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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浴室已经荒废了。
失去照顾的花朵杂乱无章,有的枯萎了,有的藤蔓恣意生长。以前注定要被仔细摘除的杂草,现在却佔据了这片地方,一副「这是我的地盘」的样子。经常被人围坐着谈笑、放着香气扑鼻的红茶和烤点心的圆桌现在也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那张圆桌上放着一本书。
皮革装帧,封面上没有文字,厚厚的切口已经变成了浅褐色。虽然附有看上去非常坚固的锁,但它却是打开的,好像在引诱哪个人过来拿似的。
在某个晴朗春日的下午,一名脸上带着不安神色女学生误闯了进来。虽然荒芜的氛围让她有些害怕,但她好像生来就很好奇,一步一步慢慢地踏入了日光浴室。
玻璃沾上了污渍而模糊不清,地板上积了一层灰,几乎看不到脚印。女学生窥视了一下左右,但还是跨了进来。她突然注意到圆桌上的书,表情微微一亮,走过去把它拿了起来,入手沉甸甸的。因为书有些脏,手指稍有犹豫,但不久就慢慢地、小心不伤到纸地翻了起来。
出现的不是铅字,而是用钢笔认真写出来的字。那不是书,而是一本日记。第一页上留有一句草书——「巴别会就这样消失了。」
故事从第二页开始。
五月一日
我已经不是巴别会的成员了。
这点钱跟爸爸赚到手的钱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但我只是因为没有交这些钱,就被除名了。
如果早知道爸爸不会帮忙的话,我有的是办法筹款。但是会长竟连一天都不肯等。在巴别会的历史中,只有一个人因为没付那点会费而被开除——那就是我,大寺鞠绘。
我的手一个劲儿地颤抖着,欲哭无泪。
真是太耻辱了。
五月二日
爸爸心情很好,好得连我在生气都没有察觉。我又没问他,他就自说自话了起来。
「一流的人果然还是一定要吃一流的东西啊。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介绍人帮我找到了最棒的厨师。手艺就不用说了,教养也好,容貌也无可挑剔,可以说是淘到宝了。年龄也不过是二十岁左右。鞠绘,你知道厨娘吗?」
这个词没听过。我老实地回答不知道,爸爸好像很满意。
「什么啊,你凈读那些深奥的书,却连这都不知道?真是个可怜的家伙。那是特别的厨师,人数极少,是最高级的。正和我家相衬。因为介绍所的家伙傲慢地说『不知大寺先生能否让她一展所长』这种大话,所以我狠狠地揍了他的侧脸。」
帮我家做饭的马渕先生其实本职并不是厨师。他从爷爷那代就在我家了,原本是温泉旅馆的勤杂人员。他虽然不会做精细的菜肴,但每天做饭时都会认真地为爸爸和妈妈的健康考虑。我问爸爸马渕先生会怎样,他却更加开心地说:
「解僱,当然是解僱了。不过嘛……在厨师上任之前,就还是用他吧。」
最近,爸爸在开除别人的时候最高兴。
没有静下来说话的机会,明天再儘力吧。
五月四日
爸爸并不是忘记了会费的事情,他果然是故意不帮我交的。在我的追问之下,他沉下了脸,发泄似的说:
「女儿进了大学,怎么说都很时髦,而且还能提高身价,所以我没有发牢骚。但是你的『那个』是什么?我可不会为了你的业余爱好而花钱。有钱人要懂得花钱的方法!」
啊,真是的,我的爸爸为什么如此短视呢?他大概以为我只是因为喜欢看书而加入了巴别会吧。明明我一有机会就跟他说这些的。
我体会着无力的徒劳感,重新跟他说明。巴别会的成员全是一流名士的子女。我一一罗列出会员的名字,爸爸的表情不断地改变。最后我一发牢骚——
「六纲家的女儿差点就要邀请我去做客了。」
不出所料,爸爸马上就探过身子问道:
「六纲是指那个製药的六纲吗?」
「是啊,爸爸。但是相较而言,我对丹山家的那位更有兴趣。」
「连丹山都……」爸爸在发出类似惨叫的声音后,生气地说,「这种事情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如果我听到这些话,不要说会费了,就算再乘以十,我也会付的。」
