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春日午后,融融暖意令所有的人昏昏欲睡。第五节课上,友理子手握铅笔睁大了双眼,可大脑却在休眠。吃过供餐,肚子饱饱的,这堂课又是自己最最头疼的理科。
「友理,友一理!」
邻桌的佳奈小声唤道。一块橡皮头飞过来在课桌上蹦了两下。
「你的头在晃,会被发现的!」
森崎友理子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幸好片山老师正在写板书,背对着这边。友理子赶忙用手蹭了蹭眼皮。
佳奈用手捂着嘴巴笑了,友理子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两人的座位正好位于教室中央。环视周围,只见全班二十五名同学中,一半人正在打盹儿或是神情迷离。
友理子看了看黑板上方的挂钟,还有二十分钟下课,得想法儿打起精神。她垂眼瞧了瞧手边的笔记本,从上数起第三行,字迹变得七歪八扭,自己怕是打这儿进入了春眠佳境。
「佳奈,课后让我看看你的笔记。」
嘀咕声一出,恰好片山老师回过头来,她用手指推了推眼镜框,视线停在了友理子上方。
「森崎同学!」
被点名了!佳奈赶紧低下头去,开始舞动铅笔。
「不许说话!」
「是,老师。」
友理子缩了缩脖子。可是,老师嗳,周围打盹儿的同学你咋不管?我还醒着就不错了呀!
可能是辩解和抗拒的心理已在脸上暴露无遗,片山老师放下粉笔啪啪地拍了几下手,将一只手撑在腰间。
「你们班在上周理科测试时,平均分数在全区五年级中最低!对科目有所偏好,本也可以理解,老师也没说叫大家都考一百分,但是——」
被老师的说教唤醒的同学寥寥无几。友理子已开始修描笔记本上暗码一般七歪八扭的笔记。
这时,有人轻轻叩响了教室的前门,片山老师带着恼怒的表情走下讲台。
友理子正在认真地解读暗码,没有注意到他们在交谈什么。突然「嘭」的一声巨响,片山老师关上了门。友理子抬起头来,发现片山老师的目光竟然落在了自己身上。
我?不会吧!老师在看着友理子?老师的眼镜片在反光,所以看不到她的眼睛。
「森崎同学!」
片山老师没有返回讲台。她僵立在门旁,语调有点儿失控。
「起来!回家去吧!」
教室中所有的同学(所有醒着的同学)一齐注视着友理子。她甚至感觉到大家的视线劈头盖脸地撞在了自己脸上。她从未有过这种体验,并非因为她毫不起眼,而是因为平淡得恰到好处。
「那个……嗯……」
友理子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环顾了一下周围,心想有人会告诉她,老师刚才说了些什么。
片山老师突然像拧紧了的发条,穿过课桌的过道走近友理子,她的动作怪异,很不自然。
她在友理子的课桌旁停下脚步,一只手撑在课桌上,另一只手搭在友理子肩头。
「你家里有急事儿,你母亲来了电话。赶快回去吧!」
方才注视着这边的同学们开始议论纷纷,「丧事、丧事」这样的私语声传人友理子的耳朵。什么「丧事」?就是有人死掉了呗!
只有佳奈不安地凝视着友理子。老师又开始走动,走近了教室后面的储物柜。佳奈抢在友理子前面说道:
「老师,我来帮她!」
片山老师正要打开友理子的橱柜,听到佳奈这样说便迴转头来。前面座位上的佐藤也离开座椅来到友理子身旁,还有其他几个同学要站起身来,老师一边返回讲台一边大声说道:
「都坐下!坐下!」声调依然反常。
友理子将课本和笔记本塞进佳奈拿来的书包中,她感觉自己脸都红了,心里却是冰凉的不安。
她夹着书包来到走廊,片山老师也跟了出来。更令她惊讶的是,年级主任木内老师也在那里。她见到友理子,忽然间表情似乎变得轻鬆起来。
「準备好了吧?好,去吧!」
木内老师把手搭在友理子背部。她的年纪已与友理子的祖母相当,矮胖的身材特别爱出汗。即使现在,搭在友理子背部的手也传递出略高的体温。
「请多费心!」
片山老师点头送行,站在那里直到友理子拐过走廊。
「木内老师,我家出什么事了吗?」
友理子边走边问道。
木内老师盯着脚下前行,走得很快,友理子不得不小跑着跟上。老师的手一直搭在友理子背部,视线却在迴避友理子。
「你爸爸妈妈在家等着呢。」
木内老师走路的姿态跟刚才片山老师一样,语调也不自然。
「不管怎样,你赶快回家吧!」
「丧事」!是谁死了?刚才传人耳中的话语,在友理子的大脑中颤抖着。是谁死了?爸爸?妈妈?可刚才木内老师还说爸爸妈妈都在家里等我呢……
如果说,方才的惊愕是全国锦标赛级别,那么接下来等待友理子的恐怕就是奥林匹克级别的了。校门口停着一辆计程车,校长和副校长站在车门旁。
「啊,森崎同学!」
校长喊出了友理子的名字。校长会一个个地记住像友理子这样毫不起眼的学生名字吗?
「不要担心,木内老师会陪你回府上的。」
副校长说的是——「府上」!
友理子跟木内老师上了计程车。本来,友理子步行回家只要十来分钟,这回居然要坐计程车!
友理子的家在十层公寓楼的第五层——建于十年前的「安琪城堡·石岛」。哪儿会有什么天使居住?灰色外墙装有钢製的露天楼梯,一座死气沉沉的建筑。
一下计程车,木内老师就拉住了友理子的手。我和老师牵手?这比一起乘坐计程车更加不可想像!
