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和而閑适地进入黄昏,蓝天上突兀飘浮的云端辉映着深红色,就像云朵打上了腮红。云朵在缓缓移动,渐渐地会聚起来,会聚了深红色堆成晚霞。
耀眼锐利的闪电将苍穹撕成三块,苍穹现出裂隙。一次、两次……无声地撕裂苍穹的青白色闪光。
太阳突然阴暗下来,佑俐看到太阳在彷彿坠入苍穹的裂隙中消失了。当第三次闪电掠过天空时,太阳却安然无恙地挂在那里。
不过,它已经变成了漆黑一团!
耳旁雷声大作,令人感到整个世界都被击碎。雷声追随着闪电,两次、三次地炸响。天空在每次雷鸣中炸裂,继而裂出更多的缝隙,彷彿顷刻就要塌落砸到正在仰望的佑俐头上,她不由自主地举手缩脖。
拉特尔医生站起身来,步履蹒跚地两三步离开两人坐着的石柱。医生并未仰望上空,而是眺望遥远的天边,彷彿被那里吸引似的连续踉跄了几步。
「那是什么?」
望着医生凝视的方向佑俐也站起身来,可她却与医生相反——在迅速地向后退步,身不由己地想要逃跑。
在舒缓的山脊稜线断隙间远远现出西方地平线,再过两个小时就能看到即将沉没在那里的美丽夕阳,可是现在,那里却出现了佑俐大脑所不能迅即理解的匪夷所思的景象。
龙捲风?不是。如果是龙捲风的话,无论它有多么巨大都应该呈现大家熟悉的沙漏形状。那么,它是什么呢?谁都知道,它原本是罡风的聚集体,因为它以其伟力在地面上摧枯拉朽,然后卷上天空、漫天飞舞、翻腾着将一切撕碎。可是——
一双巨人的手——只能这样形容,因为看得到手指的关节蠕动。西方地平线长出了巨人的双手,正在地面肆虐横行。那只右手刚刚落下好像砸碎了什么,左手就抬起来在空中挥舞。
「医生,那边有什么东西?」
佑俐把倾斜的石柱当作屏障,勉强能够躲开强风。若想问话,几乎得大声叫喊。刚才的北风不知何时转为西风,从那双巨人之手肆虐的方向刮来,颳得眼睛难以睁开。强风已转为暴风并愈加兇猛,裹挟着沙石打在皮肉上如同针扎。
佑俐用手指护着脸部再次呼喊医生。随着巨人之手抬起,在它挥撒的散乱杂物中闪现出教堂或城堡的尖塔状物,旋即又被暴风捲入并绞碎。
「那是王都的方向!」拉特尔医生呼喊着回答。
王都埃尔米瓜德——既是这座黑特兰国的中心首都,也是魔导士埃尔姆的坟墓之城。
「王都已经被破坏了吗?」
当佑俐声嘶力竭地继续询问时,低头顶风的拉特尔医生终于被暴风吹倒,并翻滚着撞在身旁的外墙碎石堆上,四仰八叉像被钉在上面动弹不得。
「佑俐,赶快躲进洞窟!」那喊声也被狂风撕碎。
得想办法救医生!得叫人来帮助!佑俐开始向前爬行。
医生髮出惊愕的喊声:「别过来!」
佑俐突然撑起身子,紧接着被某种柔韧结实的物体猛地抓住了身躯并被勒得喘不过气来,随后又飞向空中。她以为是被暴风捲起但并非如此。她头朝上、脚朝下,两只手臂无拘无束,并没有在风中打转转儿——
她又被拉特尔医生抱了起来,并省悟到发生的事情。
医生左臂夹着佑俐,右手抓着瓦砾山和倾斜的石柱向上爬去。抓紧、拉升身体,再抓紧、再拉升身体。医生的胳膊很长,每次上升时,身体都像钟摆似的悠蕩。