然后,他开始在房间里一圈圈地来迴转,就像一只面前挂着猎物,却总也够不到的野兽似的。
「又不是无法挽回,只要付给那个会长什么的小姑娘五倍,不,三倍的违约金,就能撤销除名了吧。」
我摇了摇头。
「巴别会不是用钱就能搞定的地方。我不认为事情一旦决定,还能用钞票捆儿来解决。」
「你这点就叫不谙世故。」爸爸自信满满地断言道,「你堆堆看。如果把现金堆在眼前的话,无论什么人都会动摇。越是不缺钱的人,就越是利欲熏心。早点去比较好,你明天就出发吧。」
爸爸从金库里拿出成捆的现金递给我。
「听好了,这可是投资啊。如果你拿不出相应的成果,爸爸也会很为难。」
我比爸爸更清楚这是一项投资,所以才提早拜託他——可他却事到如今才给我这些从未见过的巨款。
他喋喋不休地叮嘱我:「一点点拿出来,多出来的要还给我。」
五月七日
会长没有理睬我。
果然如此。很遗憾要把钞票捆儿还给爸爸。
五月十日
新的厨师来了。
信件在早上送了过来。因为爸爸扫了一眼,表情就变得很奇怪,所以我就凑到旁边看了。白色的便笺给人乾净的感觉,上面排列着端正且严谨的楷体字——比我的字漂亮很多。
很荣幸能为您效劳。在下已来到城镇的边界,为了不在贵府诸位面前失了礼数,烦请您派人过来迎接——内容大致如此,写得有礼有节并且很委婉。
虽然我们家也有一些佣人,但僱佣他们的时候,从未派人去接过。我稍许吃了一惊,然后开始担心起来。因为爸爸很讨厌地位比他低的人对他指手画脚以及违抗他,一旦这样,他马上就会气得发昏。他该不会把好不容易请来的厨师赶回去吧。我想到这里就看向了爸爸,只见他在大笑。
「不愧是一流的,就是与众不同。把她和其他的家伙们一视同仁,确实有些不太合适。无论怎么说,她都是最高级的嘛!」
然后,爸爸叫黑井先生把车开出来。我想新的厨师大概是想请我们帮她叫计程车吧。用家里的车去迎接她,似乎有些过头了,但因为爸爸好像很满足的样子,所以我就保持了沉默。
一个多小时后,黑井先生回来了。车子一直开到了正门,而不是后门。
新厨师穿着鲜红色的上衣和绿色的裙子,虽然稍微有些冷傲的感觉,但却是一位美人。她态度大方,不惹人讨厌,自然地散发出自信,和我想像中的厨师样子大相径庭。
她带着一个女孩,不知是学徒还是女僕。女孩双手提着似乎很重的刻有龙的金色箱子。黑井先生跟她说:「我帮你拿吧。」但她却直摇头,看上去很可爱。
厨师在爸爸和妈妈的面前跪了下来。
「在下是从今天起在贵府里担任厨娘的阿夏,请多多关照。」
她用清澈的声音打了恰当的招呼,然后并没有久跪不走,而是马上就退下了。我本想问她厨娘和普通的厨师有何不同,但因为她的举动太过自然,所以一不留神就错过了询问的机会。不过,只要她开始工作,我就会马上明白的吧。
听爸爸和妈妈说她好像是住进我们家里工作的。一想到能和阿夏待在同一屋檐下,我就感到有些开心。
五月十一日
厨娘的工作好像是专门製作宴会菜肴。早餐时分,妈妈叫她煎荷包蛋,却被拒绝了,这让她很不高兴。爸爸大概不知道这件事,但还是假充内行地说:「就因为是这种厨师,所以才有价值。」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不过,马渕先生没有被开除真是太好了。
我和阿夏带来的女孩在走廊里相遇了。我一对上女孩的视线,她就靠到墙壁边上弯下了腰,纹丝不动。虽然她好像是在等我走过去,但我还是试着跟她搭话了。女孩的声音有点轻,但声线却像小孩子一样高。
「你是昨天来的厨师的学徒吧?」
「是的,在下叫阿文。」
总觉得她的敬语有些生硬。
「这样啊,小文是吧,请多关照。」
这时我突然想起昨天那个好像很重的箱子,于是问她里面放了些什么。小文诚惶诚恐地站着,低着头回答道:
「是烹饪工具。菜刀、砧板、勺子等。」
厨娘对工具也有讲究啊。我有些佩服,后来又觉得有些奇怪。
砧板也有分好坏吗?
五月十三日
我总觉得有点热,所以就在房间里看威廉·爱尔利修的短篇。
我虽然没有食慾,但在看了《爪子》之后,就觉得如果是煨炖兔肉的话,自己似乎吃得下去。但是,马渕先生大概没有做过兔肉吧。
请阿夏做给我吃就好了,不过,小文会不会做呢?
