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深夜,「无名之地」的大神殿静谧无声,松明的亮光似乎也比佑俐此前离开时更显阴郁。
在初来时曾以为是斗兽场的那座圆形高台的中央,大法师端坐静候。收藏《英雄之书》——《虚幻之书》的宝函也已搬到这里,周围有四个随从无名僧护卫。
当他们看到佑俐的身影出现时,当场撩起黑衣下摆伏身在地。
佑俐步履蹒跚地走到高台中央,向镌刻着无数文字的宝函走去。可是,自己的眼睛看到了什么、自己的双脚踏在何处她却浑然不知,甚至丧失了距离感。
阿什轻拍佑俐肩头让她站住,自己也停下脚步短暂地调整一下气息。
「我回来了!」他向无名僧们招呼道。
大法师抬起头来注视着阿什,然后转向佑俐。
「恭候大驾归来!」
密布深刻皱纹的眼角枯槁无神,他明明看到了佑俐的哭相,可目光却毫无表示,既没有安慰也没有歉意。
只有深邃的、夜幕般的黑色瞳眸!
「『奥尔喀斯特』啊!请到宝函旁边来。」
虽然阿什在催促,可是佑俐却动弹不得,全身彷彿变成了沙袋,而且底部透了窟窿,袋中沙粒在一点点地漏掉,躯体被逐渐掏空。
「你的徽标完成了使命,应该复归原处。现在举行关闭《虚幻之书》的必要仪式,请你上前一步。」
阿什的嗓音格外沉稳,似乎不是命令而是请求。
佑俐摇晃着身体上前一步。大法师欠身膝行至宝函旁边,郑重行礼。四个无名僧各执一角,打开了函盖。
大法师毕恭毕敬地取出《虚幻之书》,随即膝行离开宝函,然后把书递到佑俐眼前。
「请看!」
佑俐眨眨眼睛,《虚幻之书》的封面上隐约浮现与她额头相同的徽标,浅淡而捉摸不定,而且有飞白褪色、多处断断续续,彷彿是用墨水将尽的银笔硬画出来的。
「请您把它拿在手中!」
佑俐听话地用双手捧起了《虚幻之书》,她的手被山丘上的泥土弄髒,指甲缝里也塞满了泥。
《虚幻之书》轻如鸿毛,岂止感觉不到重量,甚至没有质感。
佑俐额头上的徽标开始放出白色辉光,她惊慌地扭动脑袋。
「不要动!」大法师制止道,「徽标即将离开。」
额头徽标的光芒越来越强烈,光环移至手中的《虚幻之书》。这时,封皮上飞白褪色的徽标吸人光芒开始变浓,先是周围的圆弧部,接着是细微局部逐渐清晰地浮现出来,线条变粗并开始放光。
额头徽标在迁移!佑俐不免有些惊异,睁大眼睛注视着徽标功力的迁移。离开佑俐复归《虚幻之书》的光芒既不晃眼也不炙热,只是格外——纯凈!佑俐这样想道。
不久,《虚幻之书》上的徽标彻底完成了复归,佑俐额头上的光芒便消失了。只是在这一瞬间,《虚幻之书》才有了些许重量和温度。
这时,那边的徽标也开始消失了,不是一般的消失,而是彷彿被吸入了《虚幻之书》。
能量和光芒逐渐渗透在《虚幻之书》中。
封面上的徽标也消失了,映照大神殿内部的依然是各处点亮的松明。
大法师从佑俐手中轻轻拿起《虚幻之书》,庄重地安放在宝函中。
四个无名僧盖上宝函,再次行礼之后把金属棒穿入四角的环内,随即抬起了宝函。他们连脚步声都没有发出,黑衣下摆拖在地板上走出了大神殿。
「收藏在……什么地方?」
虽然沉默太久就像淡忘了语言,虽然此前哭喊得那样激烈,但佑俐的嗓音却没有嘶哑。
「『万书殿』的深处,」大法师答道,「我们要守卫到再次施加封禁的时刻。」
阿什併拢双腿,轻轻地点点头。大法师深深低头回礼。
佑俐摸摸额头,平滑如初,已经没有了辉映手指的白光。
徽标离开了佑俐。
「你想从何问起?」
阿什保持立正姿态转向佑俐,长靴上的金属钉铿锵作响。
