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七日(一)
**
终于看到了。
老人安养院「银城」。这栋白墙红屋顶、充满童话色彩的建筑物去年完工,彷彿是童话世界的森林中出现的城堡。
我想起之前班上那票爱玩的同学中有人说:「我还以为那里是汽车旅馆,没想到是老人安养院。」搞不好就是指这里。
只是,没想到路途这么遥远。
虽然是暑假,我仍然像平时一样七点起床,八点出了家门。从家里走到车站七分钟,搭了二十分钟电车,又在车站前转搭二十分钟公车,从山麓的公车站沿着没有铺柏油的道路一路走上半山腰。
虽说没有规定服装,但毕竟是补课,所以,我带了运动服塞在包包里,身上穿着制服,但可能不应该穿皮鞋。
学校给我的地图上写着:「从公车站走路十分钟」,但我已经走了二十分钟。
是因为我走得比别人慢吗?平时上学或放学时,由纪从来没有抱怨我走得慢……我猜想是老人安养院的简介之类通常为了强调交通方便,故意写得比较近。
早知道就邀由纪一起来了……
我一个人果然不行。好想回家,但是……
口乾舌燥,但周围空空蕩蕩,没有超商,没有自动贩卖机,就连不起眼的商店也没有。连我这个十几岁的年轻人都走得气喘如牛,那些一只脚已经踏进棺材的老爷爷、老奶奶即使寂寞得要命,想要逃离这里,恐怕也会在走到公车站之前就归西吧!
不,也许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把老人安养院建在山上。被抛弃的人聚集的地方……搞不好格外有气氛。
虽然我提早出门,没想到在指定时间十点準时走进老人安养院。
进门后,我在右侧的事务室柜檯前自报姓名,柜檯的人很快帮我找来负责的窗口。学校似乎已经和这里联络过了。
这里真的是老人安养院?
挑高的天花板、水晶吊灯、观叶植物、舒服的沙发……走廊远方,还有一个穿着扶桑花夏威夷衫的老爷爷,简直就像是旅游节目看到的观光饭店。
但是,有一个决定性的不同。
——这里有一股臭臭的味道。如果冰箱里的鱼肉有这种味道,绝对会拿去丢掉。就是这种怪怪的味道,难道一只脚踏进棺材的人身上会发出这种味道?
「你有闻到味道吗?」
我的心脏差点停止跳动。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而且说中了我正在想的事。万一才刚见面,对方就觉得我很差劲怎么办?……
回头一看,一个三十多岁、满脸严肃的阿姨站在我身后,胸前别了一个写着「大沼」的塑胶名牌。
「我是组长大沼,先去里面的房间向你作一些简单的说明,你跟我来。」
她对我假日前来,或是来这么远的地方没有半句安慰,说完之后,就转身大步地走向走廊。
——这时,在走廊另一端的夏威夷衫老爷爷微微摇晃了一下。
砰!走廊上传来一声巨响,就像竖在墙边的榻榻米倒下时的声音。矮小的老爷爷就像活动玩偶的发条鬆了一样慢慢停止动作,猛然倒在地上。所以,他很重吗?
大沼阿姨已经赶到「阿啰哈」面前。
她向旁边看起来像照护师的人发号施令,两人合力把阿啰哈抬进了一个房间。
这里是医务室吗?当我走到那个房间门口时,大沼阿姨一脸镇定地走了出来。
「刚才那个人没问题吗?呃,我不能跑,因为呼吸的节奏会乱掉……哦,不过走路完全没问题,硬要跑的话,慢慢跑应该还好。」
我为什么要辩解?
「别担心,万一发生状况,可以马上叫职员来处理。」
大沼阿姨再度在走廊上迈开步伐,她的背影似乎在说,本来就没指望你能帮上什么忙。难道不是你们拜託学校找羲工的吗?
我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
……为了看别人死亡。只不过是听到有人倒地的声音,有什么好害怕的?
大沼阿姨在挂着「所长室」牌子的房间前停下了脚步。
*
朗读志工「小鸠会」的负责人,一个姓冈田的女人约我十一点在车站前的咖啡馆见面,说要顺便讨论一下。
还有十分钟。
应徵动机如果写「想看到周遭的人死去」恐怕会让人觉得我道德败坏,所以我在打电话前,準备好「想藉由暑假这段自我充实的时间学习和他人相处,学会体谅他人」这番说词,没想到我只报上姓名、学校和电话号码,她就同意我参加了。
搞不好是自由加入的团体。
他们每周一、周二去S大学附属医院,周三、周四去公民馆,周五去本市的老人安养院。我打电话去的那天是星期三,所以她问我星期五要不要去?但我最不想去的就是老人安养院。
因为我还有其他事,可不可以只参加周一和周二的活动?当我这么问时,她回答说,你想什么时候参加都可以。
这个团体没问题吧?
