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薰子的笑容拯救了我。
与关口巽对话,让我预感将会有种种真知卓见出现,但是同时它也让盘踞在我心中的一抹不安增长了。
我的想像似乎大致猜中了。
关口这个人,一定是轻蔑着安宁,以不安为粮食而活。
我可以切实地感觉到这一点。
关口巽总是幻视着破灭,然后极端恐惧这个幻影成真。由于太过于恐惧,他连闭上眼睛假装看不见都没办法。
可是若不闭上眼睛,就无法得到平稳的日常。
因此他厌恶日常。
他轻蔑着平稳安宁、日常性的存在方式。
可是关口并非从高处俯视,他的视线比任何人都要低。
胆小的他,只是没办法背对不久后一定会造访的破灭,耽溺于惰眠罢了。
过剩的自我保护,往往会转化为攻击。所以关口在某一面也是攻击性的。
但是关口的情况,自我保护与攻击的关係是扭曲的。他的破坏冲动应该说是对于无法实现的自我保护的补偿吗?
让他放弃自我保护的,是对于即将造访的破灭的确实预感。破灭应该可以视为消失——死亡。
死,是存在者唯一绝对无法体验的一件事。对存在者而言,死永远都是未来。除了以将其视为预兆以外,没有其他知晓的方法。
就像鬼神是不可知之物一样,死是不可知之事。
一般认为,与死成对的概念是生。
可是我不这么想。生包括了许多的下位概念。但是死并非如此。
死是不可动摇的,而且孤高的,我认为时间才适合做为与死成对的概念。
我们对时间一无所知,无法谈论,因为我们存在者无法客观地捕捉时间。
体感客观的时间,是不可能的事。
说「现在在这里」的时候,不可能锁定发言者什么时候在哪里。主观的时间总是在伸缩,完全不一定。顶多只能替换为长短这样的距离来谈论。可是不管多长或多短,一小时就是一小时,客观的时间并不会变化。
唯有知道主观时间与客观时间之间的差距,是勉强可以了解时间的方法。为了知道这个差距,存在者必须计测客观的时间。
客观的时间被认为是计测出来的数值,但是其实这个数值并不是计测时间本身所得到。计测到的是距离与速度,而不是时间。在空间中移动了多远,运动进行了多少的量,我们把这些替换为客观的时间。
我们只能以现象的连续变化来认识时间这个概念,只能在空间与运动的关係性中定义时间。
时间并非存在着,而是做为时间发生的事物,所以我们没有办法谈论时间。
但是即使如此,我们仍然置身于时间当中。只能够存在于时间当中的存在者,无法确认存在。因为存在这件事,就是活在时间之中。
那么……
过去、现在、未来这种老套的认识,在思考存在的时候,真的有用吗?我思忖。
过去是已经过去的时间吗?若说过去,是去了哪里呢?
如果未来指的是尚未来访的时间,那么它究竟是从哪里来访?
指示现在的「当下」这个时间,到底表示什么……?
现在在这里的我,和曾经在这里的我不同吗?
将会在这里的我变成现在在这里的我时,现在在这里的我去了哪里……?
定义现在的当下,是夹在过去与未来之间的瞬间。以数值表示时间的时候,瞬间是零。严密的意义中的瞬间,无法测量运动,也无法测量距离。
换言之,以时间来说,现在是无。
这表示现在被切割为已经存在的现在,和即将到来的现在。
对存在者而言,过去与未来都只是为了与现在区别而存在的存在。
儘管如此,我们却往往把将来视为尚未到来的事物,并忘却过去地活在日常。
模糊地预感到未来,将过去收进杂乱无章的彼方,只是被囚禁在眼前的事物,将它们塞进现在这种模糊的概念里,我们如此地自以为活着。
这种存在方式是非原本的。
不把过去视为过去,而是当成已经存在的现在,明确地反覆。不把未来视为未来,而是确实认识到它是即将存在的现在。如此一来,才能够彻底理解做为瞬间的现在这种原本的存在方式。
幽明生死遵循相同的道理。
所谓温故知新,就是这样的意思吧。
了解已经存在的现在——一般称为过去,就是指祭祀祖先这件事吧。
因为已经存在的现在当中,包括了我这个自我形成以前的现在。没有这些,我不可能存在。
然后即将存在的现在——一般称为未来,有鬼神等待着。
鬼神——也就是非存在——死。
敬鬼神,也就是面对死亡。
死,不是置于模糊预感中的事物。死一定会造访所有的事物。它无可避免、无可往来,儘管如此却又是自我的,是绝对无法超越的可能性。
面对鬼神……
这才是存在者认识存在的唯一途径。
关口巽似乎害怕着死亡的预感。
可是他说他也嫌恶着这样的存在方式。
所以关口所怀抱的不安,其实并不是死亡的预感所带来的不安。
朦胧的死亡预感,很容易就会埋没在颓废的日常当中。因为只要以非原本的存在方式存在于非原本的时间当中,死亡的预感在死亡的瞬间之前,都只是未造访的时间。
所以……
不安使关口的存在方式显得近乎卑躬屈膝地恐惧,而那种不安不可能是死亡的预感这种含糊的东西所带来的不上不下的事物。
那种不安,是害怕沉浸在非原本的存在方式——埋没于安稳的现在,而错看了死亡。
所以关口才会厌恶日常吧。
他是不是侮蔑着只能够活在厌恶的日常中的自己呢?