「木内老师,」友理子再次仰视走在身旁的老师的脸庞,「刚才上计程车时校长说了些什么?到底怎么回事啊?」
校长对木内老师说:「那事儿就拜託你了。」
木内老师露出窘迫的眼神点了点头说道:
「好歹都是学校的事儿。」
木内老师的笑容就像没有完全拼好的拼图,脆弱得眼看就要七零八落。
「森崎同学不必担心。」
自己都小学五年级了,已经不是婴幼儿。虽然还是孩子,却已堂堂正正站在了青春期门口——校长曾在早会上这样说过,所以,这应该不是友理子一厢情愿的自以为是。
可是面对已经长大的友理子,他们却众口一词地说什么「不要担心」。
就像在哄小孩子。这是为什么?
一出电梯,友理子就挣脱了老师的手跑将起来。
门厅没有上锁。
「我回来了!妈妈!」
脱掉鞋子跑过走廊时,妈妈从里面的起居室出来了。
「啊!友理子!」
妈妈平安无事,活得好好的。死了的不是妈妈!
妈妈向友理子扑过来,紧紧地抱住了友理子。这是友理子今天品尝到的第三次惊愕,比奥运会又高了一个等级,相当于足球世界盃。
「妈妈,怎么回事呀?」
妈妈的身体在颤抖,脸色铁青,眼眶中噙着泪水,眼睛红肿。
「我是年级主任木内。」
听到木内老师的自我介绍,妈妈这才放开了友理子回礼。
「非常感谢木内老师,真是给您添麻烦了。」
致谢还不算,还得道歉!嗨,真的、真的发生了什么事情?
「后来学校又来过通知吗?」木内老师问道。
「没、还没有……」
妈妈眼中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
「好像还没有找到。」
没有找到?谁呀?
学校?友理子的?奇怪!说的是木内老师在学校的事儿?说什么呀?
「哎,怎么回事儿?」友理子问妈妈。可是妈妈已经哭得一塌糊涂。
「友理子妈妈,你把情况告诉孩子吧。我去等电话,你们母女俩先谈谈。」
木内老师愈发夸张地向友理子绽开笑脸,拼图碎片砰然散落。
「就去友理子的房间谈,好吗?」
她温和地把手搭在友理子妈妈的肩头催促着。妈妈紧紧握住友理子的手站了起来。
从起居室来到走廊,左边的第一个房间,门把手上拴着小小的绒毛玩具做标誌,这就是友理子的房间。
隔壁——
那是友理子哥哥的房间。他每天上学时,总是把房门关好。他已是初中二年级学生,更加注重个人隐私的保护。
这扇门现在开着,可以看到哥哥的书桌和椅子。椅背上还搭着他的夹克衫。
友理子的哥哥——森崎大树,十四岁。
友理子心中发出了惊呼:刚才说的学校,如果不是指友理子的学校,那就是哥哥的学校。
走进友理子的房间,妈妈轻轻关上了房门,然后让友理子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她随即坐在了木地板上,就像精疲力竭瘫倒了似的。
友理子也从椅子上跳下来,紧紧地倚着母亲。
「妈妈,是不是哥哥出什么事了?」
家里出事了!听到这个消息,友理子根本没有意识到是哥哥大树,因为哥哥是个绝对安全可靠的人物。他学习成绩优秀,体育运动全能,从小学时代就加入了少年棒球队,四年级就成了正式投手。他上初中时归属于游泳部(他说游泳可以锻炼肩部),在那里也表现得十分出色。
如果说哥哥出了事,那就是事故。要么是交通事故,要么就是在泳池中溺水身亡。不,这个季节不会下水的呀。那,可能还是交通事故!
「妈妈,哥哥被汽车撞了吗?」
妈妈双手握住友理子的手,脸上泪水纵横,眼睛都睁不开了。她伤心地啜泣,友理子也哭丧着脸。妈妈怎么哭成这个样子?大人也会哭成这个样子?
「哥哥死了吗?」
妈妈摇摇头,仍然闭着眼睛。刺入友理子心头的「死」的恐惧倏然消失,耳畔的「丧事」迴旋也倏然停息了。
啊!太好了!哥哥没死!
那妈妈为什么还要哭呢?
「你哥吧……」
「嗯!」
「在学校,午休时……」
「嗯!」
「有人说他跟同学打架了。」
妈妈的嗓音有些嘶哑。
「他把同学打伤了。」
一声叹息后,妈妈又啜泣起来。
「你哥一定是吓坏了,从学校里逃跑了,不知去了哪里,学校的老师和区消防队员都在帮着找呢。」
友理子心中又觉得空落落的。少了点儿什么,友理子自己也搞不清楚。这种状态是好是坏,她也是搞不清楚。
「你不要担心!」
妈妈一边哭一边抚摸友理子的头髮。
「很快会找到的。找到你哥,就和爸爸妈妈一起去受伤的同学家里道歉。事情很快就会妥善解决。」
妈妈的嗓音柔和,但与她的表情极不协调。友理子觉得,妈妈心里根本就不认为事情能够妥善解决。
「爸爸呢?」
哥哥和爸爸最亲。近来,哥哥时有固执己见的倾向,但爸爸还是为儿子感到骄傲。
「爸爸一定很担心吧?他跟学校老师一起在找哥哥吗?」
「嗯。」
妈妈点点头,像是胃底反呕出什么似的又哭了起来。
妈妈说的不是假话,但也并未说出真相。直到傍晚,友理子才知道了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