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设想了两种情况。
王子把公主带走之后,我设法阻挠国王追出来。
或是万一王子失败,由我代替王子把公主带离高塔。
我走向高塔时,内心祈祷前者可以成功。
这件事情就像是平静海边的海藻,缺乏自我意志地过着随波逐流的平凡人生,然后画下了句点一样。这才是原本的计画。
要营救被坏国王囚禁在高塔的公主。王子提到了「长发公主」,我没听过这个故事。
在这次故事中出现的人物,有坏国王、公主、王子、王子的随从一和王子的随从二——我。我的戏分并不多,所以一旦成功,就皆大欢喜;即使失败了,我也不必承担任何风险。
我只是基于这样的心态答应参与,没想到,两具尸体躺在我脚下。
坏国王和公主——现在不是用这种戏谑方式表达的时候。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计画失败了。」
我默然无语地抬起头时,站在尸体另一侧的王子无力地说。我身旁的王子随从一低着头,小声地说:「对不起。」
杉下希美。
虽然眼前的状况一发不可收拾,但至少她没有理由向我道歉。相反地,我现在必须思考到底能够为你做什么。
归根究柢,我愿意答应参与这个计昼,就是为了你。
这称不上是命中注定的重逢。
在準备前往那座人口不到五千人的小岛时,看见高三时喜欢的女生走进人影稀少的老旧渡轮站,就觉得是命运安排的纯情家伙,恐怕在即将前往的乡下老家也找不到吧!
渡轮一天只有两班,上午和下午各来回一趟,我搭的是下午那一班。更何况,当时正值圣诞节过后的年底,是大学生返乡的旺季,会遇到老同学根本是稀鬆平常的事。
但即使如此,我也不敢轻鬆地上前和她打招呼。我没有资格叫她。
她在入口附近的自动贩卖机买了罐装热咖啡,是加了很多牛奶的温和口味。
她回头时,看到了我,叫了我一声:「啊!成濑。」很自然地和我一起坐在已经褪色的狭小塑胶长椅上,然后看了看我的手,笑着说:「你还是喝这个。」这时,也许我的脑海中会浮现出「命运的安排」之类的字眼。
——正当我在这么胡思乱想时,她走出了渡轮站,走向刚抵达栈桥的渡轮。
隔了一会儿,我也走向渡轮。
虽然我来到了船舱门口,但因为觉得她可能坐在入口旁,所以我没有走进去,而是坐在甲板的椅子上,这里虽然有风,但不至于太冷。渡轮随着山口百惠的〈出发旅行的好日子〉歌曲旋律驶离了岸边。我从大衣口袋里拿出罐装咖啡,拉开拉环,这是岛民搭渡轮时的习惯。
此时此刻,想必她也正在拉开刚买的罐装咖啡拉环。
我看着手上的咖啡罐,这是加了大量牛奶的温和口味,很适合体型娇小的她,却不适合高头大马的我。
「平时我喜欢喝黑咖啡,但疲劳的时候,喝这个很管用。」
我们第一次放学一起走回家那天,我在中途的自动贩卖机前不假思索地按下按钮后,慌忙这么解释。她也说:「真的很好喝,我每次都买这种的。」
——少来了,我们又没有交往过,我到底在缅怀什么啊!
我们只是同学,只是同班同学而已。不,如果真的只是这样,我可以马上走进船舱内向她打招呼:「好久不见。」或是问她:「你会去参加后天的同学会吗?」
高中同学会。那是岛上唯一的一所高中,正确地说,是旁边另一座大岛上那所高中的分校,所以同学们几乎都是小学时的同学,根本没必要特地说明是「高中同学会」。当我在履历表上写青景岛小学、青景岛中学、青景岛分校时,一起打工的那个一直读有名私校的家伙还问我:「你也是直升的吗?」
虽然在岛上升学不需要考试,但和私校的情况差太远了。
像三角形饭糰的小岛渐渐出现了。
青景岛。
那里曾经是令人窒息的空间。
刚离开岛上时,我充分享受着那分解脱感,觉得自己再也不想回到那种地方了。经过四年后,却渐渐开始思念起小岛。毕业后的工作就像是打工的延续,我这阵子还在思考,乾脆趁毕业之际,搬回随时都可以回家的地方。
刚好在这个时候,收到了同学会的通知,看到干事的名字,便觉得「果然不出所料」。会计画办同学会的,都是那几个在岛上的时光成为他们人生颠峰的家伙,那些无忧无虑、喜欢哗众取宠,既会读书、运动能力也很强、很敢表达自我意见的人。他们想要在岛上这个小世界逞威风,所以,看到稍微不如自己的人就彻底看不起,遇到比自己稍微强一点的人,就会在其他地方找麻烦。
傻大个有什么好神气的?