拉特尔医生的胳膊已经不是人类的胳膊了,皮肤呈褐色,骨头髮黑像枯树根一般凸出来,仅手掌就有佑俐脸盘两倍那么大。手指颀长,指尖变细,像柔韧的长鞭一般划过半空,强有力地抓紧了瓦砾山。
这种景象,在动物园的猴山看到过!不合时宜的记忆使佑俐有所顿悟——猴妈妈一手抱着猴宝宝,那只空手抓住这边树枝移向那边树枝。
拉特尔医生和佑俐登上了卡达哈尔僧院遗迹的瓦砾山,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佑俐看到,大片黑色波涛从西方地平线向僧院遗迹这边径直扑来。
那是巨人之手推出的暴风利刃!佑俐闭上了眼睛。拉特尔医生仍然抱着佑俐,双脚朝乱石山顶猛然一蹬,两人高高地腾起在半空。与此同时,黑色暴风的利刃从卡达哈尔僧院遗迹席捲而过。
瓦砾山中交叠的几根石柱被暴风撕开并捲起,在即将坠落时撞得粉碎。不过,那边的轰鸣却没有传到佑俐耳旁。佑俐正在空中飞翔,医生和她的黑衣下摆优雅地飘蕩在晚霞之中。片刻,他们飞到了狂暴汹涌的疾风上方。
医生将形状怪异的臂膀抡圆了一挥,就像黑色羽翼在空中摆动煽起一股上升的气流,把两人在滑翔中坠落的身体托起了一些。
「佑俐,快用徽标!」医生喊道。
佑俐不顾一切地把手掌贴在额头上。她不知道咒语,也没有问过阿久,只是用自己的语言发出意念: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保护我们,让我们安全落地吧!
徽标放光了,闪烁了一次、两次。并且,佑俐和医生身处白色光环之中,两人的下降速度随之猛然减缓。医生再次振臂一挥,白色光环刷地转圈,佑俐立时感到,像似坐在了无形的悬椅上一般平稳,并缓缓向地面落去。医生挥动着臂膀调整方向。
暴风利刃横扫而过,佑俐看到了它的背影。它把卡达哈尔僧院遗迹撕扯得支离破碎,并继续沖向前方寻觅目标。
它简直就像黑色镰刀在盘旋——削平了僧院后面的山丘,削髮般地把森林剃光。山崩地裂掩埋了道路,树木枝叶化成粉尘漫天飞舞。
拉特尔医生的双脚先着地,接着是佑俐的双脚。光环消失了,医生稳稳地站定了身躯,可佑俐却双腿无力。
僧院遗迹的瓦砾被巨人利齿嚼得粉碎,就像吐出的残渣。直至刚才还是一座瓦砾山——尚可辨认石柱和墙壁形状,室内装饰和家具残骸也都保留着原状,现在却已变得杂乱无章。
医生和佑俐突然回过神来,同时向西方地平线望去——那双巨大之手已经消失了。大自然的晚风吹过遍地狼藉的僧院,刷刷地扬起细沙。
天空和太阳也都恢複了原状。
「那双巨手变成黑色利刃朝这边飞过来了!」
看到这个情景,医生立刻抓住佑俐一同腾空而起。
「它要冲到哪里去啊?它冲到哪里,哪里就会夷为平地……」
仍被医生抓着的佑俐向下看去,医生髮现后,像要隐藏丑陋似的赶忙背过手去,但仍然被佑俐看到了。医生的手开始恢複到原来的肤色,大小和形状也恢複到常人的样子。他把双手完全藏在黑衣袖内之之后,视线终于转向佑俐的眼睛。
「我也是继承了怪物血毒的人之一。」
确实如此。毋庸置疑!
