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烙印〉
不管在任何情况下,行为和原因都是一致的吗?
当事情已经发生了以后,即使找出再多理由,也无法改变事实,但为什么人们总是想了解动机、过程或是原因呢?
学龄前的男孩正在用没有把手的杯子喝牛奶,但是杯子太大了,男孩的手太小,装了冰牛奶的杯子表面冒着水珠,男孩手一滑,杯子掉在地上,牛奶洒了一地,而杯子撞到坚硬的地面碎裂了。男孩慌忙跳下椅子,伸手去拿玻璃碎片,右手食指一阵刺痛,仔细一看,手指上出现一个直径不到五毫米的红色小血球,圆圆的小球。男孩看血球看得出了神,背后传来了女人歇斯底里的声音。
「你又闯祸了!」
是男孩的母亲。男孩的肩膀抖动了一下,正打算转头时,女人的手已经伸了过来,用力抓着他圆领汗衫的衣领。男孩无法呼吸,拚命咳嗽,用双手抓着领子前方,但他被踢倒在地,躺在洒落的牛奶上。男孩蜷缩着身体,女人好像踢足球般对着他的背、他的腰猛踢。
「对不起,对不起……」
男孩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不断地向女人道歉,但是,女人没有停止拳打脚踢。男孩感受着并非来自皮肤,而是身体深处的疼痛思考着:自己为什么被打?因为杯子掉了,因为打破了杯子,因为打翻了牛奶,因为把地上弄髒了,因为浪费了牛奶,所以被打是应该的。
当他的意识渐渐远离,已经没有力气哭喊时,母亲终于停止了。她双手抱起男孩,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
「会痛吗?」
听见母亲温柔的声音问道,男孩无力地点头,母亲眼中的泪水彷彿溃堤般夺眶而出。
「对不起,对不起,小真真,你千万不要讨厌妈妈。小真真,你的手流血了,妈妈心疼的小真真的身体受了伤,妈妈太难过了。妈妈让小真真感到痛痛不是因为讨厌你,因为妈妈是全世界最爱你的人。」
手指上的血早就不见了,但手臂和身上还有前几天留下的瘀青。母亲白皙纤细的手指好像在描绘星座图般抚摸着一个又一个瘀青,然后告诉他,这都是爱他的证明。
母亲让男孩浑身瘀青,这个行为的理由,就是因为母亲爱男孩。
男孩和母亲两人住在窗外只能看到蓝天的高楼里,在男孩懂事时,父亲就已经离母亲而去了。
如果暴力就是爱,那我情愿不要爱。若男孩知道了世界之大,还能够这么肯定地对母亲说吗?
男孩上小学后,每天都穿着可以遮住手臂和大腿的衣服,不让别人看到他身上的瘀青。但是,年轻的男班导师很有正义感,看到男孩夏天也穿长袖,便开始起疑,不经意地捲起男孩的衬衫袖子,发现了那些瘀青。他先向男孩了解情况。
「你这里红红的,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
男孩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回答。他不是想袒护母亲,而是得知其他大人看到自己所承受的行为,会皱着眉头追问,不禁深受打击。而且,班导师嘴里的烟臭味让他感到极不舒服。班导师继续追问,他在回答时都把头转到一旁。
班导师当天就去男孩家里进行家庭访问。男孩躲在走廊后方,偷偷观察面对面坐在客厅沙发上的母亲和班导师。
「真人的手上有瘀青,请问妈妈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吗?」
「我儿子太活泼了,一不小心就会发现他身上伤痕纍纍的。还是因为和小朋友玩太疯了?不过,男孩子身上有一点瘀青什么的很正常,所以不用大惊小怪。」
母亲的装糊涂让男孩更受打击。原来,她知道自己的行为无法大大方方地在别人面前说出来。
「我从来没有看过真人在学校里吵闹或调皮捣蛋。」
