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八日(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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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受够了,这种地方我待不下去了。什么离天堂最近的地方,我今天就要和这里说再见。
一开始还算顺利。
我换上运动服,穿了厚底球鞋,带着装了冰麦茶的水壶出了家门后,从公车站走到老人安养院也不觉得辛苦。虽然馆内很臭,但我知道只要五分钟后就会习惯,所以也不以为意。
没想到才工作了半天,我就快累死了。
一大早,我就和大叔一起用拖把擦馆内的走廊和楼梯,之后,又用抹布擦了纱窗和墙上的架子。总算窗明几净了,没想到走廊和楼梯上又到处是灰尘。无奈之下,只好又擦一次走廊和楼梯。
结果,一眨眼的工夫就到中午了。都是大叔的错,我只是按他的指示做事。
我不仅身体疲惫,心也累了,这也是大叔的错。
他的态度到底是怎么回事?
看到他拿着拖把打算清洁我已经擦过的地方,我极其委婉地提醒他:「高雄先生,那里我已经擦过了。」他只是板着脸说了声:「对不起。」但如果不小心给老人家添了麻烦,比方说,不慎踢倒了拐杖,或是把水桶里的水泼在地上,他就会夸张地跪地磕头说:「哎呀呀!我又犯错了。大人,恳请您要原谅我啊~」
光是这样的话,我会认为他是把这些老人当成是重要的衣食父母,所以勉强能够接受。但他在小泽阿姨面前也握着手,恭敬地鞠躬说:「美丽的小泽太太,这件事就请你大人不记小人过。」
至于他在为什么事道歉?只是为了区区玛德莲蛋糕。
工作人员休息室内放了很多点心,旁边写着:「请自由取用」。那是来探视老人的访客带来「请大家享用」的。有些是带给老人吃的,但因为糖分太高等会影响老人健康的原因,无法直接交给当事人,所以就转送给工作人员。
看到阿啰哈跌倒之后又马上像一条活龙,我觉得老人超可怕,简直就像是打不死的蟑螂,但其实不是这么一回事,而是工作人员随时在为他们的健康把关。访客送来的点心都是平时很少有机会吃到的高级货。
「啊,我记得这种礼盒里有抹茶口味的。」
小泽阿姨走进休息室準备吃午餐时,看着已经空了一半的玛德莲蛋糕礼盒这么说。刚才几个职员一起分享时,大叔刚好把抹茶口味的吃掉了。
礼盒中并不是只有一个抹茶口味的,他也不是知道小泽阿姨喜欢吃,所以故意把最后一个吃掉。他只是顺手拿起盒子最角落的那个放进嘴里。
比起小泽阿姨这件事,他给我添的麻烦才大呢!
由此可见,他并不是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态度,只是讨厌我罢了。
搞不好所有的人都讨厌我。大叔笨头笨脑的,所以内心的想法全都表现在态度上,大沼阿姨、小泽阿姨和其他职员可能都在背后说我的坏话。
不仅如此,那些老人说不定也都在骂我。
那个小女生完全派不上用场,只会在这里碍手碍脚。什么都不会做,还敢来这种地方,太不自量力了——诸如此类的……我不想继续留在这里了。
——我从后门溜了出去,但要去公车站时,必须经过正门,万一被人发现怎么办?……惨了,有人在那里。
是一个老太太,看起来像是住在这里的老人。她可以一个人出门吗?
和我没关係。我视若无睹地超越了她。
「——喂,你给我站住!」
「啊?」我被她叫住了。
「你刚才是不是叫我去死?」
什么?她在说什么?老太太用极其怀疑的眼神看着我。她也是老人痴呆症吗?
