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良昂允——我已经几年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我回首计算年岁,也总是在途中糊里糊涂起来。计算过去的行为,就像在数蚂蚁队伍一样。
那一天,
或者该说那一天也?
我起得很晚,用完不好吃也不难吃的早饭后,无所事事,将近一个小时都对着庭院里的绣球花看得出神。
说是看得出神,但也不是被它的美慑去心神。那是我熟悉的景色一部分,我也不觉得绣球花特别美,真的只是出神而已。
说起来,花朵开得很稀疏,模样也无精打采,反倒显得寒酸。庭院疏于照顾,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儘管放任已久,杂草却不怎么茂盛,想来一定是土壤枯竭了。
——还是季节不对?
我也觉得季节似乎不对。之前的梅雨时节,花朵开得还更有气势些。花朵密集,颜色也鲜艳无比。今年天候不顺,日照时间很短,然而气温却毫不留情地攀升,花儿也热瘫了吧。
还是只是过了花季?
我试着叹息。
——这么说来,
之前我不是想着,辞职以后要来整理花草,悠閑地度过余生吗?
虽然现在已经记忆模糊了,但我以前是这么想的。
我慢慢地倾斜身体,移动重心。
因为我发现自己好一阵子没有动弹了。
——人生不是只有工作啊。
长野时代的同僚曾经这么说过。
听到这句话,我心里唾骂他真是个懒鬼、窝囊废。可是在我一度辞掉警察工作,成为平民,总算在后方倖存下来之后,我似乎渐渐地可以理解那种心情了。
不是上了年纪,变得软弱了,应该也不是战时刻苦的体验让我这么想。
虽然只有短短五年,不过进入东京警视厅以后,工作理所当然地更加繁重,也为了报答录用我的人的知遇之恩,我努力地不输给年轻人,精力旺盛地完成职务。
我绝对不是变得软弱,也不是变得圆滑。
我觉得自己战后反而变得更加顽固,也因为爱逞强,从来没有吐露过半句泄气话。工作虽然不轻鬆,但我并不讨厌。
对于工作,我原本就没有要乐在其中的想法,所以也不曾有过逃避的念头。
即使如此……
我的确曾经想过,辞掉工作以后,要整理花草,悠閑地度过余生。
为什么呢?
以警官身分度过的时日,以各种角度来看,的确都充满了杀伐之气。我连细想的时间也没有地宾士过那段四处冲撞的人生,所以希望至少在看得见终点的时候,閑散地过日子吗?
我环顾屋内。
一片幽暗。
的确,我现在的生活很鬆散。
可是也没有余裕去整理什么庭院。
我只是……只是鬆散着。
退休之后两年,我的每一天只能够以无所事事四字形容。
起床,吃饭,睡觉。虽然活着,但也只是活着,没有任何意义。
既不有趣,也不好玩。
可是我也不会因此难过,我觉得这样就好。不,这样正好,而且也不特别感受到悲伤或空虚。
我再次转向庭院,顺便望向自己的手掌。
——原来如此。
我不是变得软弱,也不是变得圆滑了。
只是变髒了。
我再一次望向绣球花。
枯萎了,也褪色了。
年老了,存在方式也变了吧。
——完了吗?
已经可以隐约看见死亡了吧。
就在我想着这些事的时候,
枯萎的绣球花后面伸过来一道影子。
抬起视线一看,一件骯髒的开襟衬衫映入眼帘。
一个大块头男子站在篱笆后面,不光是站着,他显然在看我这里。虽然眼睛没有对上,但他的视线确实朝着我——不,朝着我的脸直射而来。
没见过的脸孔。
不,我只是不确定,或许我只是忘了。在职的时候,我见过数不清的人。嫌疑犯、关係人、被害人、目击者,还有访问过的一般市民。我虽然不会一一记得访问过的民众,但对方却意外地记得很清楚。
有时候我会在路上被不认识的妇人叫住,对方热情地打招呼,我却完全不知道那是什么人,就这么站着地聊起来。可是还是想不起来对方是谁,只好厚着脸皮询问,原来是以前只访问过一次的对象。
访问的时候会递出名片,名片上写着特别调查班,所以对方才会留下印象吧。
对方连我的名字都记得,我却完全不记得对方。
都是这样的。
话虽如此,要我主动确认,我也有些顾忌。
因为我一直没有直视那个人的脸。
真尴尬。在这种状况之下,现在再盯着人家的脸细看也有些可笑,就算看到后来想起对方是谁,也不好再招呼说什么「你好」吧。话说回来,就这样无视对方也说不过去,男子看来也不会就此打消来意。
总之,不好好正视对方,也得不出个结果。
我无可奈何,只好儘可能装出狐疑的表情瞪住男子的鼻子一带。这种情况,最好的做法就是威吓。对方受到威吓,如果没有敌意,七成都会表现出恭顺的态度。若是对方怀有敌意,先发制人地威吓一番,对己方也比较有利。
男子露出有些尴尬的表情,做出类似点头的动作。
「有事吗?」
我冷漠地问。
「哦。」
声音意外地高。
男子的脸几乎呈四方型,年龄大概三十五左右。胸膛厚实,看起来很强壮。
看起来不像黑道分子,但也不像一般百姓,很有胆量。我认为无论如何,那都不是一般人的态度。这个结论,是依据经验培养出来的专业知识所下的判断,而不是退休刑警的直觉这种暧昧不明的东西。
与初次见面的对手对峙的时候,是要退后一步,还是踏出一步?对方不为所动吗?视线固定吗?手臂的位置是否不自然?手是握拳吗?脸朝着正面吗……?
