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睁开眼睛之前,友理子感到有一股轻风微拂额发,抚摸了额头。
接着,她闻到一股气味——土和草的气味。另外还有一种气味,那是自己生活的街市中没有的、不熟悉的气味。
运动鞋底传来柔软的触感,这却不是陌生的触感。一定是一对了,那是草坪,脚下可能是一片绿茵。
就是刚才,友理子还在水内一郎的图书室里,按照贤士们的指示操作。她先是伸手接住落下的书本,翻开并找到指定的一页,随即诵读里面的文章——友理子当然不会读,而是跟着贤士複述。但友理子亲手捧书、亲口诵读正是至关重要的程序。
然后,她找遍别墅里里外外拿来自粉笔,按照贤士指定书页的插图在图书室地板上画出一幅奇形怪状的魔法阵。为画魔法阵,友理子不得不先把地板上的书堆整理出来。书本好沉,灰尘好多,害得友理子喷嚏连天,吃尽了苦头。
她肩酸腰痛,眼睛被灰尘刺激得发红,痒得难以忍受,可在她目睹自己的分身从魔法阵中出现的那一瞬间,所有的劳累辛苦全都蕩然无存。那个跟她一模一样的女孩笑眯眯地向她走来。
「你不用躲避,她就是在你外出时顶替你的分身。」贤士解释道。
「那,我是不能触碰她的,对吗?」
友理子想起哥哥曾经借回一张录像光碟,她看过那部科幻影片,剧中主人公乘坐跨时空飞艇去见从前的自己。製造跨时空飞艇的科学家
主人公,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不要触摸自己的分身,一旦接触,主
连同整个世界都会在一瞬间灰飞烟灭。
贤士不慌不忙地笑了笑。
「你不必担心!她会完全按照你的习惯方式行动,因为它是你的僕从。」
「真的吗?」
「你吩咐她几句试试!」
友理子命令分身协助自己来清除魔法阵。没想到,画在地板上的粉笔痕迹很难擦凈,于是,分身按照友理子的吩咐,五分钟不到就找来了拖把。
「第二个魔法阵比刚才那个複杂得多,你一定要仔细画,不能出差错!」
这才是打开界门把友理子送进「无名之地」的魔法阵。
友理子几经周折,终于画完了魔法阵,却又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要么鼓起勇气踏进魔法阵,要么屈服于恐惧临阵脱逃。
这时传来了贤士的声音:「友理子啊,你平时总把刘海垂在眼前吗?」
现在确实这样,友理子真的对自己的宽脑门儿有些介意。每当她把刘海垂在眼前时,妈妈就会训斥说:「那样眼睛会出毛病的!」所以平时她就用发卡或摩丝加以固定。可一旦活动起来,刘海还是会自然地垂在眼前。
眼下情况如此紧迫,贤士怎么会问这些不沾边儿的事情?
「这样会出什么问题吗?」
「你把刘海撩起来,让我看看额头。然后转向我这边,抬起头来。哦,你还不能踏进地板上的魔法阵!」
友理子向后退去,后背紧靠书架,并按照贤士的指令完成动作。
贤士开始念咒语了。咒语像歌曲一样富于韵律感但却不是歌曲,像佛经一样抑扬顿挫却又不是佛经。那是初次听到的匪夷所思的话语和音韵构成的声流。
贤士的声调忽然提高了许多,随即像是画上了句号一般戛然而止。紧接着,地板上的魔法阵像炽烈燃烧般放出光芒,友理子差点儿跳了起来。
额头上,掠过一种冰凉指尖抚摸过的感觉,她不由自主地抬手摸了一下,魔法阵的光芒瞬间消失。
但友理子仍能感到有某种物体在发光,就在自己的面部。
「走廊里应该放有一面镜子。」
「你去把镜子拿来。」贤士立刻向友理子的分身下命令。
分身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出图书室,随即拿回一面小小的方镜。镜框生了锈,镜面也有三分之一被潮气和霉菌遮盖。
「你照照镜子!」贤士向友理子说道。
友理子在接过镜子时感到了分身手上的体温,吓得她甚至没有听到贤士说的话。
「友理子,你照镜子看看自己的模样!」
友理子赶忙端起了镜子。
额头上有个五百日元硬币大的魔法阵,它的光芒映入友理子的眼睛,使她感到面前有个物体在闪亮。
小小魔法阵泛出薄荷绿的光亮,就像用荧光颜料随意涂鸦的图案。
「这——」
这不是跟地板上的魔法阵如出一辙吗?