「让你受惊吓了,实在对不起。我没有事先讲明,十分抱歉。」
佑俐没有立刻回应却打了个喷嚏,守护法衣腾起一阵灰尘。医生为她掸了掸法衣。
从佑俐嘴里发出了哭声。
「那、医生也活不了多久是吗?」
拉特尔医生的眼角鬆缓了,承受重负绷紧的嘴角也鬆缓了。
「你真是个好心人。」
佑俐又忍不住要哭。发生了这种事情,看到了那样的情景,卡达哈尔僧院遗迹已七零八落,王都可能也遭到了破坏,但是佑俐心中却充满了别样的情感。
「还能活多长时间?我也不清楚,所以我来到这里。我想把剩下的时间奉献给承受同样苦难的人们。」
卡达哈尔僧院遗迹的瓦砾残骸堆积成山,不断地落下尘土和小石块。拉特尔医生把落向佑俐的沙石挡开,他的左右手已完全恢複了原状。
「发现怪物血毒是在三年之前,最初表面上毫无变化,只是比常人强壮,多重的东西都能轻而易举地拿起来。」
后来,体能的变异越发明显,终于像池水猛然溢出般地表面化了。
「现在,如果想用尽全力的话,双手就必定变成那个样子。再过不久,双脚也会变成那样的。」
原来如此啊!怪不得刚才他表现出那般超能的腾空跳跃。
「嗯,是的,我的弹跳力恐怕连百兽之王都自愧不如呢!」
佑俐想起了喀纳尔村的「弹簧腿」少年。
「在阿什他们村里有个叫伍兹的男孩。」
「我知道他,还见面过呢!他还生活在那个村子,但不久会跟母亲一起迁居这里。当体能异变在形体上反映出来时,就很难在普通人当中生活了,而且需要更多的药品。」
而且,两人总有一天都得由阿什亲手埋葬。
「那种变异——发生的时候,疼不疼?」
「没有丝毫疼痛感。」医生轻轻地摩挲着双手,灵巧地活动着让佑俐看,「不过,心态会发生一些变化。」
会变得勇猛顽强——他说道。
「我说过,继承怪物毒血的人们临近死期会变得更加凶暴,对吧?就是那么回事。幸运的是自己还能够控制。」
遭到洗劫的瓦砾山终于尘埃落定,空气渐渐澄凈起来。
「对于伍兹和我的这种异变并没有给定名称。阿什也没告诉过你病名或病例的名称,对吧?因为从一开始就没有名称。不仅如此,当局甚至禁止在讲述黑特兰国历史的时候触及此事。」
这个国家的执政者对这段历史讳莫如深!
「不予命名,不予认可,禁止讲述,那它就不复存在了。像我和伍兹仅仅是偶尔才会出现的超能人,也可以咬定与黑特兰的过去没有任何关係,所以不予命名也不予认可。」
佑俐咬了咬嘴唇。拉特尔医生的语调很平淡。
「我们并不希望自己这样,而是命运使然——形成了这种体质。这确实是命运……命运的恶作剧造化了这种体质。」
我曾无法忍受命运的捉弄而十分懊恼、激愤不已并燃烧起複仇的怒火。
「由于某种机缘,我的想法发生了变化。我这种体质和短命生涯并非因自己做了什么坏事而要遭受报应,只是遭到命运的捉弄才如此。在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着犯下过失而陷入罪孽命运的人。
佑俐小声地嘀咕了一句:「比如说格尔格?」
拉特尔医生深深地点点头:「是的,我和伍兹也有悲伤、痛苦、愤怒,有时还自怜,但并无强迫的自责,因为我们什么都没有做。格尔格却与我们不同,他深知自己犯下的过失,比任何人都清楚是那种过失把他变成了怪物。他无论怎样悲伤、痛苦、愤怒,结果是全都归结到自己身上。」
真正的怜悯和宽恕,必须给予格尔格这样的人——拉特尔医生用毫不动摇的沉稳语调说道。
「在这方面,你的哥哥也是一样的。」
在迫切的愿望驱使下,森崎大树翻阅了《英雄启示录》,为之倾倒而成为了「英雄」的「真器」。
「你寻找你哥哥,是因为只有像你这样挚爱哥哥的人才能宽恕你哥哥。正是为了宽恕和解救你哥哥,你才苦苦追寻至此。而你不可以在此求得自我满足和自我慰藉,因为——为了完成只有你才能完成的使命你必须奋进。」
佑俐无意中触摸了一下额头徽标。拉特尔医生微笑了,随即轻轻捏住佑俐的手指从额头移开。
「这样说,并非因为你是『奥尔喀斯特』,而是对牵挂自己哥哥的小姑娘说的。你明白吧?」
佑俐反握医生的手指,两人牵着手坐下,彷彿忘记了寒冷。
轰隆一声,身后瓦砾山的一角坍塌下来,一块门板弹了起来。这时,从豁然洞开的下方空穴,闪现出阿什的灰白色脑袋。
「哎!你还活着呢?」
医生和佑俐一齐笑出声来。阿什的脑袋回缩一下,紧接着全身用劲腾起站在了地面上。
「你们在那儿干什么呢?」
「大家都没事儿吧?」
「多亏洞窟结实啊!」
就连双手叉腰的阿什也对周围的惨状惊讶不已。
「所以,我并不担心。白鼠君呢?」
听到医生问话佑俐「啊」地喊了一声:我把阿久完全忘掉了!