只有读小学的时候,大家会误以为那些很敢表达自我意见、在课堂上敢大声发言的家伙很厉害。所有人一起升上国中后,学校开始有期中考和期末考时,那些家伙发现在比自己不起眼的小团体中有更厉害的人,于是,每当在狭小的教室内公布考试最高分时,他们就出言不逊,哄堂大笑。
他们完全没有发现,即使那个第一名离开了这座小岛,也只是淹没在茫茫人海中的小角色。他们拚命保卫自己的王国,但当他们一无所知地离开这个岛后,不到几个月,就被外面的世界击垮了,为了疗愈这分伤痛,开始筹办同学会。
我以前很聪明,运动能力也很强,也有很多女生喜欢我。
只有同样受到打击的家伙会相互取暖。
即使不出席,我也完全可以想像同学会的情况。我不想再见到那些人,却还是在「出席」上画了圈,因为我终于发现,我把自己的窝囊完全归咎于小岛,无谓地厌恶这座小岛。
不知道杉下会不会出席。
她也曾经无法忍受小岛的那分窒息感。
虽说这座小岛上的餐饮业越来越难经营,但一年前开张的这家家庭式居酒屋生意还不错。
虽然这种聚会让人提不起劲,但大家可能觉得才几千圆的会费,不如去看看吧!
菜肴不必美味可口,只要能够填饱肚子,又可以一边喝酒,当作下酒菜就好,盐、油和化学调味料可以在转眼之间满足廉价的味觉。
——我打工餐厅的老闆广田先生如果也在,一定会对这里的菜肴摇头叹息,但吃着这些让他摇头叹息的菜配啤酒,并不如想像中那么糟糕。
同学会的气氛也一样。虽然四年不见,但大家都好像在上学路上相见般轻鬆地打招呼:「还好吗?」、「最近怎么样?」然后开始天南地北聊天。他们之前有这么友善吗?不,也许他们以前就这样,搞不好是我自己心态不正常,看不起周围的人。
结束叙旧,开始聊打工、找工作的事后,令人感受到岁月的流逝。
「成濑,你找到工作了吗?」
高中毕业后在岛上造船公司上班的家伙问我。他考取了几张证照,目前在工厂内当组长。
「就在我目前打工的地方,是一家名叫『夏堤耶·广田』的法国餐厅。」
但其实并不是正式录用。原本以为去考几家贸易公司、银行,应该不难找到工作,没想到全军覆没,而且,几乎都是在最后面试时被刷下来。
你的成绩不错,应对也彬彬有礼,但在你身上感受不到霸气,感受不到你真正想在我们这里工作的热忱。
谁会在面试时被面试官当面这么说?但我并没有沮丧,只是茫然地这么想,所以,搞不好我真的缺乏霸气。也许是因为广田先生曾经问我:「要不要在我们餐厅工作?」让我有了退路的关係。当我向他报告没有一家公司录用我时,他只回答:「那明年也在这里工作吧!」却还没有说要正式录用我。
你大学毕业,跑去餐厅工作?
