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口老师——伯爵再一次呼唤我的名字。
「您刚才说什么?对不起,我没有听清楚。」
「您……」
您错了——我说。
没错……伯爵错了。
伯爵的论点有瑕疵。
那个瑕疵……
那样的话,如果那样的话。
但是……我完全钝化的脑细胞一时之间完全无法活性化。
那么……
那么,那么,
——没错。
我的确发现真相了,发现是发现了……
我却完全没办法说明,该怎么说明?说明什么才好?这意味着什么?这证明了什么?这样的话……
——到底会怎么样?
京极堂说的是这件事吗?
幻听,振翅声,呻吟声,振动……
金属制的蜂鸟以一秒七十次以上的振动在我的内部刻划出无数的伤痕……
脑袋里,
被振动的漩涡,
被细微的伤痕,一片白,
变得一片白茫。
伯爵以苦恼的表情一次又一次追问,但是他那金属性的声音已经传不进我当中了。
这个人……
伯爵。
一阵破裂般的空气振动,让我由于意志的蠕动而麻痹的听觉恢複了正常。
敲鼓般的「咚」的一声响起,接着书斋的门发出「叽叽」倾轧声打开了。
首先出现的是山形的背影。「请等一下,请等一下。」管家反覆着。他宛如企鹅般的背影就像门板般被翻转过来,后面露出中泽警部的脸。
「请等一下,警部大人,请等小的通报老爷……」
「用不着通报,已经见到了。」
看起来相当不健康的警察干部穿过书本的门扉,站在那里。称不上飒爽,他根本与眼前的风景格格不入。就像误闯了宫殿舞会的沟鼠般,他不适合庄严的空间。
——这个人,
也发现了真相吗?不……
不对,他们从昨天开始就在怀疑伯爵。
背后传来声音,「中泽先生,还太急了。」
好像是楢木的声音。
「不,一点都不急。你也听到调查会议上的讨论了吧?没有……其他答案了。」
「什么答案?」伯爵站起来,「有什么真理被开示了吗?」
「真理啊……」
中泽警部气势汹汹地走到书斋中间,灰色的脸奇妙地扭曲,仰望着冠鹤。入口处站着槽木和数名警官。
「由良先生,你……也差不多该说出实话了。怎么样?你已经五十了吧?和我同年。不是说五十不惑吗?」
「不惑是四十。」
「那不是多了十年吗?」
「意思是……我说了谎?」
「你……不就是在扯谎吗?」
警部斜眼瞪住伯爵。
「我没有说谎。」伯爵难得以严厉的口吻说。
没错……
伯爵并没有说谎。
他没有做出半点伪证……应该。
「这样啊。伤脑筋哪……」中泽抚摸鹤的台座,「我这个人啊,似乎没什么耐心。急性子。我不知道你是华族还是儒学者,可是你再这样默不吭声,我们就得把你的……堂兄弟吗?把那个叫公滋的给抓走罗?」
「你们要把公滋带去哪里?」
「警署啊。」中泽说,「是自愿同行。不……就算要申请逮捕状也行。因为他的举动可疑得要命嘛。」
「这又怎么样呢?要求公滋自愿同行,和你认为我做出不实申告,这中间有什么因果关係?遗憾的是,我完全不懂。逻辑跳跃得太厉害了。」
「一点都不跳跃!」
中泽厉声暍道。
中泽的话声残响还没有消失,就传来「昂允、昂允」的鄙俗叫声。
胤笃老人推开槽木和警官形成的人墙,露出那张失去血色的脸来。
「你、你说点什么啊!这些警察说要抓走公滋,真是岂有此理。他们说公滋是兇手,要不然就是你是兇手。这太过分了,就算案子再怎么棘手,也不能像这样胡乱见一个抓一个……」
「我们才没有见一个抓一个!」「有什么关係?」警部的吼声与伯爵金属性的声音完全重叠在一起。
「不管是我还是公滋,只要清白,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即使被逮捕,也会被无罪开释吧。还是警察甚至会陷害无辜之人?」伯爵说,
「混帐东西!」警部吼道,「你把警察机构当成什么了!」
警部瞪住伯爵。老人在鼻子上挤出皱纹,说道:
