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佑俐被耀眼的阳光唤醒。
昨晚,她在暖炉旁裹着扎入的旧毛毯躺在坚硬的地板上睡了个好觉。当她睁开眼睛时,从头顶上方的天窗中看到了湛蓝的天空。
或许是因天气晴好,守护法衣都难以抵御的彻骨寒意也大大缓解了。佑俐跳了起来,从窗口向外望去。昨天看去极度阴郁而贫寒——在冰冷落雪下缩成一团的家家户户,今天在灿烂的阳光下也显得安祥而秀美,房顶和树篱上的薄雪宛如别緻的蕾丝。袅袅升起的烟雾昭示着村民们新的一天已经开始,各家的窗户和仓房门都已经打开。
楼下传来响动,佑俐走下楼梯,碧空正站在生了火的灶台旁干活儿。
「您醒了?佑俐大人。」
这个碧空是在什么时候睡觉的呢?他好像有点儿萎靡不振。
「你早!佑俐。」阿久端坐在厨柜上,小手捏着菜叶啃咬。
「睡得好吗?」
「嗯,没问题!」
房门打开,阿什腋下夹着柴捆走进来。他已整理好了装束,但头髮还是披散着。或许就是因此,他看上去更加细高而瘦削。
「你早啊!」
「光线太耀眼了,把我吓了一跳。蓝天好纯凈啊!」佑俐朝碧空笑了笑。
「碧空看到我的领域里的蓝天深深地被感动,所以我给他取了碧空这个名字。不过,那也比不上这个村子的蓝天啊!碧空,你去外面看过了吗?」
碧空微微一笑:「还没有,但是,只从天窗仰望一下也就足够了。」
「冬季能有这样的晴天,已是超新鲜的事情了嘛!」阿什说道,「多亏你来到这里。」
「我?」
「多亏你额头徽标的神力,击退了盘踞在本地的魔头。」
佑俐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脑门儿。
「你去河边洗洗脸吧!当心别滑倒。」
河水澄澈透亮,看不到鱼的身影。水至清则无鱼!?
在返回小屋之前,她有机会看到了村民们。他们成群结队向山上爬去,男人们像是狩猎者,背着弓箭、扛着鸟枪,粗重的皮靴踩踏在坚硬的地面上。
她还看到了女子的身影,穿着长长的、格外鲜艳的长裙,全都裹着披肩,準是为了防寒。她们有的手执扫帚清扫房舍周边,有的从仓房中牵出马匹来照料打理,有的抱着大木桶像是去给家畜餵食。圈舍传出跟猪和牛一模一样的叫声,刚才看到了马匹,所以不妨断定,那叫声就发自猪和牛。没有电灯,但有魔法、怪物、国王。且在这个黑特兰王国里,也存在佑俐领域里的同类动物——
创造了黑特兰的「编织者」是否早就知道马、牛、猪这些家畜呢?如果知道的话,或许跟佑俐还在相同的领域中呢!
传来一阵笑声,两个女子在山脚下圈舍外隔着树篱谈笑风生,这么远,都能看到她们的笑脸。她们也许正在享受这美轮美奂的蓝天呢!
真是那样就好了!佑俐第一次切实地为自己的额头徽标而骄傲。
上次在大树学校里遭遇怪物时的话语闪过脑际。
不懂额头徽标真正价值的小毛孩儿!
真正价值!
这次她用一根手指摸了摸脑门儿。
它让「黄衣王」的使者遭到重创,让昏迷的乾美智留恢複了知觉,这次又击退了盘踞本地的魔头。
阿什说过,「狼人」需要「奥尔喀斯特」的功力,需要徽标的功力,这正是徽标的功用。不过听那怪物的说法,总觉得它的用途似乎不只是这些。
佑俐站在小河岸边,凝视着水面映出自己的面影沉思:真正的价值!
「佑俐大人!」
忽而抬头一看,碧空舞动着黑衣襟摆从山上快步走下来。佑俐迟迟不归,他有些担心。
佑俐向跑过来的碧空挥挥手。
「你看!河水也是这么清澈,空气也是这么新鲜!」
她做了个深呼吸给碧空看。碧空走近佑俐时放慢了脚步,惶恐不安地巡视着周围。
「你看看蓝天吧!啊?」
催促了好几次,碧空终于把视线转向了头顶上方。他直接注视着太阳似乎没有感觉到刺眼,眼睛眨也不眨。
「心情爽快了吧?」
奇怪的是碧空还是沉默不语,他似乎很不开心。怎么看到我的领域那灰濛濛的天空时却那样惊叹?
