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正社员的身分第一天上班,工头叫诚治穿便宜的西装进公司。跑工地容易弄髒衣服,但又必须让众人有所分别,知道这个原本拿泥水铲的小伙子已经是个行政职员了。
「拜访客户的时候穿高级一点的,到公司上班时就穿烂一点的,路边摊跳楼大拍卖的那种就行了。」
工头如是说,诚治就照办,多买了几套工地专用的廉价西装。
公司的正职工人总计有三十七名,由社长及三位相当于专务的工程监督领导。自诚治获正式录取之后,大悦土木株式会社的职员总数便达到四十二人。
大伙儿惯称工头的社长,全名是大悦贞夫。三名工程监督分别是坂东典夫、新保利治、糟谷康男。
说来好笑,诚治到公司时正巧被早班的工地同事(早晚班是混合调度,所以对做了半年夜班的诚治来说,其实都是熟面孔)遇见,大家竟异口同声惊叹「喔喔,打扮起来果然人模人样」。
走进办公室时,见到三位工程监督正好要出发去工地。他们走过诚治身旁,都不约而同伸手在诚治身上拍啊拍的,一面说着「加油啦」——这习惯和手劲倒与那帮工人大叔如出一辙。
办公室里剩下他和大悦两人。他们又坐到那张满是灰尘的沙发去谈话。
「我先大致把业界的情况跟你解释一下。营造界可以分成几个专业领域,最基本的就是营造和建筑两大类。营造做的是道路工程或隧道,可以说是『看不见』的工作;建筑就是盖大楼,是『看得见』的。我们就是营造专门。」
「很难并在一起做,是吗?」
见诚治如此间道,大悦咧嘴一笑。
「你还回家做了功课才来啊。」
诚治也害羞地笑了。表明受雇意愿之后,他特地去书店找了一些简单的入门书,买回家读过一遍。
同样属于营造,但两者从工程管理、安全监控、成本和品质,以至于所使用的机械等等却是完全不同。大型综合营造商或许同时拥有这两个部门,但其间的经验及知识仍不能通用。
「再来,公司里有一些惯例之类的规矩。首先是大悦土木顾问和我们的关係,实质上是同一个家族企业,只是形式上属于不同的两家公司,而我们是大悦集团内的下游公司。讲集团只是好听,也不过就这两家公司而已。」
大悦苦笑着补充道。
「不论如何,我们对自己负责,而不是对大悦顾问。对外也一样。大悦顾问承揽的案子是综合营造公司发包出来的工程,再转一手发包到我们这儿来,但我们也可以跳过大悦顾问,直接从那些中大型营造商接案。」
「那大悦顾问在业界是怎样的定位或称呼呢?」
「对外算是承包商,或者也可以说是工程仲介。为了跟我们有所区别,外头一般都称之为大悦顾问。他们是专做工程发包的,但本身的规模其实比我们大悦土木还小,只是名义上算是我们上头的出资者。其实客户也都知道这件事,不过就是心照不宣罢了。」
「听说我们没有财务部门,那税务方面的……」
「都委託给大悦顾问去做,包括资金流通也是。大悦土木这里的帐,就是我自己用帐簿胡乱记一下,跟家计簿差不多。员工保险的手续也都是交给大悦顾问处理,但我将来想把这方面的主控权拿回来自己搞。大悦顾问转包下来的案子已经一年比一年少,我们自己接的工程反而一年比一年多……不过,这都是以后的事,就现况来说,我们的营收还是需要仰赖大悦顾问的发包。」
诚治暗忖,经由大悦顾问发过来的工程案,大概都已事先扣掉了仲介费及各种手续费吧。
「再来就是你的个人用品——」
大悦起身,走到设置于办公室门边的衣帽柜,打开了其中一格。小门的内侧贴着印有「武」字的标籤贴纸。
接着,他从里面拿出两件大悦土木的运动夹克,还有一盒名片。
「在公司里一律改穿运动服,免得弄坏西装外套。换季时我再拿换季的给你。还有,你名片上的头衔就先用这个。」
诚治接过名片,见上面以横式印着:
大悦土木株式会社 工程业务部主任 武诚治
哇啊?一进来就当主任?
