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热鸟〉
当我有意识时,已经和这对男女一起住在这个房间里了。
放在宽敞房间角落的笼子是我的容身之处,在这里只能看到用淡紫色帘子围起来的床。
在那天之前,我从来没有看过任何凭自我意志行动的东西,以为自己是和他们有着相同外形的同种类动物,但是,我从未为此感到高兴。
男人又黑又高大,女人又白又娇小。从外表来看,男人比较强悍,但每次都是男人发出痛苦的声音。
我爱你,我爱你。
我不知道帘子内发生了什么事,听着男人声嘶力竭的声音,我思考着这句话的意思。
我爱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一直想,一直想,却仍然毫无头绪。一定是因为我生活在和「我爱你」无缘的世界。除了吃女人给我的三餐以外,心情好的时候唱歌,其他时间都在睡觉。这种生活不可能和「我爱你」有任何交集。
因为,我从来没有发出像那个男人般的痛苦声音。
那天,女人把笼子拿到窗边让我晒太阳。一开始,刺眼的阳光使我张不开眼,我希望回到原来的地方,不久,身体被温暖的空气包围时,渐渐产生了舒服的感觉。当双眼逐渐适应后,发现外面的风景很美好。
窗外充满了缤纷的色彩,不时还可以看到会动的东西。
「外面很美吧!这个世界都是你的。」
女人站在窗边对我说。
「好美。」
我回答。女人面带微笑地对我说:「你不必害怕。」有时候,我怀疑女人听不懂我讲的话,我觉得很无趣,但总比像男人那样发出尖叫声好多了。
女人仰望着窗外。
「天空中有鸟儿在飞。」
那种动物张开双手,穿越天空。原来那是鸟儿。我看着自己的手,白白的小手。每次看着眼前的男人和女人时,我总是纳闷为什么只有自己这么小。原来我们是不同的动物。
我是鸟儿。
女人回头看着男人。
「你知道我如果有来生,想变成什么吗?」
靠在房间中央皮沙发上打瞌睡的男人跳了起来,坐直了身体。
「什么如果有来生,说这种话多不吉利。」
他紧张地换了双腿的姿势。
「我又没有说是现在,但是,人早晚会死,我是说死了以后。你这么爱我,当然知道吧?」
女人露出满脸笑容,男人用力吞了一口口水。
「当然。你……想要当鸟吧?」
「我就知道!」
女人尖叫起来,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男人的表情也冻结了。
「不是……吗?」
「我就知道你根本不爱我,只是假装爱我而已。」
女人离开窗边,向男人逼近。她跪在男人的腿上,双手夹住他的脸。
「你别想骗我。」
「你为什么说这种话?我爱你,我已经说了几百、几千次,你为什么不相信?你想要的,我已经统统给你了。我抛弃了家庭,也捨弃了名誉,还答应把所有财产都给你。」
「即便这样,你的肉体也不会感受到疼痛。我为了你,忍受了好像全身撕裂般的疼痛。」
「我很感激你,发自内心地感激你……我爱你。」
「那就证明给我看。」
「你希望我这么做吗?」
「对,我发自内心希望你这么做。」
「如果这样可以让你相信的话。」
男人靠在沙发上,把自己的身体交给了女人。女人解开男人衬衫的每一颗扣子,露出男人黝黑的胸膛。男人的胸前是紫黑色的马赛克图案。
我一看到男人的胸膛,立刻觉得奇丑无比。女人眯起眼睛,用指尖仔细抚摸着那图案,彷彿在欣赏艺术作品。
当她全部抚摸完后,从脱下的男人衬衫口袋里拿出打火机,点亮了玻璃茶几上,竖在银烛台上的红色蜡烛。
红色的火光摇曳,蜡烛渐渐融化了。女人连同烛台一起拿了起来,滴在男人胸前没有马赛克图案的地方。
男人扭曲着脸,发出痛苦的声音。
然后,说出了我熟悉的话——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我也爱你,我发自内心深爱着你。」
她放下烛台,用洁白的门牙和红色的舌头掀开在男人胸膛上凝固的红蜡,一次又一次地说:「我爱你。」
原来这就是「我爱你」。原来他们每天在帘子内都在做这样的事。我觉得这种行为和舒服无缘,但他们为什么都渴望「我爱你」或「我爱你」?在这个世界上生存,需要「我爱你」吗?
因为我是鸟儿,所以才难以理解吗?