「碧空不喜欢黑特兰吗?」
因为知道了这个领域的可怕历史!
「这里是故事的领域,佑俐大人。」
意味着虚构的世界!
「嗯,我明白。但是对于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却是实实在在的世界啊!」
说不定连佑俐的领域也是某位「编织者」创作的世界呢!
「你可以那样认为,但那是错误的。」
碧空仍然板着面孔。
「佑俐大人生命所在处,才是包容了诸多领域的唯一实在的『圈子』嘛!跟别的地方不一样。」他平淡地说道。
此时仍能听到潺潺流水声,从环绕村落的树林里还传来了小鸟的鸣啭。
「『无名之地』也是唯一的场所,对吧?」
那也是——实实在在的吧?
直接仰望太阳的碧空视线突然飘忽不定,冥思苦想的侧脸掠过动摇的神色。
「碧空?」
「佑俐大人!」碧空缓慢地、非常缓慢地、彷彿看到了可怕的东西样转向佑俐,「佑俐大人,我——」
碧空的眼睛和佑俐的眼睛相对而视,他的瞳眸宛如春天的紫花地丁,在朝阳的辉映下放出紫色的光芒。
「我,」他重複道,又咕噜地吞咽一下,「不,没什么。」
什么没什么,他是欲言又止。什么嘛!碧空,对我保密吗?
「走吧!阿什阁下赶着上路呢!」
碧空回身像逃跑似的开始爬山,佑俐不得不跑步跟上。儘管很想问他刚才要说什么,却气喘吁吁说不出话来。
阿久说「青菜叶相当美味」,佑俐也向阿什号称的「本村的标準早餐」发起了挑战。虽然守护法衣可以消除空腹感,但她仍然怀有强烈的好奇心。
她立刻就后悔了。
「平时你凈吃好东西了吧!」
「是啊!我总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收拾好餐具,阿什在圆桌上摊开了大幅捲轴。这是黑特兰国地图,不仅有山川等大自然的地形,还标有城镇和村庄。在歪扭的椭圆形国境线南端,描画着一座较大的城堡。
「这是王都埃尔米瓜德。」
埃尔米瓜德!
「是不是跟《英雄见闻录》有关?」
「你的直觉很準确嘛!它原来不是这个名字,在基利克暴动之后改名了。」
在黑特兰国古语中,它是「埋葬爱尔姆之墓」的意思。
「既然是王都,那就应该是本国的中心嘛!怎么会取名什么什么之『墓』呢?」
「因为这里既是魔导士爱尔姆之墓的所在地,也是严格保管基利克曾经掌握的《英雄见闻录》的场所。」
「可是,现在,」阿久用尾巴梢敲打着地图上王都的位置,「《英雄见闻录》不在这里。」
「是的。有人拿它出去四方流转,最后流落到水内一郎的图书室里。」
「是谁拿出去的?」
「搞不清楚,而且,现在已经无所谓了。或者是见钱眼开的文官?或者是近卫魔导兵?时间无法倒流,搜寻亦毫无意义。」
阿什是彻底的现实主义。
这太令人惊讶了!万恶的根源魔导士爱尔姆——居然可以埋葬在坟墓里。」
「準确地说,只有爱尔姆被砍掉的头颅在基利克暴动之后被移送到这里,与其说是安葬,不如说是以儆效尤。」
墓碑上施加加了封魔的咒语!
「那奥尔泰奥斯的坟墓呢?」佑俐问道,「……也受到了同样的对待吗?昨天说过胜利的记载被废弃,却又称其为『胜利之王奥尔泰奥斯』。」
阿什仍用他那半闭的眼睛看着佑俐说:「国王的坟墓原封不动,因为王室的墓地不许毁坏嘛!」
「那,受到惩罚的只是爱尔姆的坟墓,对吗?」
阿久採用了「万恶的根源」的说法,这可有点儿过于严厉了。魔导士爱尔姆研究的目的是一当时保卫黑特兰需要魔导术,而且她也警告国王说——这并非护国魔法。如果说应该遭受谴责,也应该谴责奥尔泰奥斯王。
奥尔泰奥斯王更慎重一些或局面稍有变化,爱尔姆至今就会备受尊崇——作为对大陆战争的胜利做出了重要贡献的人物。
可她却成了「儆诫」之反证。这是近五百年前遭到处刑的人的首级,早就成了白骨且一触即碎。即便如此,仍然要故意挖出来运到王都,修建了羞辱示众的坟墓——
佑俐感到心中针扎般的刺痛。
先是被奉为英雄,不久又被从宝座上踢了下来。
这不是跟森崎大树一样吗?