「使用额头上的徽标,就可以在你居住的这个『圈子』和『无名之地』间自由往来。因为,它也是准许你自由通过界门的徽标。」
这就是说,往来于无名之地和这个现实世界之间时,只要把手贴在额头徽标上心生意念即可。
「啊?那从无名之地返回这边时,我可以不来这座别墅,想去哪里都行吗?」
「可以啊!」
「但是,」贤士加强了语气,「如果水内图书室的魔法阵被消除或损坏,你额头上的徽标也会失效。所以,你还必须经常回到这里,仔细确认地板上的魔法阵是否完好无缺!」
那就是说,伯父或律师他们来时如果看到地板上的奇怪图案,惊诧之余把它擦掉可就坏事了。
「那我不在这里时,能不能请贤士们运用魔法功力阻止别人进来呢?」
「可以是可以,但是,我们无法制止他们在多次进入失败后产生疑心。」
魔法也不是万能的!
「这样会把事情闹大的,对吗?」
「你说得对!」
友理子使劲地点点头:「我明白了。我一定倍加注意。」
「贤士,有一件重要事情您忘了说,」沉默许久的阿久发话了,「小姑娘,这个徽标是不能随便让别人看到的,所以平时你就用刘海儿把它遮住。」
噢!所以说,髮型非常重要。
「阿久你太性急了!我接下来就要说这件事情的。」
「首先,这样解释还不够充分,」贤士似乎有些不快地继续说道,「在无名之地是无须遮掩额头徽标的,在你生存和立足的这个『圈子』里则必须遮掩。还有就是从无名之地过渡到这个『圈子』时的其他不同领域。」
「不同领域?」
「去了你就知道了。」
「另外、另外——」阿久急切地插嘴补充道,「去了别处,不管遮掩得怎样严实,小姑娘也会碰到能够识别徽标的人。那些家伙就是『狼人』啊!他们才学渊博而能感受到徽标的存在。你不必担心。不过『狼人』中有很多怪物,从另一个意义上讲,你要多加小心啊!」
我该怎么小心呢?
「『狼人』就是像水内一样收集古旧书籍的人们吗?」
「大致是这样的。」
「那就不会有粗野的人了,对吗?」
他们应该是学者型的人物吧?
可是,阿久却沉吟不语了。
「总之,怪人很多。」
「『狼人』都是追蹤者、猎手,」贤士语气严肃起来,「而且,阿久啊,你的解释还是不够充分。」
额头有了这种徽标,友理子也就成了与『狼人』相同的存在。」贤士说道。
「我吗?」
「因为你即将踏上追蹤『英雄』、追蹤『黄衣王』的征途!」
「黄衣王」使森崎大树成为「最后的真器」并实施了越狱,所以搜寻大树无异于追蹤「黄衣王」。
「友理子啊,就在此刻,『黄衣王』已感知你这个戴徽标的人出现了。」
戴徽标的人——友理子小声地複述道。
「在无名之地,无名僧的语言称戴徽标的人为奥尔喀斯特。这就是你从今往后的身份了。」
什么意思啊?友理子心中七上八下地翻腾起来。
「我的情况已被敌手知道了吗?」
友理子的膝头一直哆嗦,事态的发展令她始料不及。自己只是想找回哥哥而已,怎么会发展到了这个地步?还没有弄清来龙去脉,就已经开始惊天地、泣鬼神了?
「『黄衣王』越狱之后,已能够凭着意蓄积功力了。他把手脚伸进这个『圈子』,不顾一切地成长壮大起来。也许,他根本没把你这个小家伙放在眼里,也许会在某处感到你碍事而企图灭掉你。」
越说越玄乎了不是?
