仇敌的,永远是那些毫无自觉的人。
像浅井铃子那种。
响子笔直注视今日子。
——像你这种。
「一想到浅井被清濑担心。我就剋制不住。除非那样做,否则我咽不下这口气。」
「你是说认真的?连那种事都要嫉妒,岂不是没完没了?」
「我不是嫉妒,不是的。我只是发现我被看透了。」
抬起眼神,重新望向今日子。
「即使如此,我自认为还是没有露出马脚。起码在清濑面前。」
对于被揶揄称呼的女王外号,她自认为也正确地贯彻着名副其实的个性。会允许浅井铃子那种女生长久跟在自己的身边,也是博爱主义的一环。可是他看透了,他发现了假面具底下的真面目。
你跟高间响子处得好吗?有没有被她排挤?
他别无他意地看着铃子的脸问。
听到由希的话,一口气想像到这里,瞬间心中有什么东西绷开,胃底熊熊燃烧起来。疼痛从骨子里扩散到全身。止不住,收不回。满溢而出的痛与苦,就不能当成没有过吗?就没有止息的方法吗?
由希喃喃道:治治她吧。
——如果没有浅井铃子的话。
捡起脚边的篮球,朝地上一拍,声音反弹。好冷的声音。咚,咚,咚。连续、规则地拍。
「我不认为你会原谅我,不过我道歉。」
「——你搞错道歉的对象了。」
「我没想到会闹到浅井转学。」
体育器材室那件事以后,浅井铃子就没有再来学校了。高中二年级期末,她最后来学校的那天,是来通知要转学的消息。她们举家迁到原本只有父亲一个人赴任的外地。那根本是离开这里的借口。匆匆道别后,不知不觉间她的座位从教室消失,她们升上了三年级。
「我连她搬去哪里都不晓得。——小铃,你知道她的连络方法吗?」
这样称呼需要勇气。她有了被瞪的心理準备,但今日子无动于衷。沉默了一会儿后,今日子说了:
「那天是我找到铃铃的。她下落不明的隔天,我心里有预感,找遍了整个学校。她的母亲非常担心,还三更半夜打电话到我家里来问,说她不是个会夜游的孩子。」
「嗯。」
「真的都急坏了,还哭了。」
「嗯。」
承受着话语。今日子说了:
「你明知道她在哪里,隔天早上却能默不吭声地坐在教室自己的座位上?」
眨眨眼,然后点头。
「嗯。」
今日子蹙眉,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她唾弃似地接着说:
「看到体育器材室门上卡着一枝拖把时,我心想难道,打开一看,铃铃浑身瘫软,躺在软垫上。」
视野角落,体育器材室张着大口。幽暗的室内尘埃飞扬。
今日子继续说:
「这间器材室没有窗户,黑鸦鸦一片,打开的时候霉味也呛死人了。她在那里面,怀着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被放出来的恐惧,待了一个晚上。」
「……嗯。」
今日子瞪响子。又干又冷的眼睛里泛着光。
「为什么事到如今才要道歉?」
「因为我失去了。」
吐出话时,呼吸短促地中断,她差点对自己失笑。全心对付浅井铃子,竭尽全力去摧毁那种小地方的自己的视野之狭隘。「如果没有她就好了」的对象,其实应该是谁才对?
今日子默然,然后有些踌躇地问:
「我听说你找阳平说话了。虽然没问具体内容。」
「问也没关係啊。不过或许你也没兴趣吧。」
一字一句,每说一句话,就好似快要喘不过气。真窝囊。不管是自己发出如此卑微的声音,或是没有权利参与他们的事实都是。
「是跟你在体育课跑回教室说话之后。我是抱着最后一次的心情找他的。被拒绝后,他明确地告诉我了。说你们两个在交往。」
几乎就快回想起来,全身的皮肤痉挛似地疼,警告着心即将要被千刀万刚。他所说的话:你对我根本就——
我失去了。失去地位、失去你、失去名字、失去他。
既然如此,就乾脆失去个澈底吧。
「我有个请求。」
单调的声音持续着。自己的手摸着球的感觉逐渐麻痹。
「可以请你把我关起来吗?就像那个时候的浅井那样。——那边也有拖把。」
今日子不发一语地看着她。她继续说下去:
「你可以把我关到满意为止。或者你可以跟浅井一起决定要把我关多久。今天是星期五,所以你至少可以把我关上周末整整两天。如果还是不满意,一直把我关下去也行。我已经跟家里的人说周末要去朋友家过夜了。」
今日子没有应声。沉默之中,只有球在自己手中弹跳的声响。
「——动手吧,没关係。」
如果多少能够挽回自己的过错。
「你有这个权利,我会干脆地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