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在哭泣。
我在父亲、祖父坐过的椅子坐下,平息愤怒及哀伤。
我发誓要永远保护薰子,我的誓言却在短短几个小时后被打破了。
丹顶鹤、白鹤、白枕鹤、白头鹤、黑鹤、冠鹤在哭泣。这栋馆中充满了家人的恸哭。我的鸟儿们,以只有我听得见的声音,为我发出哀切的啼声。
他们为了我的妻子消失不见而悲伤,他们为了新的家人被夺走而悲叹。
为薰子的死哀悼。
结果,我没能让任何人继承这个世界。我没办法将继承自父亲的这个世界,传承给下一代。
薰子……大概已经死了。
白天的时候,她还活着的。
但是她已经不在了。
我在桌上摊开祖父的着作。
孝。礼。仁。义,我只看得见这些文字。道。德。心。信。忠。
我欠缺的是什么……?
人之道始于夫妇,申于父子,终于君臣。
那么我连开始都还没有。一切都是我的不德所致。
或者是,
有什么邪恶之人的意志发挥了作用吗……?
是谁?杀害了薰子的……兇手。
警方无法信任。他们撒着不可能的谎,说兇手或许还在馆内。
明明就是他们带走了薰子……
如果抹杀被带走的薰子的兇手在馆内,道理就不通了。他们不可能不了解这种连三岁童子都懂的道理。这是巨大的欺瞒。
可是我学到了一件事。在过去的事件中,我似乎怠于观察和思考。
所谓警察,似乎只会为了预防犯罪而前来,并且吵闹。
侦探小说中描写的犯罪调查的滑稽情状,应该就是在揶揄那种不可思议的样子吧。鼓噪着把没死的人说成死了,吵闹着兇手在哪里、手法如何,最后犯罪竟然成立了……
就在这当中,被害人真的死了。
我曾经询问作者,为何儘是描写这样的闹剧?但他们的回答我怎么样都无法理解。
邂逅与离别带来的悲欢、小人们愚昧的心理活动、揭露奇术机关的醍醐味、串连起这些要素的巧致情节……
儘管拥有描写这些的笔力和构想力,为何却只有死,他们却以如此不合理的方式去处理?我怎么样都无法理解。
可是,其实他们是在忠实地模仿着现实。
他们模仿现实,唯一改变的只有死的呈现方式。他们是藉由改变来讽刺他们所模仿的现实,并加以批判。这是一种透过谐谵的体制批判。或许大众文艺当中,这种手法是一种默契。所以他们才会不断地描写未死之死,描写没有被害人的杀人事件。
一定是这样的。
关口巽的小说也是如此吧。
他也写下了将生者做为死者描绘的作品。虽然他并没有写下牵涉犯罪的闹剧,不过他的作品中呈现的比喻,是与侦探小说大致相通的手法吧。不,以更高纯度的意义来说,关口的作品毋宁更具效果。
我想着这些事。
就在我思考这些事的当中,心情稍微平复了一些。
我想喝红茶,但不愿意叫管家。
就算眼睛追着行间,文字也儘是跳跃,我静静地板上祖父着作的门扉。
书斋里没有任何人。
我伴随着楢木警部补和秋岛巡查部长进入寝室,为他们过度的谨慎感到目瞪口呆。那个时候我的心情还没有整理好,身心都被沉痛的哀伤给支配,所以只是一逕目瞪口呆,但如果是现在的状态,或许我会当场失笑也说不定。
不可能有人在里面。
我的房间只有鸟。
我的房间共有二十只鸟。
赤胸鵐。黑眉苇莺。云雀。鹌鹑。金翅雀。黑喉鸲。大地鹬。灰头鵐。树莺。紫背椋鸟。牛头伯劳。三道眉草鵐。金雕。黑鸢。鵟。大斑啄木鸟。白腹毛脚燕。杜鹃。大山雀……
每一只,都是从这栋馆的周边世界来到这里的鸟。
不可能有别人。
我打开金库,交出钥匙,开启通往书斋这里的门。走出空中迴廊时,那个失去礼节的中泽警部与伊庭——前刑警正走进室内。中泽警部不知为何大为惊讶,接着大声说,「鹤啊?」
中泽警部发现我正从上方俯视,更加狼狈了。
——伊庭。
那个人变成什么了?