「就是啊,真是的。昂允,我说昂允啊,你说的这是什么天真话?所以人家才会说你不知世事。就算是误逮,被逮的人就输啦。就算事后再来说什么搞错了,被释放回来,人家也不会相信啦。我们和你这种坐吃山空的大老爷不同,可是靠做生意过活的啊。搞成那样,生意还做得下去吗?就算不提逮捕,什么诅咒、作祟,已经搞出一堆不好的风声啦。现在我们是被害人还好,要是被蛮横的警察给抓去……」
「你的意思是只要逼问,就会露出马脚来是吧?」警部敲打黑鹤的台座,「你儿子啊,儘是左躲右闪,什么问题都不肯回答。」
「因为没有什么好说的吧?」
「少胡说了。他不就逃亡了吗?他逃亡了。你也看到了吧?光明磊落的人何必逃亡?」
「那当然是因为受到软禁,透不过气来啊。」
「那才是藉口。」警部说,「那家伙绝对在婚宴以后,从窗户偷溜出去了。现场勘验时也採到物证了。连鞋印都找到了。我们采了石膏模型,也比对过了。我们警察只是叫他针对这些事实,提出一个让人可以信服的解释罢了。可是他就是不肯,所以才显得可疑……这样哪里蛮横了?」
「他只是出去罢了吧?」老人说,「就算他出去外面,也上不了二楼啊。而且睡在二楼房间的不只有新娘,昂允人也在里面啊。公滋要怎样杀人?」
「我们就是要弄明白这件事啊。」
警部在白枕鹤周围绕了一圈。
「不肯自愿同行……只好用逮捕的了。」
「逮捕?别说笑了。」
「谁在说笑?胤笃先生,难道你也是共犯吗?侵入路线我们会从公滋那里逼问出来。那样一来,昂允先生,你也没办法再像这样一脸悠哉了吧……」
——共犯。包括伯爵在内,多人共同下手。
警察是这样认为吧。的确,如果洋馆内有好几个人是共犯,要製造出这种乍看之下不可能的状况,也是有可能的事吧。
警部转过身子,朝着僵在门边的山形说:
「你是不是也一起共谋?那样的话……你们竟然二十三年来都这样老着脸皮欺骗着警察和世人哪。可是已经结束了。就算像这样三缄其口也没用。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因为公滋露出马脚了。这叫做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胡说八道的是你,警部!」老人斥道,「我们何必那么悲惨,一族串通起来杀人?我都说过好几次了,受害最深的可是我。你以为过去四次的丑闻,害得我经营的有德商事损失了多少生意?嫁进来的客户千金在初夜隔天早上被杀,可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了事的。没办法在生意上继续往来了。损失额可是非同小可哪。」
「如果那是对你的报复呢?」
中泽说出我连想都没有想过的话来。
「对、对我的报复?」
老人的脸更是苍白了。
「为什么……要对我……」
「听说你和这里过世的上代还有上上代当家反目成仇,不是吗?在金钱问题上也有不少纠纷。再说,由良本家和以你为首的分家会水火不容。这件事是你自己大肆宣扬的吧?」
这件事……我也听说了。可是,
「可是警部先生,由良家已经把对分家会的债务全数还清了……」
「关口先生,你要包庇他们吗?」警部说,「不……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认为你被找来,就是为了这个目的。你是善意的第三者,是掩饰。」
「掩饰?」
「的确,债务似乎老早就已经还清了。我们全都调查过了,这一点没错。可是啊,就算借款还清了,怨恨仍然没有消失。我们已经查到证据了。上上代的公笃卿和分家会似乎有过非常複杂的纠纷哪。」
「我们之间没有怨恨。」老人说,「会起纠纷,是因为家兄对金钱太随便了。借钱不还的是家兄。分家会凭什么要遭到怨恨?」
「以你们的角度来看或许是这样吧。公笃卿还清债务之后,马上就死了不是吗?结果莫大的资产全部都委託给奉赞会管理了。」
「这件事行房自己也答应了。」
「这种事谁知道?或许他儿子觉得是被强迫的。再怎么说,华族这种人是自私自利又不知世事嘛。这话不也是你自己经常挂在嘴边的吗?」
胤笃老人愤恨地摩擦手杖,把脸从警部那里别开。