若是如此,关口巽比任何人都更面对死亡,同时比任何人都更逃避死亡。关口可说是和死亡背对背地依偎着。
我看到他的时候,就如此猜想。
而我似乎大致上猜中了。
关口巽这个人完全符合我的期待。
与他对话十分刺激,可是同时也撩起了我的不安。
我在对话当中,与关口产生了共鸣。
我变得不安起来。
在书斋里约两个小时,我和薰子及关口巽对话,获得了许多的知识,感染了许多的不安。
焦躁与从容,尖锐与混浊,愚钝与聪明。
敏感与迟钝。
关口在相反的状态间往来,猛烈地摇摆,而我与他的振幅共振了。
只差一点,
再一步,
就可以了解关口的时候……
山形过来叫我了。
对话在不上不下的地方被打断了。
我怀抱着半吊子的不安——怀抱着关口巽这个人,迎接婚礼的宴席。
这是……第五次的婚礼。
我反覆着已经存在的现在。
第一次的新娘是士族千金,名叫美菜。
第二次的新娘是社长千金,名叫启子。
第三次的新娘是村长千金,名叫春代。
第四次的新娘是亲戚女儿,名叫美禰。
第五次的新娘是……
穿着母亲穿过的礼服,
穿着母亲穿过的礼服,
穿着母亲穿过的礼服,
穿着母亲穿过的礼服,
穿着母亲穿过的礼服,薰子……
盛装打扮的薰子、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的新娘,出现在由花朵及花朵及花朵所装饰的大厅。
与叔公,与公滋,与山形,与栗林,与平田。
与奉赞会的人们,与女佣们。
与我的家人们。
第一次的宴席是美菜的父亲、兄长与亲戚。
第二次的宴席是启子的亲戚与关係者。
第三次的宴席是春代的父亲与一族。
第四次的宴席是美禰与由良家的亲戚。
第五次的宴席是……
薰子任职的分校校长与和他同行的妇人。
据说是薰子同事的男子,惊慌失措的关口巽。
我寻找榎木津礼二郎的身影。然后,
鲸头鹳。非洲钳嘴鹳。灰色朱鹭。撞木鹳。
秃鹳。大红鹤。白琵鹭。朱鹭。
秃鹫。胡兀鹫。熊鹰。
鵟。白腹鹞。黑鸢。游隼。
我和已经存在的现在一样,穿着父亲的礼眼。
穿着父亲穿过的祖父的礼服。
坐在薰子旁边。
然后,
宴席已经备妥。
我……
虽然我充满了从关口那里移植而来的不安……
明天,
即将到来的现在,
薰子转向这里。
薰子的笑容拯救了我。
我一定要保护薰子,我非保护她不可。
但是……在那之前,这仪式性的宴会让我忧郁。为我祝福的心意的确让我欣喜,但是亲戚与家人不同。这个场面,不需要亲戚。
的确,对于重视儒教形式的人而言,血缘是应该重视的关係。可是我反对将家人的领域扩大到血缘关係者。长幼有序的想法,也应该完全是基于孝的道理,若是以父系中心主义的角度看待,轴心就会偏离了。
叔公和公滋都不是家人。叔公虽然比我年长,但我没办法去尊敬他。
我面前的他们,毋宁就像应该唾弃的日常化身。他们应该尽他们的孝,但我不认为他们尽了责任。更何况,我并不认为妨碍我的孝,有助于尽他们的孝。
校长一行人以及关口僵硬地站在角落,叔公走近他们,朝我看了一眼,然后开始说明起来:
「啊啊,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