「那家伙会干出什么事儿来,连我也搞不清楚。不过,友理子啊,如果你遭遇到『黄衣王』派出的魔使,可得小心行事。」
魔使?友理子喉管里咕噜地响了一声。
「无名僧他们怎么样?很厉害吗?」
贤士没有应答。
「阿久,如果我想求助,那些『狼人』们会帮我吗?」
阿久也沉默不语。
友理子缓缓地迈出脚步,并把它——红皮书拿在手中。
「阿久,你跟我一起去吗?」
阿久的红光像电池即将耗尽般微弱地闪了闪。
「眼下还没到无名之地召唤我的时刻。」
友理子叹了口气,随即把阿久放回书架。
请原谅!阿久像是在轻声申辩,一阵颤动传到友理子的掌心。
「那好,你去吧!」
我不去了——友理子差点儿这么说,眼泪也差点儿流出来。
站在旁边的分身伸出手来,友理子猛地抓住分身的手并紧紧握住,可是分身却慢慢地摇摇头。
「请把那面镜子交给你的分身!」贤士说道。
「你不能从这个『圈子』带任何物品去无名之地,只能独自前往。」
友理子失望地把镜子递给分身,却依依不捨地握着分身的手不放。这时,分身轻轻地把她的手指掰开了。
「出发之前,你去看看父母吧!」
刚才去找粉笔,看到爸爸妈妈正在走廊、门厅旁的地毯上像婴儿般酣睡。友理子真想摇醒他们讲述一番,可她却不得不竭力抑止这种冲动。
「不用了,我这就出发。」
开弓没有回头箭!比起在学校受欺侮的痛苦,这不算什么……说不定还有更可怕的事儿在后头呢!
开弓没有回头箭,恐怕就是指的这种局面。
「爸爸妈妈就拜託给你了!」友理子对分身说道。
分身微笑着点头道:「交给我吧!不会出差错的。」
她会说话?!而且是友理子的声音!嗨、那还用说?分身嘛!不过,还是挺吓人的!
「那,在我返回这边时就有两个友理子了,那岂不穿帮了?」
「不要紧!我有办法避免穿帮,到时候会向你解释的。」
她的口气比真人友理子还成熟,就像大两岁的姐姐。
「你去吧!多加小心!」
我的头髮居然比我本人还好——有这种可能吗?
「好了,我们要打开界门了。友理子啊,你可以走进魔法阵中央了。」
友理子迈步有些艰难,但还是站在了魔法阵中央。
贤士开始吟诵咒语。这次不只是他独自一人,汇聚在图书室的所有书本齐声唱和,也能听到阿久的声音。
魔法阵燃烧起来,放出青色光辉,笼罩了友理子的身体。辉光炫目,迫使她闭上眼睛。魔法阵外的分身挥手致意,其身影烙印在友理子的眼底深处。
然后,她就来到了这里,站在柔软的草坪上。
没有身体移动的感觉,也没有飞上天空、潜入地下或穿过门庭、翻越山岭的感觉。
只是刚刚清醒过来,人就站在这里了。
缓缓地——友理子睁开了眼睛。
在她稚嫩的头脑和心中,充分自信已经最大限度地做好了精神準备,想像过一切能够想到的情况及一切突如其来的可能,从峰顶到深渊的极端状态。
然而,此刻映入眼帘的景象,瞬间便将友理子的自负吞没并彻底粉碎了。
灰色天空和相映成双的广阔无垠的枯槁草原,友理子孑然一身伫立在草原当中。
两眼上方分外明亮,那是额头的徽标在放光。抬手贴过去,手指即被照得雪白。随即光亮消失,这是在告诉她——你确实抵达目的地了。
天空看上去特别贴近,那是云层低垂的缘故。云层下面还有雾气在流动,并泛出比云层更深的青色,看上去冷冰冰的,好像极细的冰粒在气流中浮游。
灰色的茅草严实地覆盖着地面,摸上去,令人意外的柔软、袅娜而鲜嫩。或许灰色茅草并非枯槁,它们本来就是这种颜色。摸过茅草的手凑到鼻子前,土壤的气息扑面而来,手指已被露水打湿了。
三百六十度的视野中只有天空和草原。地平线曲曲弯弯,就像波澜不惊的洋面,远远近近划出悠远的弧线,起伏跌宕。然而,高地坡坎无处堪称山冈,低处凹陷也没有所谓洼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