即使有人哪壶不开提哪壶,我也只能苦笑着说:「对啊!」
「那家餐厅很有名。」
斜对面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是杉下。她化着偏浓的妆,发尾鬈曲着,拿着连我都知道牌子的名牌包,看到她在今天在场的所有女生中打扮得最时髦时,我暗自鬆了一口气。
我知道她坐在附近,但我不敢正眼看她。她告诉其他人,杂誌上也介绍过那家餐厅,餐厅的主厨曾经在什么世界大赛中得过奖之类的。
是吗?那很了不起啊!周围人的反应和之前完全不一样了。
我不想让她知道我是不得已才决定在那家餐厅工作的。我抱着这种想法,和她聊工作的事,当我回过种时,旁边的人换了座位,变成我们两个人在单独聊天。正确地说,是我忙着回答她的问题。
我也想问她问题,即使只能问一个问题也没有关係。
你会原谅我吗?这种话,我当然不敢问出口。
「对了,这个可以请你帮我看一下吗?」
不知道是否对我的工作——应该说是对「夏堤耶·广田」没有想知道的问题了,她从皮包里拿出一张小纸片。
如果按身高换座位,靠窗最后面就是我的固定座位,我也不必担心坐在我后面的人能不能看到黑板上的字。但是,每次换座位都是抽籤,而且坐在我后面的人每次都说看不到,希望和我换位子,所以,结果我还是坐在最后排。高中生涯中只有两个月期间,我后面坐了一个人。我主动提出和她换座位,但她委婉地拒绝了。
「我想坐这里。」她说。
那天,高三第二个学期刚开学不久,是上数学课的时间。
「杉下,你坐在那里看得到黑板吗?你来解答第三题。」
当老师出题让大家练习时,突然点名她上台解答,但她甚至没有察觉到自己被点到了。她始终低着头,专心地不晓得看着什么,当我发现是报纸的剪报时,她才察觉全班同学都看着她。
「你既然这么专心,应该早就解答出来了吧?」
数学老师故意揶揄她。那是门槛很高的私立大学考古题。不知道是否因为被派到这所位于僻地的名不见经传高中的分校,大大伤害了他的自尊心,他从练习题库中,挑选出自己的毕业校入学考试的考古题,要求全班解题,然后骂我们:「你们这些智障怎么可能会这种题目。」再得意扬扬地为大家解答。
所以,他每次都故意找看起来不会解题的同学。杉下的笔记本上一片空白,她不仅没有做这道题目,甚至不知道是哪一题。我很讨厌数学老师对她嗤之以鼻的态度,小声地把答案告诉了她。
「呃,是——」
「你答对了,但可能是乱猜答案,你来黑板上写出计算过程。」
数学老师之前从来没有要求同学在黑板上写计算过程。要不要偷偷把我的笔记本塞给她?我还没来得及给杉下,她就快步走到了黑板前。她握着粉笔,皱起眉头瞪着黑板片刻,然后突然像着了魔似的写了起来。
「这样对吗?」
她不安地问。数学老师果然回答:「嗯,对。」她便嫣然一笑,回到了座位。
下课后,她对我说「谢谢」时,我完全搞不清是怎么一回事。是因为我告诉她答案吗?我对她说:「你是自己解答出来的。」她笑着说:「因为你拿笔记本给我看,我才会的。」
她走去黑板时,似乎瞥到了我的笔记本。你这样瞥一眼就记住了超过十行的计算过程吗?我惊讶地问。她回答说,因为我脑袋里有照相机。
虽然我们同班已经五个月了,但这是我第一次和她说话,于是,我问她在上课时看的那份剪报。
「你喜欢将棋吗?」
那是诘将棋(注:一种将棋排局,相当于中国象棋的连将杀(连续将军至倒棋为止)),採用的是「已经吃掉对方的○○了,如何走三步将死对方?」之类的问题方式。我听说去年到杉下他们班上代课的国文老师很喜欢将棋,所以对学生大力推广,但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在上课时专心看诘将棋,而且还是女生。
「不,完全不是这样,我只是觉得会将棋的话,应该对以后有帮助,所以拚命记下来。」
「将棋对以后有帮助?有哪些帮助?」
「……比方说,在豪华游轮上偶然遇见喜欢将棋的阿拉伯富翁时,说只要可以赢他,就送我一块油田之类的。」
「我觉得这种可能微乎其微,而且如果你有这种打算,应该学西洋棋吧!哦,不过如果这么想,玩将棋也会变得很有趣。」
「成獭,你会将棋吗?」