「老师,难道你在怀疑我吗?那就恕我为自己澄清,我是全世界最爱他的人。」
说着,母亲对走廊大声叫道:
「小真真,我知道你在那里,进来吧!」
她怎么会知道?男孩战战兢兢地走进了客厅。
「来,坐到妈妈这边来。」
母亲从沙发上站起来,对着男孩张开双手。班导师用认真的眼神轮流看着男孩和他的母亲。男孩一步一步靠近,当他刚走进母亲伸手可及的範围,就被她拉进怀里,紧紧地抱在胸前。
「你看,他是不是过来了?我是全世界最爱他的人。」
母亲紧紧抱着男孩,露出满面得意的笑容,班导师的灵魂似乎被她吸走了。一个月后,男孩在母亲身上闻到了和班导师相同的烟臭味。
虽然男孩不喜欢,但他觉得大人都会抽烟,所以没有多想。当母亲身上有烟味后,不再对男孩动粗,也不再对他说「我爱你」。对男孩来说,这段日子宛如置身天堂。
母亲身上有烟味的半个月后,她开始肆无忌惮地在男孩面前抽烟。男孩坐在烟雾瀰漫的客厅里,好几次都被呛得咳嗽,但仍然胜过浑身的瘀青几万倍。
有一天,男孩在学校发现班导师的腰上有一大块瘀青。上体育课做垫上运动时,老师为了示範倒立动作,马球衫的下摆翻起来,男孩瞥到了他的瘀青。
就在那一瞬间,男孩察觉到烟臭味和瘀青之间的关联。原来母亲现在爱的是这个男人。
——真可怜。
放完暑假,开学后过了几天,某个下大雨的日子,上课铃声响了之后,班导师仍然没有出现。由于颱风逼近,老师们正在讨论要不要让学生直接放颱风假。教室内吵吵闹闹的,男孩也和其他同学一起玩。他看着满天的乌云,暴风雨的预感令他兴奋不已。
不一会儿,走进教室的不是班导师,而是教务主任。果然不出所料,教务主任宣布,因为颱风逼近,气象局已经发布了大雨及洪水警报,所以今天放颱风假。风越来越大,雨伞几乎快被风吹走了。男孩开开心心地回到家,一打开家门,发现颱风已经抢先在家里过境了。
放在鞋柜上的花瓶在走廊上摔得粉碎,水和花洒了一地。男孩早上出门时,家里还整理得井然有序。
「妈妈。」
他对着客厅叫了一声,没有人回答。他以为家里遭了小偷,不敢进家门,也不敢脱鞋子。走廊尽头的母亲卧室门猛然打开,他吓得倒吸了一口气。
「原来是小真真。」
是母亲。她的一头长髮凌乱,双眼红肿,不知道是否哭过丁。
「对哦,你刚才去学校了。今天一大早就接到了奇怪的电话,害我乱了方寸。原来今天是非假日,时间还早。」
男孩完全听不懂母亲在说什么。
「因为颱风快来了,所以老师叫我们早一点回家。」
听到「老师」这两个字,母亲张大了红肿的双眼。
「是吗?……老师还说什么?」
「叫我们不能出去外面。其他班有很多回家作业,我们老师今天请假,教务主任来教室宣布,所以都没有功课。」
「铃木老师请假?为什么?」
「不知道。」
「教务主任没有说铃木老师为什么请假吗?」
「没有。教务主任只说,今天老师请假,所以教务主任来通知大家放颱风假。」
「没有说他感冒了,或是发生车祸,或者他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吗?」
「真的没有说,我听得很认真。家里……」
男孩看向走廊。破碎的花瓶后方,时钟和拖鞋都胡乱丢在地上,母亲似乎是随便抓起什么就往地上丢。
「别在意,你进去房间。不能因为没有功课就偷懒,去看书吧!」
母亲严厉地对男孩说。男孩乖乖地躲在自己的房里,但是除了教科书以外,他的房间里没有任何书。
——你是男生,不能整天躲在房间里看书,会变得满嘴歪理。
母亲从来不给男孩买书,或许是因为离母亲而去的父亲热爱阅读的关係,但是,男孩从不曾对此感到不满,因为在其他娱乐方面,他并没有不如其他人。
他在房间里打电动、看电视、打瞌睡。他觉得肚子饿了,走出房间,听到母亲卧室里传来她的惨叫声。
「健一,健一,我不能原谅你!」
班导师叫铃木健一,班上同学都叫他「健一老师」,所以男孩立刻知道那是班导师的名字。这和老师没来学校有关係吗?但是,他不敢问母亲。