大法师也站起身来,随即倏然后退与阿什并排而立。
「从何……」身体又摇晃了一下,我……这个沙袋几乎漏空了,「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
我只知道碧空已经不在了,只知道碧空就是哥哥,只知道自己傻得连这些都没发现。
阿什突然仰望大神殿的天花板,大法师也跟着向上看。
钟声响起。敲一下停一下,然后敲两下停一下,重複三组之后停止了。大神殿中回蕩着钟声的余韵。
「这是在通报什么?」
「这是三响钟!」
阿什答道。他像是在品味钟声的余韵,垂下眼帘微微歪着头。
「通报门已关闭。」
「『万书殿』的门吗?」
听到佑俐反问,阿什睁开眼睛轻轻摇头:「这道『门』别有意味。」
对于这句话,佑俐的记忆深处有所触动。她觉得曾在何处意外地听到过这个「门」的另类用法。
阿什看着佑俐的脸,他总是能够恼人地洞察佑俐的心事,那是因为他知道佑俐所不知道的事情,他对佑俐有所隐瞒,所以总能轻易地事事抢先。不过,现在他确实洞察到了佑俐的内心所想。
「我听说过——这个『门』。」
「是吧?我也记得。」
阿什点点头,然后收起立正姿势改成了稍息,脸上掠过一丝既像揶揄又像嘲讽的、痉挛般的笑意。
「在那边你问我这是什么意思时,我慌乱得真不知道该怎样搪塞过去呢!」
那是在什么时候?佑俐朦胧地整理着思绪,但很快就疲惫不堪了。
「还是——从头说起吧!说来话长啊!坐下说吧!」
佑俐就地蹲坐,胳膊抱着膝头,她已经什么地方都不想去了。
大法师走过来静静地坐在佑俐身旁,就像亲密无间的爷爷在安慰受到父母无端训斥的孙女,那么深情,那么慈祥。
但是,现在的大法师与那时的爷爷只有一处不同点,他把黑衣折在膝下正襟危坐。
「想必,你很生气吧!」
他的眼睛仍然那么枯槁,但嗓音略微透出圆润的感觉。
「我不想请求你原谅,因为我们明明深知详情,却还是把你送上了征程。我们专断地把真相保留在这里,却把谎言和欺瞒带来的折磨强加给你。」
真是匪夷所思,此时自己居然没有发怒,刚才还是那样怒火冲天,而现在却只想抱住大法师放声大哭。
为什么?
「『英雄』要想越狱,必须有人充当『最后的真器』。」
似乎是故意而为,阿什没有正对佑俐,而是侧脸相向并开始讲述。
「要想把『英雄』载入故事的迁流并再次召回此地施加封禁,那就必须削弱注入『英雄』的『最后的真器』的功力。这一点只有与『最后的真器』秉持相同血缘的『奥尔喀斯特』才能完成。」
因为只有这位「奥尔喀斯特」的声音才能传递给「最后的真器」。如果声音不能传到,那么徽标的功力也就无法与「英雄」抗衡。
「因此,只有『奥尔喀斯特』才能成为追蹤『英雄』、『黄衣王』的人选。」
而且,在通过越狱成为《虚幻之书》的《英雄之书》封面上,会浮现出与追蹤者『奥尔喀斯特』额头徽标相同的徽标。
「在『奥尔喀斯特』善始善终地追上『英雄』并解放『最后的真器』的早晨,『奥尔喀斯特』返回此处,额头徽标与封面徽标合为一体,《虚幻之书》即复原为《英雄之书》。」
「那个封面浮现出了『英雄』的徽标并释放光芒。」阿什说道。
「至此全都是真实情况,正如你踏上征程之前听到的那样。」
阿什稍稍摊开双手,像是要徵求同意。
佑俐点点头。「我一路上都是这样想的。」
身旁的大法师低头伏面。
「可是,也有极为罕见——真的极为罕、不照此步骤实行的例外。」
说到这里,阿什换了个语调向佑俐发问:
「为『英雄』所倾倒并被笼络的『真器』们后来会怎样,你知道吗?」
这是什么意思?