(追记)
我最终请马渕先生做了普通的鸡蛋粥,还是这个最好。
吃过休息一会儿,有助于睡眠。
五月十四日
为了见识一下阿夏的真本事,爸爸和叔叔他们打算聚在一起举办宴会。
似乎比起爸爸来,反倒是妈妈更想让阿夏快点做菜。她在怀疑阿夏到底是不是一个好厨师。我虽然不讨厌马渕先生做的炖蔬菜,但确实很想早点尝到阿夏的手艺。
早上,爸爸命令阿夏準备晚餐。阿夏在毕恭毕敬地说出「知道了」之后,没有停顿地继续说道:
「由于宴会比较突然,所以要準备山珍海味有些困难。用羊头肉薄片当主菜的话,您意下如何?」
爸爸皱起了眉头。
「羊头是指羊的脑袋吗?那种东西会好吃吗?」
「是佳品。」
「好吧。羊肉有膻味,你要多加注意啊。」
阿夏弯下了腰。
「在下会儘力让您满意的。」
啊,真是班门弄斧。爸爸似乎以为自己提了个好建议,得意扬扬的,但对阿夏说那种话,实在太不合适了。
从学校回家的时候,我在通往自己家的缓坡上看到了小文正拉着大型的两轮拖车。
车子上堆积着很多木箱,小文呼吸困难地爬上坡道。她应该是想笔直地拉着拖车吧,但车子却渐渐拐到了左边——那是因为货物没堆好。
不过,东西还真是多啊。里面放着的应该是食材吧,但是,这量似乎多到招待家里的所有佣人都吃饱喝足还绰绰有余。就算每天召开宴会,也要持续个半个月左右。
回到家里,爸爸和阿夏正在说话。
阿夏似乎想在客人的面前做菜。
「在下觉得展示自己的本领也是工作的一部分。」
爸爸好像觉得无可无不可地听着。但是阿夏却又说道:
「之前工作过的家庭都很喜欢这样。」
于是爸爸立刻摆出了不高兴的表情。
「以前的主人是以前,你不要忘了现在的主人是谁。菜就在厨房里做,做好端上来就行了。」
阿夏闻言不动声色,仍然说了一句「知道了」后就退了下去。我很清楚,爸爸讨厌被拿来和「其他的有钱人」比较。
做出来的晚餐相当美味。
羊肉尝起来非常嫩。其实,我也对羊肉没有什么好印象,但是切得薄薄的羊肉隐约泛着一点粉色,就连外观也很漂亮,加了大蒜的蘸酱也好吃得不得了。盘子应该是我们家原本就有的,但只是因为装盘的缘故,就看上去完全不同了。盘子里好像盛开了一朵花似的。
还有,爸爸和叔叔他们好像没怎么留意,但糖醋大葱真是太脆了,没有比这更棒的了。虽然有些对不住马渕先生,但阿夏的菜肴确实非常出色。
遗憾的是,一起吃晚餐的人是叔叔他们。爸爸摆出居功自傲的脸色,反覆把羊肉的美味归功于「是我让她注意的哦」;叔叔他们贪婪地吃着美食,光想着填饱肚子。真是不体面,太浪费了。假如……
假如受招待的是巴别会的成员们,应该会更棒的。
五月十五日
愉快的宴会的善后工作。
早上,费用的明细单让妈妈瞪大了眼睛。
「这是怎么回事?为何如此……」
我让妈妈给我看,于是也吓了一跳——「十二个羊头」。虽然我没有在近处仔细地观察过羊,但我知道羊头并不小,差不多怀里只能抱一个吧。大概只需一个就足以供六个人吃了,竟然买了十二个,真是……再看看自己曾感叹过的大葱——「十千克大葱」。一根大葱也就几克吧。居然买了十千克。明明端到饭桌上的糖醋大葱少到用筷子夹个两三次就没了。其他的食材也全都如此。
我目瞪口呆,妈妈的脸色忽青忽白。
「这种冤枉钱能出吗?!」
真稀奇,爸爸居然在安抚妈妈。
「算了算了,一开始不要说这么小气的话。精益求精地选择材料,就会变成这副样子吧。」
「怎么可能这么多。肯定是那个女人虚报数目,企图剋扣!」
「难道还牵扯了肉店和蔬菜店吗?你不要说傻话。在这种时候,有钱人就会爽快地付钱。」
我听着这些话,想起了昨天见到的小文。那辆拖车的木箱里的东西该不会全都在昨天的宴会上用光了吧?怎么可能!无论叔叔他们有多贪婪,也吃不了那么多。
晚上,阿夏来了。
她穿着第一天见面时穿的红色上衣和绿色裙子,跪下来毕恭毕敬地说:
「昨天的菜肴似乎合了您的意,在下不胜荣幸。那么,按照惯例,请您赏赐小费吧。」
爸爸的脑子混乱了。
「我应该是每个月给你工资吧。」
「是的。」
阿夏无论何时都很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