话说回来,如果不实际了解一下,什么事都做不了。反正目前正在放暑假,有的是时间。
我正準备走进咖啡馆时,一个从剪票口出来的欧巴桑叫着「等一下~」,脸上带着噁心的笑容跑了过来。她脸上抹了厚厚的粉,体态臃肿,肩上挂着一个大袋子。
「我是冈田,你是打电话给我的樱井吧?」
她露出沾到鲜红色口红的门牙探头看着我。我被她浑身那种好像在威胁我「你也给我笑一个」的欧巴桑气势打败,忍不住后退三步,向她自我介绍。
「我是樱宫高中的樱井由纪。」
走进咖啡馆,她说虽然时间还早,还是先吃午餐吧!然后,没问我的意见,点完今日特餐的炒乌龙麵套餐,就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首先,小鸠会是从事哪些活动的团体?打电话的时候我就隐约感觉到了,果然是「阿门」的团体。
「——派,你听过吗?」
我听过天主教和摩门教,但第一次听说冈田口中的那个教派名。她夹杂了不少外来语和一大堆费解的辞彙,噜哩叭苏地向我解释了半天。简单地说,这个教派的信念就是:即便是十恶不赦的大坏蛋,只要跪在上帝面前,就可以被接纳。
她连续说了好几次「宽恕」这个字眼。
我对小鸠会并没有兴趣,只要达到目标,就会向你们说拜拜,所以我不打算涉入太深。
吃完白饭和炒乌龙麵这种只为了填饱肚子的碳水化合物配合的正餐,冰咖啡送上来时,她才开始聊朗读的事。
朗读给小孩子听的书都用教会图书室的书。非信徒的人朗读时,则念冈田挑选的书。
「要朗读耶稣的生平故事之类的吗?」
「哎哟,你可别误会,我们朗读的目的不是传教,而是让孩子感受到书本的乐趣。应该有很多你熟悉的童话和古代民间故事。」
那我就放心了。
「你能够加入我们,真是帮了大忙。」
今天只有我和冈田两个人。在小鸠会登记的朗读志工总共有十几个人,通常都是三人一组轮流,但大部分都是家中有小学生或中学生的家庭主妇,刚放暑假的这段时间通常都很忙碌,抽不出时间参加活动。
——说到这里,冈田突然停了下来,呼噜呼噜地吸着冰咖啡,眼睛朝上盯着我的脸。
「你都没笑。」
「有什么需要笑的地方吗?」
「……也对,时下的孩子如果没有好笑的事就不会笑。」
她说着,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她到底对什么不满意?的确,她从儿到我的那一刻开始,脸上就挤出很像拍照时对着镜头露出的假笑,但这并没有让我对她产生好感。
所以,她的笑容毫无意义。
「算了,没关係,但在小孩子面前记得要面带笑容。」
冈田说着,脸上再度挂起笑容。她的牙齿卡到海苔不会难过吗?事到如今,如果她叫我「回去」,我也很伤脑筋,只能偏着头,微微扬起嘴角。
「对,对,这个表情很棒。呜呵呵,我相信你很快就会和孩子们打成一片。而——且,现在是暑假,所以我準备了特别节目。」
「是什么?」
「敬、请、期、待。呜呵呵!」
笑声通常都用「啊」或「哈」的搭配来表达,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在笑的时候,明确发出「呜呵呵」的发音。
冈田没有多谈特别节目的事,继续向我介绍小鸠会的其他活动——每月一次的市集,以及在市集上很受好评的小饼乾和磅蛋糕的製作方法。
我来这里,并不是想听你啰嗦这些事,我想要看别人死去的那一刻。
我想像着坐在我面前的冈田突然心脏病发作的情景。
黏在她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变成痛苦的表情,她露出沾到海苔的牙齿,口吐白沫……完全没有美感。
无法产生任何感想的死亡。
虽说能够以冈田的死为题材,像紫织那样假装顿悟了某些事(当事人应该以为自己真的顿悟了),谈论生死的问题。如果写成文章,应该更有发挥的空间,但是归根究柢,这和电影或小说的感想一样,只是我的想像力所创造的产物。
我想要见识超越想像的现实,如果必须靠想像补充现实,根本死得毫无价值。
不过,也许真的需要某种程度的表演。
必须找到能够在最后一刻表演得很精採的人,在最后一刻表演得很精采,才能让死亡的瞬间变得精采。对象要慎选,演出要认真,必要的话,或许可以让冈田扮演配角。
配角候补冈田口沫横飞地谈论着国家的年金和医疗问题,她说都是撒旦造成的。我在心里暗想,如果凡事都可以把责任推给撒旦,那些政客的日子就会过得很轻鬆。这时,冈田话锋一转,说那些干尽坏事的政客都是披着人皮的撒旦。
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原来只要稍微偏离日常生活,就可以遇到这种人。虽然我无法产生共鸣,但冈田并不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她和我生活在相同的世界,而且离我很近。儘管邂逅这种人没什么价值,但也无害。
不,对敦子那种类型的人来说,冈田搞不好就变得很危险。
对了,她发简讯给我,说她忙着补体育课。她到底在忙什么?