他说他已经不是刑警了。虽然他的外形并没有大太的变化,不过就像他本人说的,细节可以看出相当大的变化。
——那个人,
很明白,我这么感觉。之前他来的时候我也有相同的感觉。最重要的是,他说他在这十五年间失去了妻子。
我想,伊庭也很悲伤吧。
后来公滋被逮捕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公滋会被逮捕。
听说他逃跑了,但我也不知道他为何要逃跑。
后来骚动持续了一阵子,但没有人告诉我详情。
公滋这个人,大概连思考他的存在都是无益,他没有任何值得效法之处。他不知礼,没有仁,不尽孝,只会耽于享乐,轻视他人,埋没于日常。
我对他一点兴趣也没有。
我不认为公滋会与薰子遭到杀害有关。更别说公滋一个人单独抹杀薰子,是绝不可能的事。
我被允许待在这间书斋里。不久后,由于伊庭提议,客人们也不被限制行动了。虽然这么说,但他们也不被允许离开馆外。
我的房间再次被封锁,所以后来我一直待在这个书斋。
昨天薰子在这里。
薰子说她喜欢这里。
真是太棒了……
薰子第一次进来这里时,这么说道。她伸展双手,讚歎着这些藏书。她比任何地方都更喜欢这个我获得世界的场所。她怜爱地看着我的知识来源。
然后薰子仔细地观察每一只鹤鸟,念出它们的名字,和她带来的书籍比较,发出叹息。而这样的薰子……
我光想就快要疯了。
莫名地想找人说话,但我不想见任何人,也有种希望自己消失得无影无蹤的感觉。
晚餐后,公滋似乎仍然在餐厅接受盘问。
结果除了监视的警官以外,大部分的警察到了二十二点以后才撤离。山形提议我到二楼的空房休息,但我拒绝了。
我想待在这里。
在凡百的鸟之女王……
在这只黑鹤底下。
大约二十三时过后,关口巽来访书斋。
一听到敲门声,我马上就知道是他了。
山形和女佣的敲门声,强弱和速度都是固定的。
微弱、大小和速度都很不稳定。关口製造出来的声响,完全就是他自己。
书斋的门不能从里面上锁。
如果想要锁着门进来房间,就只能穿过我的房间进来。这种时候,空中迴廊的门也不能从书斋上锁。只要里面有人,这个书斋就一定是往某处开放的。必须把我房间的门锁上,这里才会成为密室。
门扉打开,关口探出头来。
他垂着头。关口……和鸟儿们一样悲伤,他为薰子的死哀悼。
伊庭这么说。
「我可以进来吗?」关口小声说。
「当然。」我答道。
悲伤不会消失,大概一生都不会消失。可是即使如此,我仍然活着。
我不能忘了招待朋友的礼节。
关口对我并没有恶意。
关口有些拖着脚步,以和飒爽这个形容词八竿子打不着的样子走进书斋。他的表情阴郁而放鬆。不,他失去了表情。
眼睛充血。
汗珠遍布。
他似乎换了衣服,外表比白天更整齐一些,可是那疲惫不堪的姿势一如往常。看样子关口和我一样,或者比我更受动摇。
「对不起。」关口说。
「为什么……要道歉?」
我问。
「我——不,我和榎木津是为了保护薰子夫人而来的。然而却演变成这样的结果,我……」
我无言以对——关口垂下头去。
「我想再一次好好地向伯爵道歉。」
「这不是你的责任。这个状况……应该是我的责任。我从山形那里听说了,关口老师和礼二郎一直在外头巡视到天亮,不是吗?我……必须感谢两位的儘力才行。」
「可是结果……」
「结果……是上天所注定。这也是天命。话虽如此,若是放弃思考和行动,我们就形同不存在。我们必须认清自己的所在,尽孝尽礼,洁身慎行才是。」
没错,
不能放弃。
「自己的所在……?」
「是的。所在,最重要的是确实地意识到与场所的关係。您……做得非常好。我非常感激。」
「我……」
关口的脸涨得通红。
我由衷感谢关口,那是发自真情。对他来说,那应该是超乎界限的努力了。我可以清楚地从他疲惫的模样看出他的真挚。
「感激不尽。」我说。
关口没有回答,垂着头说,「公滋先生被怀疑了。」
「似乎是……他做了什么?」
「我不知道。他好像在晚上从窗户跑出去外面。本人似乎否定了……他到底做了什么呢?」
「出去外面……?」
「这里的客房窗户很大,所以……」
「是……吗?」
我不知道小窗户是什么样子。
「嗯,很大。所以要是粗鲁地关窗,似乎会发出相当大的声音。昨晚——不,应该是凌晨。差不多天快亮的时候,山形先生听到了声音——窗户关上的声音。」
「窗户关上的声音……?」
「是的。下午在走廊的时候,也听到『砰』的响亮声音对吧?那是公滋先生从窗户出去外面的时候,不小心太用力关窗的声音。」
「哦……」
「凌晨的时候,我和榎木津人在外面,不过可能是因为在跑步,没有注意到。也可能是因为太兴奋了。不……不对。」
关口显得困惑。
「当时我耳鸣。」关口说。
「耳鸣……?」
「是幻听。」关口改口说,「我听到一种像是振翅的声音……也像是锐利的刀刃尖端磨擦的声音……那与其说是声音,更像是振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