走廊上仍然乱成一团,客厅更加惨不忍睹,根本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他必须跨过好几座玻璃碎片小山,才能走进厨房。
无奈之下,男孩只能吃从学校带回来的麵包和牛奶果腹。
当风雨用力打在窗上,颱风的脚步渐近时,母亲推开男孩的房门,一手夹着香烟走了进来,冷冷地打量着手拿游戏机的男孩。
「书看完了吗?」
「我没有书。」
「学校不是有图书室吗?」
男孩从来没有去过学校的图书室,母亲也不曾建议他去借书。男孩低下头默然不语,母亲踹他的背。
「既然没有,妈妈叫你去看书时,你就可以告诉我,为什么现在才说?好像妈妈错怪了你。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连小真真也这样?你听不到我说话吗?」
男孩轻轻摇头。
「你不爱妈妈吗?」
他又摇了摇头。
「那我要留下证据,让你不要忘了你爱妈妈。」
右手的某一点感到一阵剧痛——母亲用烟烫他。皮肤表面烧焦的疼痛顿时贯穿了全身,直达头顶。他甚至发不出惨叫声,脑袋深处麻痹了,视野扭曲起来。
班导师和颱风一起离开了学校,学校传闻四起,说他脑筋出了问题。
母亲的爱再度回到男孩身上。即使是暑假,母亲也不让他离家一步,在他全身烙满了一辈子都无法消失、名为「爱的证明」的烙印。
某天晚上,男孩闻到了奇怪的臭味。
他走出房间,进入传出异味的客厅,发现母亲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她的右手无力地垂在沙发下,烟蒂没有熄灭,掉在短毛的地毯上。男孩看到从烟蒂中爬出了无数橘色小虫,慢慢把地毯咬得焦黑。
男孩獃獃站在原地看着,橘色虫子向他的脚下逼近。虫子越聚越多,小小的颗粒渐渐变成晃动的一团,那团橘色的虫子吞向沙发,咬住了母亲的长裙下摆。
我也会被吃掉。
男孩冲出大门,跑过走廊,沿着大楼的逃生梯往下沖。即使他绕着逃生梯跑了很久,却始终没有跑到楼下。他呼吸急促,全身的疤痕从内侧开始隐隐作痛。
全身都烧起来了,我会被烧死。
男孩感受到全身都被橘色的虫子所吞噬,他蹲了下来,闭上眼睛。
当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院,得知了母亲的死讯。父亲来医院接他,看到男孩短袖睡衣下露出的疤痕,一次又一次地向他道歉说:
「对不起,我不应该把你交给那种女人。」
男孩不清楚母亲在自己心目中是怎样的一个人,但听到父亲说她是「那种女人」,觉得她很可怜。
父亲已经再婚,也生了一个小弟弟。新妈妈对男孩比对弟弟更关心,她对弟弟说,因为哥哥是可怜的孩子。
转入新学校后,为了不让其他同学看到自己身上的疤痕,男孩一年四季都穿长袖的制服和运动服,也不必上游泳课,因为他是一个可怜的孩子。
可怜的孩子。每当听到别人这么说,他就觉得被带走了以往人生中的爱。
男孩寻找着可以独处的地方,但是无论走到哪里,别人都觉得他是可怜的孩子而特别关心他,总有人主动向他打招呼。
父亲的独栋大房子内有一间书房。
只要躲进书房里,假装在看书,就不会有人打扰。男孩没有看过教科书以外的书,打开第一本课外书时,一看到那些文字,他就差点晕了。他一句一句地慢慢看,才终于渐渐习惯。
时光倒转,把他带入了另一个世界。他乐在其中,在读中学之前,经常向学校的图书室借科幻和奇幻作品阅读。有一天,他提早看完了借来的书,决定从书房的书架上找一本来看。
谷崎润一郎。《痴人之爱》、《春琴抄》、《键》,都是「可怜的男人」被充满魔性的女人玩弄于股掌的故事。他在看每一本书时,「爱」这个字就浮现于他的脑海。
母亲带给他美其名为爱的行为,在现实世界中,只能博取同情,让人觉得是「可怜的孩子」,但用优美的文章写在纸上,是不是能成为爱?