**
「本院所有工作人员皆致力提供令人放心的服务和热心的关怀,让住在这里的人能够健康而充实地生活。草野,希望接下来的两个星期,你也可以把这里当成自我学习、成长的地方。」
所长室内,一个五十多岁、看起来很亲切的所长激励了我一番后,递给我一个写着「草野」的手写名牌。这里的职员好像都要戴名牌。虽然只是普通的名牌,但我很开心。
走出所长室后,大沼阿姨带我到处参观了一下。
这栋三层楼建筑的一楼有事务室、所长室、医务室、体能训练室,还有员工休息室。附近的K医院会派医生和看护,轮流在刚才阿啰哈被送去的医务室内为老人看病。我这才想起搭公车来这里的途中,有一个车站的站名就是K医院。
二楼和三楼都是居住空间,目前有一百名老人入住。房间有四人房、双人房和单人房三种,每个房间都住满了,听说还有不少人排队想要住进来。
二楼还有餐厅、聊天室和不同功能的浴室,三楼有聊天室、多功能活动室和小礼堂。
走过餐厅前时,闻到一股汤的味道,是早餐的味噌汤吗;中午会在员工休息室吃这里的供餐,我咽得下这里的老人餐吗?
更重要的是,我能够顺利餵食他们吗?
昨天晚餐时,妈妈说,老人安养院的菜色可能以煮得比较烂的面类为主,所以特地做了凉麵,陪我一起练习,没想到出乎意料地困难。即使把麵条切成自认为合适的长度后送进妈妈嘴里,却卡进了喉咙,才餵了第一口,妈妈就噎到了。如果是老人家,搞不好会送命。
虽然我想看尸体,但如果我失手杀了人就一点都不好玩了。我必须加油。
参观结束后,大沼阿姨叫住了一个身穿深蓝色工作服、正在扫楼梯的三十多岁大叔,把我介绍给他。
那个大叔姓高雄,中等身材、不胖也不瘦,有点驼背,属于那种没有特徵的长相。他就像是外国电影中出现的日本人,典型的大叔样子。他始终低头看着黏了一堆头髮和灰尘的拖把,虽然是个大男人,但从他身上感受不到任何霸气,也无法让我产生像对大沼阿姨那种必恭必敬的态度。
叫他大叔就行了。
听说大叔转行进入这个行业,从今年春天开始在这里工作,目前正在努力用功準备考照护师的证照,在这里的工作以打杂为主。我的工作似乎是协助这位大叔。
我以为老人安养院的义工要帮忙喂饭或协助老人洗澡之类的,原来这些直接和老人接触的工作,都由有照护师证照的人负责。
虽然有点泄气,但既然不直接和老人接触,就不必担心会不小心失手把他们送上西天。
「请多关照。」
第一印象最重要。我带着灿烂的笑容向大叔打了招呼,没想到大叔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小声嘀咕了一句:「你好。」他看我哪里不顺眼?衣服吗?我今天穿的是制服。髮型吗?我的是很普通的短髮,也没有化妆。难道是说话的方式?
如果换成由纪,或许会恭敬地对他深深鞠躬说:「我会尽全力加油的,请多指教。」如果是班上的其他同学,或许会很亲切地说:「我会好好加油。」
在这里,我到底要学谁才好呢?
*
下午一点。S大学附属医院小儿科病房的游戏室放了三排铁管椅,每排有十张椅子,坐了十八个病童、看护,以及像是病童母亲的人。
病童的年纪参差不齐,有的还没上小学,也有五、六年级的学生。既然是住院的病童,应该是哪里生病了,但除了他们穿着睡衣以外,看起来和健康的小孩没什么两样。
倒是这个房间很不寻常。后方的墙上贴着用色纸做的动物在跳舞,兔子、狐狸、熊和大象都满脸笑容,周围的花朵和音符也都飞了起来。靠窗户的那一面墙上挂着彩带吊饰,天花板上垂着麵包超人和他的伙伴。
我能理解这是为了营造欢乐的气氛,我也知道用欢乐布置容易感伤的空间不是坏事,但凡事过犹不及,反而好像在强调「这里是特殊的地方」,你们不是正常的孩子,都得了重病,死亡就在你们面前。
快乐的演出或许是逃避死亡恐惧的护身符,既然这样,不是更应该不留痕迹地巧妙演出?还是说,这种夸张的方式更能够炒热气氛?不知道每间病房的情况怎么样?
听说平时都会去各个病房,读一些适合病童年龄的书籍,或是他们上一次要求的书。由于这次是「特别节目」,所以特地请病童都集中在游戏室。
我跟着冈田一起站在大家面前,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
「今天有新的姐姐来加入,这位是樱井……姐姐,所以大家可以叫她樱花姐姐。」
冈田可能忘了我的全名。早知如此,问我不就解决了吗?居然要大家叫我樱花姐姐。不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感觉很新鲜。
在学校时,很少有人叫姓氏。因为班上有几个人姓氏相同,搞不清楚在叫谁,所以老师也都用小名叫大家。我这才发现,除了敦子以外,我几乎不记得班上其他同学姓什么,只知道紫织的姓是「ta」行的。我和同学之间没有太多交集,也照样过得好好的。
「另外,我今天带来了特别的东西!」
冈田拉高分贝说着,用力拍了拍肩上的大袋子。
「你们猜是什么?」
她把一只手缓缓伸入袋子里,故弄玄虚地搅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