班主任幡多老师认为大树是「逞能英雄」,不恪守学生的本分,所以他才煽动学生们攻击大树。
那么,爱尔姆与大树做的事情有相似之处吗?佑俐在思考:他们之间有共通点吗?
爱尔姆研究出常人意想不到的法术并付诸实施——令死者起死回生而成为士兵;大树则是救助了遭受欺侮、饱受创伤、痛苦不堪的美智留,这哪里有什么相似之处?
不——或许不是这样。
森崎大树不仅仅是抗拒了那些仗势欺人的孩子,而且,他也违抗了放纵欺侮行为的老师们。那也是一种暴动!
另一方面,爱尔姆打破了生死的境界!
其规模的差异也是相当大的,但在颠覆统辖旧世界秩序这一点上,可以说是做了相同的事情。
所以被尊为英雄,所以后来受到了责罚,这本身就是英雄的正负两面——「英雄」与「黄衣王」。
「佑俐,你怎么了?」
佑俐醒过神儿来,只见阿久趴在肩头望着自己。
佑俐摇摇头说:「没事儿!哎,那我们现在要去王都,是吗?那里应该能找到我哥哥的线索吧?」
「可能性是有的,但不能断定。」
阿什的视线不离佑俐的脸,他总是半睁眼皮——或许就是为了遮掩锐利的目光。那双眼睛!彷彿看到了大脑的深处,佑俐感到忐忑不安。
「不过,抵达目的地之前经由的地点确实有些线索。就是为了这个,我才去迎接你这位『奥尔喀斯特』的。」
交谈的话题突然聚焦。佑俐旋即拉开架势问:「这,是真的吗?」
「就是这里。」阿什用修长的指尖指着地图上的某一点,山头上有个围栏状的记号,里面写的小字就像胡乱涂鸦。这次佑俐读懂了。
「卡达哈尔僧院遗迹——是这样念吗?」
「啊,是啊!」
黑特兰国教是尊崇王室血统的神教——将王室血统当作关联于创世神的圣灵,但还有另外几种土着宗教,其历史比黑特兰国还要久远,因为它们是根植于当地的民俗宗教。
「在黑特兰被现任王室统一的时候,那些土着宗教被取缔,宗教团体被解散,宗教典章被废弃,教堂和僧院也被破坏了。如今,只有零星散乱的教义残余保留在当地人的生活习俗中。」
如今,当地人还祭祀着拥有那般宗教意味的废墟,黑特兰王室也没有过分严厉地干预,遗迹也没有受到进一步破坏,原因或在于地处边远、漠然置之亦无大碍,或也没有可资利用的去处。
「卡达哈尔僧院也是这种场所,」阿什继续讲道,「那里虽然不能对外公开,但暂时还有僧徒在守护着僧院遗迹。」
「那种地方能有什么线索呢?」阿久唧唧地叫着,似乎老想从阿什的话语中挑出毛病。
「有啊!有人呢!」一说到有人,阿什的语气有些迟疑了,「保存线索的人物嘛!」
说到具体的人,他似乎难于开口。
「……是和尚吗?像碧空这样的。」
碧空也点点头定睛注视着阿什,但他却根本不予理会。
「你仔细看地图,把它铭刻在头脑里。这座僧院的中庭有个徽标,要想飞到那里的话,佑俐必须把握好方向和距离感。」
「为什么那种地方会有徽标嘛?」
「因为是我刻上去的嘛!烦死了。你这个多嘴的老鼠!」
阿什捏起阿久啪唧地扔在地图上。
「你别絮絮叨叨的,也给佑俐帮点儿忙嘛!」
阿久受到了斥责,似乎不知该如何是好。佑俐也不知道该让它帮什么忙,只顾专心地审视地图。卡达哈尔僧院遗迹——比王都近得多,从这里向西南越过一座山、两座山,这是湖泊或沼泽。还有一条大河在奔流,似乎不可跋涉,所以到了河边就得沿河南下,来到森林边再向东去,也就是向右转。
「呀!我看到建筑物啦!」阿久突然叫了起来,宛若小鸟般欢快。「哦,帮忙就是指的这个呀!」
阿久脚下就踩着卡达哈尔僧院遗迹的标识,它看到的图像应该是从那里传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