当我稍微长大后,女人把我从笼子里放了出来。虽然我晚上仍然被关进笼子里但她允许我坐在桌旁吃饭,也可以自由在房内走来走去。所以,当「我爱你」开始时我就会躲在床的角落里,不想看他们在做什么。
我记得差不多在这个时间,男人消失了。
我去买烟。那天早上,男人出门前留下这句话。
那天晚上,女人拿着银烛台,犹如颱风肆虐般推倒、破坏房间内的东西。玻璃茶几裂开了,淡紫色的帘子被撕得支离破碎。我躲在笼子一角,屏气凝神地看着这一切。我祈祷男人赶快回来,平息这场风暴,但我预感到如果男人回来,会发生更可怕的事,所以渐渐地,我开始在内心祈祷:「快逃,快逃吧!」
持续了一整晚的暴风雨之后,变成了连绵细雨,女人躺在床上无声地啜泣,也许是因为她叫了太多次男人的名字,把喉咙叫哑了。时序正进入秋季,窗外也下着彷彿永远不会停歇的冰冷雨滴。
雨一直持续到翌日早晨。安静的房内听到的雨声和从窗户洒入的柔和光线,让我从浅眠中醒来,发现肚子饿了。那时候,我已经可以用言语和女人沟通了,告诉她我肚子饿了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
「我要吃饭。」
只要我这么说,女人就会喜孜孜地把饭端上来,通常在我开口之前,她就已经準备好了。
但是,那时候我无法那么做,因为隔着撕破的帘子,可以看到女人的背仍然在颤抖。女人穿了一件蓝色蚕丝衬衫,衬衫的光泽随着她后背的颤抖微微起伏着。悲伤的舞步。我看着她的背影,忍耐着饥饿。
第二天天亮时,我才终于进食。当我因为口渴和饥饿想要呕吐,痛苦得视野开始模糊时,笼子的门打开了。
「对不起。」
她说着递给我一杯水。我大口喝了起来。
女人用湿手帕捂着红肿的眼皮。她一定忘了我,只是起床冰敷眼皮时,顺便想起了我。但是,如果女人也和男人一样离开这个家……
这时,我才发现这个女人是我赖以为生的依靠。
女人用哭肿的眼看我大口吃着三天来的第一顿饭。
「好漂亮,真的好漂亮。」
她在说我吗?男人经常对女人说「漂亮」这两个字,但女人有时候也会讲,她会看着男人送她的花或小石头说这句话。我或许也是男人送给她的礼物。
「你爱我吗?」
她向来只对男人说这句话,但是,如今家里只剩下我和她。她第一次对我说这句话令我困惑,但我还是赶快吞下嘴里的食物,回答了她。
「我爱你。」
我第一次说这句话,她听得懂吗?我不安地看着女人,她眯起那双肿得只剩下一半的眼睛,露出满意的表情。太好了,她听懂了。
「好了,好了,你不用那么急着回答。如果不把饭粒吞下去会卡住喉咙,来,多吃点,也可以再添饭。今天我做的都是你喜欢吃的菜。」
女人抚摸着我的头,我慢慢喝水,感受着来不及充分咀嚼、卡在喉咙的饭粒流入体内,觉得这样很好。
我亲眼看过当女人问:「你爱我吗?」男人只要回答稍有迟疑,会发生怎样的结果。银烛台就滚落在床下,为了避免女人把蜡烛插在烛台上,点火烧身,必须立刻回答她的问话。
如此一来,女人就会变得无限温柔。
但是,必须小心「你爱我吗?」以外的问题。无论回答得再及时,如果不是女人想要的回答,她就会立刻大声叫喊,要求「证明给我看」,开始备火。
我以前就隐约知道女人想要的答案。当我听到男人小心翼翼地字斟句酌着说出答案时,曾经数度感到失望,「唉!又答错了。」我甚至怀疑男人连这么简单的答案都不知道,该不会是他喜欢被火烤,故意说错答案吧!