「拥有莫大的财产,却无法恣意花用……这在下界可是十足的动机。哎,可是这件事已经无可奈何了。行房卿也已经死了嘛。这位昂允先生虽然有学识,对经济却似乎很生疏,也无从寻找解散奉赞会、夺回财产的方法。结果剩下来的只有怨恨。怨恨折磨着祖父和父亲,最后杀了他们,甚至扣押了财产的分家——也就是分家领袖的你。我觉得这样的推测并不算突兀。」
「你是说我怨恨叔公吗?」
伯爵露出困窘的表情。
「你说的没错……老实说,我并不喜欢叔公。《论语》说,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
「昂允……」胤笃老人叹息似地说,睁圆了眼睛。
「遗憾的是,我虽然立志成为仁者,但仍然不是个仁者。《论语》也说,苟志于仁矣,无恶也。意思是决心修养之人,绝对不能厌恶他人。说起来,我对财产一点兴趣也没有。虽说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但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
「你在说些什么莫名其妙的话?」
「没错。这家伙——昂允的确很讨厌我,但我也是一样。他是我侄子的儿子,是本家的继承人,所以我关照他,但我们合不来。若说为什么合不来,因为这家伙对钱一点执着也没有。」
老人用手杖指着伯爵,接着敲了几下地板。
「这跟钱和怨恨没有关係。说起来,假设你说的是真的,那公滋为什么要协助昂允的阴谋?如果说那个管家还是做饭阿婆站在昂允那边,那还没话说,但公滋可是我儿子哪。他何必……」
「他是庶子。是妾生的孩子吧?」
「这……有关係吗?」
「当然有。我不晓得你怎么想,可是我实在不认为公滋满足于他现在的境遇。平常的话,他就算当上有德商事的社长也不奇怪,可是你退居会长之后,那家伙还是一直在子公司转来转去,游手好闲。」
「那是才能的问题。不是因为他是妾生的孩子,所以我对他差别待遇。说起来,我根本没有其他孩子可以跟公滋比啊,和我有血缘关係的家人就只有他了。我就是这么想,才让原本不适合经商的他……」
「那是你的说词吧!」警部喝道,「那种教条式的父母心,孩子是不会懂的。」
要是心里想的事对方全都明白,世上就不会有什么犯罪了!——中泽警部歇斯底里地说。
「胤笃先生,与人结怨这种事,总是莫名其妙又不知不觉的。要不然就不会有好心没好报这种说法了。自己明明是为对方好,却莫名其妙地遭到怀恨,这种事,世人就叫做好心没好报。」
「就算是这样……把我介绍的新娘一个个杀掉,让我蒙受损失,世上哪有这种拐弯抹角的报复?杀人可是重罪哪。要是恨我,直接杀掉我不就好了?」
「那样的话,事迹一下子就会败露了。」
「哈!再三做这种事,败露的机率才高哪。杀了我的话,一次就了事了,花上二十几年杀上好几次……世上有哪个蠢蛋会下这种薄利又高风险的赌注?」
「那是商人的想法。在这个地方啊,那种理所当然的常识是不通用的。旧华族这些家伙不懂一般常识,他们根本不会计算得失,这你也清楚得很吧!」
我记得楢木曾经说过中泽讨厌华族,看样子是真的。
「你说的没错。可是警部,警部先生,这次的事又怎么说?那个分校的女老师死了,我不痛也不痒,一点都不伤心哪。这样是要怎么报复我?啊?」
「不就报复成功了吗?」中泽回道,「你自己刚才就说你困扰得很。要是自己人惹上刑案,招牌就会染上污点,不是吗?」
「哪……哪有以自己被捕为前提的报复?少在那里胡言乱语了。」
「这可难说唷?或许唯独这一次,你儿子是被共犯给陷害了。他是牺牲品。不管怎么样,对这位伯爵大人来说,公滋先生都只是个下贱之徒罢了。」
「别胡扯了。让共犯被抓,只会自取灭亡吧?被抓的人会一五一十全招出来啊。」
老人敲打手杖。
「漏洞百出哪。」中泽瞥向伯爵,「反正蓝图画得也很随便吧?过去只是碰巧顺利成功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