「那……会被『英雄』吞掉,不是吗?会被当作能量使用,不是吗?」
「是的!并且与『英雄』合为一体,成为其中的一部分。」
人类成为「真器」的条件就是心怀暴怒——有发泄暴怒的强烈慾望。他放纵这种慾望并期盼「英雄」,才会为之倾倒。
但是,当「真器」被「英雄」吞没之后不会有丝毫残留,甚至连驱动他的暴怒也不会残留。
「不过,『最后的真器』却略有不同。」
「因为『最后的真器』也是召唤者。」阿什继续讲道。
「召唤者是将『英雄』呼唤出来的人,是赋予『英雄』以物象的人。也就是说,是他充实了『英雄』。」
「这是罪孽。」阿什说道。
「即使作为『真器』的人的实体消失了,他所触犯的罪孽仍会残留下来。你认为会以什么形态残留下来?」
这几乎用不着思索,儘管焦点仍然模糊,但佑俐在出征时就耿耿于怀的疑团豁然解开。
「——无名僧!」
阿什使劲地点点头:
「『最后的真器』无一例外,全都会化为『无名僧』!而且要在这个地方赎罪。」
残留在那里的全都是罪孽,业已失去作为个体的心灵、体形和理念。所以无名僧的外形一致,同时丧失了自我。
那只是罪孽的存在形式。以一当万,以万当一。
这就是无名僧的真相!
但是——阿什挪动脚步背向佑俐。
「刚才也说过,『最后的真器』极为罕见地会发生事故。」
——也会发生不照此步骤实行的例外。
「据认为,其原因可能是『最后的真器』作为召唤者还有机会与越狱的『英雄』抗衡。」
即使是在剎那之间,能接触到「英雄」具有的所有记忆和所有功力的「最后的真器」,在那一瞬间可以到达其他「真器」和「狼人」所不能到达的境地。
他在那里接触到了奥秘,在那里得以洞察。
循环的故事的功力,统治「圈子」的根源的功力,把「英雄」造就成「英雄」的人类愿望。
与此同时,他也能洞察「英雄」的负面即「黄衣王」的威胁和无法估量的破坏慾望,他会对一切了如指掌。
「但是,当『最后的真器』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深深懊悔时——」
阿什说道,就会产生「半生不熟的无名僧」——
「即便是半生不熟,无名僧也还是无名僧,所以,同样会失去作为个体人的记忆和形体。不过,他并不是完全失去而是暂时忘却而已。」
「你是说,我哥哥、碧空就是这样吗?」
佑俐的嗓音高亢尖锐,甚至超过她自己的想像。
「刚才,你在山顶上也说过的,是吧?你说——半生不熟的无名僧。」
佑俐回头望去,只见阿什看着自己的眼睛点点头。
「但是太奇怪了!碧空不是那样的!」
太奇怪了!佑俐重複地说道,嗓音更加高亢。
「碧空说过,他在期盼我来到这里。他说在听到一响钟时心里特别激动。」
也就是说,在碧空胸中的完全「乌有」的位置,当时,产生了心灵而并非忘却的记忆——
不,应该是有了记忆!
「听到一响钟时.那小子胸中并没有产生心灵,而是心灵的残片苏醒了。只有一点点,极不完整的残片……苏醒了。」
佑俐感到憋闷得难受,便用手按住了胸口。
「可是,在那之前他就没有发现自己还保留着心灵吗?没有发现无名僧并不是这样吗?碧空、我哥哥自己无法意识到吗?首先,如果他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来到『无名之地』的话——」
佑俐猛然醒悟到——「无名之地」没有时间的流动。
「那小子也不知道真相,忘记了自己曾经是什么人。但是,他明白自己必须陪伴来到此地的你出征,那小子自己也盼望着陪伴你出征。那是碧空想按自己的意愿清算自己的一种表现。」
即使他自己没有觉察到这一点。
「『半生不熟的无名僧』是危险的存在。」阿什继续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