我唯一担心的,就是她能不能听懂我说的每一句话。
男人离开的几天后,女人把我放出笼子,我睡在她身旁。
被撕烂的淡紫色帘子已经换上了新的淡蓝色帘子,她也特地为我準备了柔软的枕头。
第一天睡在女人身旁,女人用指尖抚摸着我的身体,让我先入睡时还没有问题,但我很担心睡着时,会被女人的背压死,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下迎接了天亮。然而,看到女人维持着和上床时相同的姿势躺在那里,让我几乎怀疑她是不是死了。翌日之后,我就能够安心入睡了。
我睡在女人身旁、吃饭,当她问:「你爱我吗?」时,毫不犹豫地回答:「我爱你。」在听音乐时,当她问我:「你喜欢哪一首曲子?」时,我回答:「第三首。」她说:「我也是。」眯起眼睛抚摸我的头。
这样的日子一天又一天地持续着。
刚离开笼子时曾经觉得宽敞的房间,渐渐令我感到狭小。女人偶尔会外出,但从来不带我出门。
「这个家以外的地方充满了丑陋的东西,你不可以去看那种东西,你在家里等我回来。」
她说完就锁上门离开了。我身材矮小,也没有力气,不要说没办法打开门锁了,甚至无法转动门把。如果窗户打开,我这只鸟可以飞去外面,但女人出门时会把窗户也锁起来。即使她在家时,也禁止我独自走到窗边。
「这里很高,如果你掉下去就完了。」
虽然我觉得我是鸟,不会有危险,但还是默默点头。因为即使当他们满脸笑容地依偎在一起时,只要男人否定女人说的话,就会立刻被火舌吻身。
天上的星星和地下的星星,我觉得地上的星星更美——当时女人这么讲。男人只是回应说,我觉得天上的星星更浪漫。
我并不是那么想出门,更不愿意为了出门付出火吻的代价。即使在房间中央,也可以看到外面。然而,一片蔚蓝的天空是另一个世界,我告诉自己,那是为了遮盖所有丑陋的东西而挂在窗外的帘子。
那天晚上,一阵颤慄贯穿了我的背脊。我从睡梦中惊醒。
睡着时向来一动也不动的女人从被子内侧伸过手,抚摸着我的身体。这并不是她第一次抚摸我。在让我入睡时,在听音乐时,在没有特别的事、只要她心情特别好时,女人都会抚摸我的头,我并不讨厌她那样的抚摸。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那时候触摸的地方起了鸡皮疙瘩,我不假思索地拨开了她的手。
「怎么回事?」
她低声呢喃。惨了。我闪过这个念头,但为时已晚。
「怎么回事?你不是爱我吗?」
女人摇摇晃晃地坐了起来,掀开被子,双手按住我的胸口。
「我爱你。」
我无法呼吸,断断绩绩说出的话已经无法传入她的耳朵。
「你想说这种话减轻痛苦也是徒劳,你这个骗子。如果你不爱我,一开始就可以说清楚。还是你故意骗我、背叛我来折磨我吗?那你给我滚出去,你可以去找那个男人。」
女人叫我滚,却用全身的力气,双手更用力地压我的胸口。如果我打算离开,她一定会杀了我。我闪过这个念头。
那个男人还活着吗?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我放声大叫着,彷彿这是解除痛苦的咒语。温热的液体流出眼眶。在此之前,我以为只有女人的眼睛会流泪。
原来鸟也会流泪。
女人的手离开了我的胸口。
「对不起,我是不是让你感到难过?」
当我用力呼吸后,缓缓地看着女人。她也流着泪,但是,我不认为我的泪水和她的眼泪是相同的。我的泪水是恐惧。她用指尖为我擦去泪水。
「我问你,你爱我吗?」
「我爱你。」
在女人的「吗」还没有说完时,我就赶紧回答。
「真高兴,但是你光用嘴巴说,我已经无法相信了——你要证明给我看。」
她要用火来证明。我挣脱女人的手,躲到了床下。
「我饶不了你!」
女人尖声大叫,探头看着床下,想要把我拖出来。但床下的缝隙太小,女人无法进来,也没有力气抬起沉重的床。她从床的四周伸手,却无法触碰到躲在大床中间的我。
我浑身颤抖着。
女人大叫着:「我饶不了你!」双手用力拍床。我很了解,即使她拍一整个晚上也不会累。床下满是灰尘,无法顺畅呼吸,我被呛到了,但是为了摆脱恐惧,我只能睡在床下。我闭上眼睛,捂住耳朵。
我希望这一切都是梦,希望醒来时,像平常一样躺在柔软的床上。身旁那个女人维持和上床时相同的姿势沉睡着。我希望可以这样,我祈祷会是这样——
事情当然不可能这么圆满。天亮了,我带着祈祷的心情慢慢张开眼睛,立刻和女人四目相接。她的双眼布满血丝。她一整晚都看着床下吗?还是察觉到我醒来了?
女人嫣然一笑。
「早安,你睡得很熟,现在是不是可以证明给我看?」
如果不证明给她看,应该无法得到她的原谅。即使我再度闭上眼睛,也无法改变任何事。
她会用火刑伺候,还是会杀了我?
我选择抹杀自己的心,变成一只没有感情的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