「我在这儿呢!」阿久从阿什领口露出脸来,「佑俐,你在干什么?」
「原来阿久钻到那儿去了,真稀奇呀!碧空呢?」
「他在下面招呼被吓哭的孩子们呢!洞穴里面还算安全,可是响声太吓人了。」
阿久沿着阿什的肩膀和胳膊轻捷地跳到地面,并且刷地扭开脸作不开心状。
「我也差点儿报销,看到暴风朝这边迫近我赶紧跳进了洞门!」
「你就会发牢骚,」阿什反唇相讥,「把佑俐甩在了一边,是吧?」
阿久耳朵立刻竖了起来。「可……可是,当时我根本顾不上……」
「行了、行了,到这边来吧阿久!」佑俐伸出了手臂。
「我用魔导镜看到了地面的情形。」
阿什把视线投向西方地平线,一轮巨大的红日浮在低空。
「那里是王都吧!」
拉特尔医生点点头。「街道沿路的村镇或许也……」
「塔特镇不会出事儿吧?」
「说不好,」阿什不置可否,「不管发生了什么,我们已经无计可施。我们不是救护队,总之得去王都看看。」
「你了解到什么了吗?」
「不就是因为不知王都发生了什么,才要去的吗?你就不担心吗?」
拉特尔医生轻轻拽了拽佑俐的衣袖小声嘀咕:「他心里着急嘛!这很自然。」
两人走近了阿什。
「我听人们传言,基利克的装备都埋在王都的爱尔姆坟墓旁边……」
「那个传说不是编造出来的,不过,那里埋的恐怕不只是装备吧!」
「所以遭到了袭击?」
「可能性极大。」
「我刚才就觉得不可思议,」佑俐说道,「基利克的尸骸被大卸八块?」
这是水内一郎讲的。
「头和双臂、双腿还有躯干,这不是六块吗?另外两块呢?」
「说出来未免有些残酷……」回到佑俐肩头心满意足的阿久说道,「恐怕是眼珠和心脏吧!」
这就是说,基利克的尸骸——被挖去双眼、心脏也被取了出来?
「借用格尔格的说法,『英雄』这次是以《英雄见闻录》作法宝完成了越狱。也就是说,这次的『英雄』拥有基利克的记忆!」
基利克的记忆构成了「英雄」的核心,而且,造就其外形的是充斥于他体内的无数「真器」的能量。
「『英雄』要想完全复原为基利克,就必须备有基利克的尸骸,其中栖居着他的意念——怨恨。」
佑俐紧张地倾听着,不由地想到了什么。他一口一个基利克说得这么顺溜,可他自己却等同于基利克的兄弟。
「如果我是基利克——」阿什倒腾双脚脸色严峻地盯着西方地平线,「……会最先取回哪个部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