我才不是可怜的孩子。我要让那些说我是「可怜孩子」的人看我写的故事,让他们知道,母亲和我之间曾经有爱。
我要向他们证明,无论做出任何行为,都可以用爱做为理由。
*
即使如实地记录事实,充其量只是悲惨的故事。但是,人生的意义在于把现实升华为文学的境界。当我领悟到了这一点,顿时觉得手边写了将近二十页的稿纸全是废纸。
用电脑写的内容,可以在转眼之间就删除。手写稿虽然能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里或撕成碎片,却无法在转眼之间消除写的痕迹。乾脆点火烧了吧!
如果,火可以烧掉一切——
假设在现实世界纵火,就会犯下滔天大罪,即使是为爱纵火也不例外。就算纵火的理由是因为爱,也不能抹灭犯罪的事实;就算施暴的理由是因为爱,也不能抹灭犯罪的事实;就算疯狂的理由是因为爱,也不能抹灭犯罪的事实——因为会被人认为是愚蠢的行为而遭到轻视、遭到咒骂,甚至连曾有的爱也遭到否定。
然而,在文学的世界里,这一切都可以视为真正的爱。
想要在过去的人生中寻找爱,只要把事实升华到文学的境界就好。必须将事实加以修饰,才能变成文学。即使自认为是爱的故事而提笔创作,如果读者无法从中感受到爱,就代表故事中、现实中并不存在「爱」这种东西。只有受到他人的肯定,才能证明爱确实存在。
我曾经这么告诉自己无数年。
虽然我进了大学,但我不去学校,也不去打工,关在旧公寓的房间里,拚命写故事。
有一天,我突然灵机一动,女人因为被男人抛弃而虐待男孩,可以把男孩比拟成鸟。在这个封闭的爱的世界中,只有鸟、女人和男人。故事彷彿泉水溢出般浮现在一片漆黑的脑袋中,我写小说已经有三年了,却笫一次有这样的感觉。
我终于可以接受自己的过去了。完成之后,这样的感觉油然而生。那部作品就是〈灼热鸟〉。
夏季的某个雨天傍晚,一个女人抱着膝坐在邻居家门口。不知道是没带伞,还是廉价公寓的屋檐无法遮风避雨,女人的几缕长发滴着雨水,贴在脸颊上,宛如流下的眼泪。
我们互看了一眼,我情不自禁地停下了脚步,却找不到理由向她搭讪,就直接走进家里。不一会儿,当我拉开窗帘时往外一看,发现那个女人仍然坐在原地。雨下得越来越大了。
当我走出门时,女人主动问我:
「我来找希美,不晓得希美平时几点回家?」
她的声音很柔弱,几乎被打在廉价铁皮屋檐的雨声所淹没了。女人补充说:「我忘了带手机。」
我告诉女人,「希美」应该去打工了,天黑之前可能不会回来,问她要不要进屋坐一下?当时我对她完全没有非分之想,只是不希望看到杉下的访客变得更加狼狈而已。
她很警戒地走进我的房间,我递给她一条浴巾,帮她泡了一杯热咖啡,她的情绪才渐渐平静下来。
「你和希美熟不熟?」
我告诉她,之前因为颱风的关係,我和「希美」,还有之前住在楼上的安藤变成了朋友,三个人偶尔会一起喝酒。
「原来你也认识安藤。」
那个女人也认识安藤,她似乎终于放鬆了戒心,开始打量我的房间,找到了几样东西,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你们是男女朋友吗?」
「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