「有时候会陪我爷爷玩,知道游戏规则,但我爷爷很弱,所以我从来没有好好思考过要怎么走。这张可以借我看一下吗?」
我向她借了剪报,在下一节日本史的课堂上想了一下,棋子突然动了起来,我一下子就找到了答案。我一心祈祷着赶快听到下课铃声。
我把答案告诉她,她连连说着:「好厉害,你太厉害了。」之后,她经常从各种报章杂誌上剪下棋谱带给我。她的兴趣并不是找到解答,应该说,她并不擅长,只是把找到破解方法的棋谱背下来。
不久之后,当我找到破解方法时,来不及等到下课,便撕下笔记本的一角,偷偷传纸条给她。她就会按三下自动铅笔,那是「好·厉·害」的暗号。
从某一天开始,她开始按四下。
「你多按了一次,是什么意思?」我问她。「你自己想。」她不愿意告诉我。我家餐厅的服务生经常哼唱「那是深深爱着你的暗号」,但「深深爱着你」应该是五次才对。
直到那件事发生后,我仍然不明白她按四下是什么意思。最后,她开始按五次,我们彼此不再说话。当然,五次的意思绝对不是「深深爱着你」。
虽然我至今仍然不知道她按四次代表什么意思,但我想五次的意思应该是「你最好去死」。
她递给我的是胜负分明的棋谱。
那不像诘将棋般有明确的问题和答案。当她问我:「要怎么反败为胜?」时,我根本答不上来,但也因此有了续摊的理由,可以说是天上掉下来的礼物。
虽然我称不上富有,但毕竟和以前不一样了,我的皮夹里也有几张万圆大钞,所以可以去其他的店一边喝酒,一边解棋谱。但和那时候一样,只有一个地方可以让我们不必在乎任何人的眼光,尽情聊天。
位于小岛中央的青景山海拔三百三十公尺,沿着通往岛上最高峰山顶的散步道走五分钟左右,接着再往岔路走没几步,有一栋平房静静地坐落着,那里就是她家。小学生们都称那栋房子为「鬼屋」。
我从来没有踏进过她家。我们经常坐在散步道入口旁,有一个自动贩卖机的凉亭内,没有令人脸红心跳的对话,只是专心地研究棋谱。
今晚,我们再度走去凉亭。
这座岛上根本没有任何有气氛的餐厅可以邀暌违四年的女生一起去叙旧,除了举办同学会的那家居酒屋以外,几乎都是小酒馆,所以同学会解散后,大家又在同一家店续摊。
四年的时间,改变不了什么。
虽然很冷,但还不至于冷得牙齿打颤,而且和女生并肩坐在一起,也不至于冻死。我们买了罐装热咖啡,保持一定的间隔坐了下来。儘管有路灯,但光线不够亮,看不清楚棋谱,于是我说等我想出答案后再告诉她,相互留下了住址、手机号码和E-mail信箱,接着閑聊起一些无关痛痒的事。
就是学校的事、打工的事,还有找工作的事。
她说,她在清洁公司工作,专门清扫刚落成的大厦,以及在深夜打扫办公大楼。她笑着说,其实她想清洁大厦的窗户,但因为体重不足五十公斤,所以不能坐上吊车。
虽然我并不是完全不能接受,但我希望她在杂货店或咖啡馆打工,而不是做这种像男生一样的粗活。我希望她像那些用打工钱买皮包的女生。不过,无论怎么想,都觉得她打工是为了生活。
她会走到这一步,全都怪我。唯一令我感到安慰的,是她毕业后要去一家知名的建商上班,电视上也经常可以看到那家公司的广告。
「成濑,你呢?」
她问我,就像以前那样。虽然她的态度充满善意,但我无法再像以前一般满怀热忱地高谈自己的理想。不,我以前曾经和她谈过理想吗?
早知道,我应该充满热忱地说,我想早点工作。哪怕是谎言也无所谓。
十月底。
「我真不想换座位。」
在有几分寒意的凉亭内,当我手拿罐装咖啡看着棋谱时,她突然这么说。难道她在向我表白,暗示不想和我分开吗?我内心小鹿乱撞,但是,这种期待很快就被粉碎了。
「因为坐在你后面很安全,老师看不到我。」
哦,原来是这个意思。
「上数学课时背英文单字也没人知道吗?」
「啊,你发现了吗?为了在豪华游轮上结识阿拉伯的石油王,至少要会英语啊!」
「你上次也这么说,你是认真的吗?」
「认真的,认真的,这是我的梦想,不,应该说是野心。如果没有这种野心,怎么能够接受这么无聊的现在?你有什么野心吗?」
「没有,只想离开这座岛,淹没在人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