「我……我怎么可以一下子就做主任?」
「充场面而已啦,讲出去好听。你以后就是本公司行政部门的代表,亮名片时当然要有个好听一点的头衔,否则没人要跟你谈事情的。主任也不算太高,以你的年纪,总不可能让你做到什么『长』。哎,我将来想让你负责会计,只是目前你得从行政到业务一手包办,所以部门名称就叫工程业务部。」
一人工程业务部里的主任——说穿了不过尔尔。
「所以,我希望你可以去学一学会计方面的东西;簿记是一定要的,若能多考个建筑会计师之类的执照,对你自己更有利。跟我们规模差不多的小包商到处都是,但没几家在财务上认真管理,敢去聘请建筑会计师的更少。不管是接案子或跟银行打交道,会计专业都是利器。」
诚治的脑中立刻浮现父亲在公司里的绰号——「会计魔鬼」。好吧,至少家里就有个优秀的簿记老师。
这算不算是命中注定呢?诚治对父亲一向怀有心结,至今也还谈不上化解,但可以想见的是,自己今后势必在许多方面要向他请教。关于会计,诚一绝对能给予最有力的建议。
「好,那我找时间先从记帐开始学起。」
这个部分就到此告一段落。
「那,有哪些具体的工作是我要立刻开始的……」
「第一步,你想办法尽量提高大悦土木的获利率。我们这里都是粗人,做事不拘小节,恐怕很多地方都有浪费。你看看能不能减少这些浪费。」
「嗯——那有没有资料可以参考……」
大悦没应声,直指墙边一整排塞满了文件的书柜。
「呃,最好是电脑的资料——」
「公司只有文书处理机和标籤贴纸机。」
「那是骨董了!」
诚治不小心吐了嘈。
「我要以工程业务部主任的身分申请办公用品!请公司马上採购一部个人电脑!」
「那东西和文书处理机有差这么多吗?」
「差太多了!这年头,一个连试算表软体都不会用的工程业务部,简直就是匪夷所思!而且这么多的纸面资料,光是慢慢翻阅,加上整理资料,就不知要花上几年了!」
长辈们对IT相关事物有多么不熟悉,从大悦土木的主管们便可见一斑。
「还有网路也得接上。我来搞定申请跟安装的事。」
诚治的第一份差事,就是开着小货车到邻近的大型家电量贩店去採购3C用品,除了一部中阶规格的个人电脑,他还买了列印及输出等等的全套周边设备,另外又买了一颗大容量外接式硬碟和一套光学辨识软体——可将书面文字读取并转换成数位资料。那一整面墙的文件资料,若只靠这两只手将它们输入电脑,起码要一、两个月的时间。
至于公司内部的区域网路,等到行政部门的规模大一点时再来架设。
诚治懂得安装软硬体,因此他直接把採购品载回公司,当天就先把电脑和系统环境给设定完成了;至于网路,还要再等个几天才会好,所以眼下可以先处理不需要网路的工作——其实这项作业才旷日费时。
文件柜里的旧资料包含契约书、工程表和各类传票等等,整理得相当有秩序。其中手写的和文书处理机列印而成的占各半,另外在层格和档案夹背表面上都贴有标籤机打出来的硬胶贴纸,标明文件种类和日期。
要找出获利率过低的原因,至少得先将过去的工程记录做个比对。诚治打算将那些文件全部整理成电子资料,却发现架上只有最近七年的文件。
「工头,为什么只有最近七年的文件?」
「哦,那是规定的申报文件保管时限。税法上,申报文件至少要保管七年,柜子上的这些就是大悦顾问途回来的申报书和工地文件。商法上的保管期限是十年,所以早三年的也没丢,只是全堆在储藏室里。过了这个保管期的几乎都扔了,只留下一些重要文件。」
既然如此,就先拿最近三年的资料来整理也行。细读过光学辨识软体的使用手册之后,诚治就操作方法大致摸索了一会儿,随即从今年一月份的文件开始处理起来。
他将契约书和工程表独立建档,与器材调度有关的传票类则全部整并在一起,并且全数按日期排序。要了解传票有多少种类,还得另外花点时间。
用文书处理机列印的文件,光学辨识软体几乎都能正确读取,但像是传票和工程表等用手写的文件,就得再用人工修改过。
尤其是工程表。从打工的经验中,诚治知道工程进行常有变数,工程表的修修改改自是无法避免。无论是划双线删去或打叉,都会令程式出现无法读取的错误位元。
以日期和文件类别命名的档案夹,就这样一个又一个地建立起来。一月份的资料全数读取完成时,已经到了下班时间。
今天是诚治的第一天上班。不知是出于关心还是担心,大悦一整天都待在公司,也不时会走过来探问。
「那个电脑什么的真有那么大的功用吗?」
「现在就在发挥功用了啊!再等一下下就好。」
对于一向分不出电脑与文书处理机有何不同的大悦土木而言,这一定是令人惊叹的成果。
「好了,今天做到这就好了。你可以下班了。」
这个阶段的作业确实可以告一段落了,但他急着想要一口气做完它。
「可是还差一点点……」
「你今天中午也没回家,不是吗?早点回家去看看你妈的状况吧。」
公司离诚治的家不远,完全可以回家吃一顿午饭再回来上班,所以大悦也同意让诚治这么做以便探望母亲。不过,诚治今天没有回家吃饭,只是打电话回去而已。
「那我可不可以把资料带回家?」
他把文件全都转换成文字档和电子试算表,但要用来做有意义的比对,还需要稍加整理。
「随你,只要资料不外泄就行。」
大悦对电子资料的保密没啥概念,打算一概交给诚治处理。