瞬间观察许多要素后,做出综合判断。
这个人不是小混混,可是看起来也不像是会使唤手下的人物,我认为他也没有自词一匹狼的才干。那么应该不是黑道,是江湖术士吗?
不……
「牙刷的话,我可不买。老子用盐巴就很够了。」
我粗鲁地开口。
八成是这类人。
「我看起来……像推销的吗?」
男子应道,眉毛动也不动一下。
很坦率的反应,话中没有恶意。
「看你的样子,也不是路过吧?」
「唔,我的确不是路人。」男子说。
「小哥,不好意思,什么昨天我还在吃牢饭、今早刚从牢里出来——这种恐吓对我可行不通。我看起来虽然是个糟老头,但那种的我可是应付惯了的。回去吧。」
「看样子我真是给人瞧扁了哪。」
男子歪起兇恶的面相中小得不相称的嘴巴笑了。他摸索臀部一带,抽出破旧的暗褐色皮革手帐,上面附有绳子。
烫金的旭日章。
看惯了的东西。
「唔……」
男子摊开手帐,出不盖有钢印的照片。
「我是麻布署刑事课搜查一组的木场巡查。(※日本的警察组织,阶级由下往上依序为巡查、巡查部长、警部浦、警部、警视、警视正、警视长、警视监,最高阶级为警视总监,为警视厅的本部长。)」
木场……修太郎,长相和照片一样。
「原来是条子啊……」
仔细想想,我没有什么品评刑警的经验。最近嫌疑犯是警察相关人士的事件也时有所闻,幸好我未曾经验。
——原来如此,外人看来,刑警是这个样子啊。
我奇妙地感到信服。
木场再次行礼。
「您是前任东京警视厅搜查一课的伊庭警部补……对吗?」
「现在只是个平凡的伊庭银四郎罢了,是个靠抚恤金和年金勉强活着的老废物啊……」
话说回来,
「你啊,如果是条子,也实在是太笨拙了。看你那个样子,肯定很惹檀家厌恶吧?」
这里所谓的檀家,指的是客户——镇上的线民。
木场在鼻子上挤出皱纹。
「被您看穿了。我这阵子老是被抓去开调查庭呢。上个月才刚被降级又左迁哪。」
「悍马一匹啊?」
「是个笨蛋罢了。」
「被赶到麻布去啦?本来在哪里?」
「樱田门。」
「本厅啊……」
没有怀念的感觉。
「我不记得你哪。」
「正好错过了。我进到本厅任职前,是在丰岛。」
「在分店和总店往返啊。」
「因为太笨啦。」木场说。
他就像外表一样,是个笨拙的男子吧。不过,我觉得比起那些机灵处世的家伙,更让人有好感。我只是多了点狡猞,原本和他也是同类。
「那是怎样?访查吗?搞错辖区罗。」
「不,我今天休假。」
木场略微缩起庞大的身躯。
「休假的刑警找我有什么事?刑警就算休假,也得在家里待机吧?哪有时间到处摸鱼?」
木场眨了眨小小的眼睛。
「不过……照我看来还有听来,你也不是个会乖乖守在辖区、乖乖听上司吩咐的家伙,那么也没有什么休假、公务可言吧?」
「又被您看穿了。」木场说,「不愧是鹰眼伊庭银。就算退休了,看人的眼光还是一样锐利。」
「少在那儿贫嘴了。」我应道,「你从哪里听来这个称呼的?」
「长门大叔那儿。」
「长门……五十次兄啊。他还在当刑警吗?」
虽然部门不同,但我曾经与他共事过几次。那个刑警办事慎重,信仰莫名虔诚,我记得他的年纪和我差不多。
「那个大叔死不肯退休哪。」木场答道。听他的口气,上头或许劝长门主动退休吧。考虑到他的年龄,这是当然的。
「真顽固哪。」
「我是不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不过那死缠烂打的功夫,确实值得效法呢。不过我行我素也该有个限度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