「你今天整理过的文件全都在那个小玩意儿里吗?」
「对啊,今年一月份的全都在这。我想把这两、三年的文件也都弄成电子档。别看这玩意儿小,它的容量很大呢,但我只用它来装要带回家的资料,应该不致于装满。」
「你能把公司的文件全部换成电脑的吗?」
「全部是有点难,而且送公家单位的文件还是得用书面,对吧?客户那边也还没电脑化,总不能叫他们也马上改用电脑。不过,大悦土木开出去的传票和文件是可以通通改用电脑打了。那个设定很快,随时都能弄。」
「不过,如果只是要印得好看,用文书处理机不也可以吗?盖个公司章就好。」
这说法又走回了保守派的调调。
「容我放肆说一句:文书处理机已经非常落伍啦。同样是列印文件,印出来的样子就差电脑一大截。绝对差很多。」
「是这样吗?」
「是啊。工头,你说我名片上的头衔只是好看却也很重要,那表示幌子是能唬人的,可是文书处理机在这年头已经唬不了人了。现在已经是电脑普及的时代啊。而且用电脑来处理资料,不只是眼睛看起来舒服,还有很多很多好处的。我明天弄给你看就知道了。」
□
诚治的通勤交通工具是家中那一部轻型机车。在发病之前,寿美子经常骑这辆机车到远地办事情,如今把它骑走,她就不会因一时冲动而想骑它出去。光把钥匙拿走也不行,因为她搞不好早就打好了备用钥匙。
至于汽车的主副钥匙,目前由诚一和诚治各执一份,平时都带在身上。这是从面试取消那天之后才想到的应对措施。不只是为了怕她驾车出事,也提防她用汽车废气自杀。
所幸,寿美子似乎认定「汽车是老公的」,从以前就不积极使用,他们也就没让她知道备份钥匙的事。
诚治将轻机停进车库后,忽然听见一个做作的惊呼声——是住在后面的西本阿姨。看她穿着运动服,大概是出来做运动的。
「诚治,难得看你穿西装呢。你上班啦?」
西本太太仍然装出一副单纯模样,但诚治已经知道她的心肠。
「哦,对啊。」
草草点头致意,诚治转身想进家门,却被她拉住袖子。
「对了,诚治,我问你。」
「什么事?」
得知社区的黑幕后,诚治就再也不想给这些三姑六婆好脸色看,此刻更是满心的不耐烦。
「你妈最近是不是怪怪的?」
在西本阿姨的眼里,我大概还是当年那个蠢小鬼,喂几块过期的烂巧克力就能讨好吧。
「喏,我是说,你有没有感觉她有点不正常?」
同样是探口风,她这会儿的口气比面对亚矢子时要温和些,可见诚治的确是被看轻了。这也令他感到不舒服。
「你所谓的不正常,是怎样呢?」
诚治乾脆转过身直视她,同时这么问道。他们的身高相差将近二十公分,那压迫感让西本太太略显怯色,向后退了一步。
「你没这感觉就算了,当我没说过吧。」
「不,我想知道嘛。要是你们有这感觉,怎么能不告诉我呢。」
反正诚治在社区里没有朋友。义务教育时期,他是被硬拖着去参加社区儿童活动的,小朋友们上了高中就各奔东西,互不往来也没再讲过话,他也不相信现在还有谁能对他怎么样。
被诚治面对面地盯着看,西本太太怔在原地。她大概现在才想起来,诚治早就不是个好骗的小孩子了。
「就……呃……有点怪怪的——」
「我妈得了重度忧郁症——」
诚治直截了当地说。
反正他们早就起疑,早就等着看好戏,再隐瞒也没有用。
「不只是人没力气,身心也都处于非常脆弱的状态,定期得去身心门诊报到。如果这种人就是你们口中的『不正常』,那我妈确实算是不正常。」
「我、我们可没那意思……」
「啊,果然『不只您一人』呢。原来『你们』是一起在观察我妈啊。」
西本太太的脸上出现自知说溜嘴的表情。
「那好,你们顺便帮忙盯着我妈,别让她自杀好吗?」
听到「自杀」二字,西本太太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我妈真的闹过自杀未遂呢。这么和平的社区却有主妇横死,到时一定会惊动警察跟地方新闻吧。」
唬人很重要。他现在要竭尽所能地撒谎唬人。
「她上次自杀时写了遗书。万一电视台来採访,我看就把它公开好了。」
诚治笑一笑,又接着说:
「我妈的个性变得好软弱哦,真希望她能像阿姨你们一样坚强。现在的她会因为怎样的小事而闹割腕、闹上吊都很难说,假如发现大家在她背后指指点点……」
「你、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害的?」
「没有啊?我只是希望你们都当做没看到,把她当空气就好了。看到猫在路边走,一般人总不会閑着没事就把它抓回家切一块皮下来,或拿机油涂在它身上吧?只有变态的动物虐待狂才会那么做,是不是?不过,最近常在电视新闻看到这一类的消息,这个社会真可怕啊。」
西本太太的脸色一僵。犯人是她?或者她知道犯人是谁。
「幸好我们社区的人都满有道德良知的,不可能做出虐待小动物这种事。哦,我是拿这个来打比方啦,就把我妈当成是走在路边的小猫好了,遇见时可以当做没看见,要不就多担待些、对她客气点,那我们一家人都会很感谢的。我顶多只能把我妈上次写的遗书拿去八卦节目公开而已,其他能做的事情也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