「我、我没、说这种话。」
「不,我听到你叫我去死。」
「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说这种话?……」
「大家都在说,同房的人、年轻人都这么说。他们以为我听不到,其实我全都听到了。」
她哀伤的双眼从我身上移开。所以,她想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吗?好可怜,她住在老人安养院,居然也被人骂「去死」,太过分了。
「坂口奶奶,没有人这么说,也不会有人这么想。」
这时,传来慢条斯理、亲切而又洪亮的说话声,是大沼阿姨。
「看吧!她叫我去死。」
老太太看着我,等着我附和。——不,我没有说这句话。
「没有人这么想,赶快跟我回去吧!」
大沼阿姨把手放在老太太的肩膀上,蹲下身体,看着她的眼睛缓缓地说。老太太虽然嘴里嘀嘀咕咕地说什么「我才不会上当」,但并没有推开她的手或是反抗。
「草野,谢谢你,影响了你的休息时间。我会带坂口奶奶回房间,没事了。」
大沼阿姨安慰着老太太,带她走进了正门。
谢谢?她以为我看到老太太擅自走出去,所以特地追出来或是在这里找到她吗?……原来她叫坂口奶奶。
老太太是不是想要我拦住她,才故意指责我骂她「去死」?还是果真以为大家都这么说她?也许是以前曾经有人这么说她,才会让她有这种错觉。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这个老太太真可怜。
她似乎有点耳背,要是别人在聊天时,她以为在叫她去死,那在这里的集体生活应该很辛苦。
——啊,已经这么晚了,我要回去工作了。大叔一个人準备插花教室一定忙不过来。
*
牧濑在图书馆準备联考,今天是我第五次坐在他旁边看书。
虽然牧濑称之为「图书馆约会」,但这种约会完全没有心动的感觉。他穿着这一带最好的男子高中的制服,我还期待可以在不影响他温习的情况下,让他教我功课,事实证明我是异想天开。因为已经是高三的暑假了,他还在看「数一基础」。
我们的閑聊也无聊透顶。他上次说:「不知道酸梅的树是不是在浇水的时候也要撒盐。」只能说他是个自以为聪明的白痴。
哔哔哔……牧濑的手机响了。即便是放暑假,他也把读书时间设定成和学校相同的时间。
休息时,我们会一起走去阳台。牧濑去自动贩卖机买了两罐可乐,递给我说「请你喝。」
我不喜欢别人请客,因为我讨厌欠别人的人情。但牧濑认为男生请客是天经地义的事,听他这么说,我也不好意思拒绝,只能心存感恩地接了过来。
我们一起坐在长椅上,喝了一口可乐后,我问他:
「牧濑,你看过尸体吗?」
「——看过啊!」
他不假思索地回答,而且,答案竟然是出乎我意料的「看过」。我在发问之前,认定他绝对没有看过。
「也不能说是看过尸体——反正,就是看着他死。」
「你是说,你曾经为家人送终?」
我以为是他父母、兄弟或祖父母死了,所以小心翼翼地问,但牧濑一脸轻鬆的表情。他转头看着我时,脸上甚至还带着几分喜悦。
「更加惊悚。真的太巧了,是今年放春假的时候,那天上午,我去学校参加模拟考。那时候,已经过了早上的尖峰时间,我站在空空蕩蕩的月台上,站在对面月台的大叔突然从手上拎的纸袋里拿出很多纸片撒向四周。我觉得他很奇怪,所以就看着他,没想到电车进站时,他跳到铁轨上……他的手飞到了我面前。」
意想不到的发现和浮现在脑海中的痛苦影像,令我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
牧濑把可乐罐放在脚下,继续说道。
「纸片飘落下来,刚好落在掉在我眼前那只手的手掌上,简直就像是电影里的画面。」
我情不自禁地发挥了想像力。如果这张纸是他最爱的女人写给他的情书,就太有戏剧张力了。
「你被吓到了吗?」
我很想听下文。牧濑的视线望着远方,似乎忘记了我的存在。
「当时,我只觉得很噁心,很受打击。因为我是目击者,所以一次又一次地向警察和车站人员说明我看到的情景,说着说着,我开始能够冷静地面对人死亡的瞬间……可以说,从此之后,我的人生发生了改变。」
「怎样的改变?」
「嗯,用一句话来说,就是我领悟到『死』就是『退场』。有些搞不清楚状况的人通常会说是game over或reset,其实不是这么一回事。那些以为自己是世界中心的白痴才会这么想,话说回来,那天之前,我也是这么想的。其实,『死』就是退出这个世界,即使少了一个人,这个世界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地球照样转,而且会永无止境地转下去;即使人有来生,也只是中途加入而已。既然这样,我们能够做的,就是儘可能长时间和这个世界相处,了解包括自己在内的世界是怎样改变的,不是吗?」
「——嗯?」
上次紫织也一样,为什么人在谈论死亡时,都会有一种恍惚的表情?原以为牧濑只是比我大一岁的笨蛋,没想到谈论死亡后,顿时看起来像是人生历练很丰富的大人。
而且,他还提到「世界」这个字眼,说死亡是退出这个世界。他用一句话说出了我平时在思考的事。
为了不让他察觉我对他的钦佩,我稍微往外挪了挪,不小心踢翻了牧濑放在脚下的可乐罐。
「对不起。」我伸出靠近可乐罐的那只手抓住了罐子,却扶不起来。
「我问你……你是不是有沉重的包袱?」
牧濑把可乐罐扶起来后,探头看着我的脸。
「我很少看到你笑,即使我们在聊天时,你也很少提到自己的事。其实,说出来可能会很轻鬆。」
我看着自己的左手手背。我不认为说出来就会轻鬆……
牧濑有没有诅咒过别人早一点死?
「呃……」我正打算开口,牧濑问:
「怎么了?有谁死了吗?」
不,没有人死。
难道这是非有不可的前提吗?也许我说出那个发自内心痛恨的人的事,他也只觉得你没有接触过死亡,所以才会轻易「希望别人早死」吧?
我忍受了多年无法向他人启齿的折磨,难道偶然目击别人自杀的牧濑会比我更了解这个世界吗?不曾接触过「死亡」的人就没有资格谈论这个世界吗?
我越来越讨厌牧濑。
你看到的只是和你毫无瓜葛的陌生大叔死去而已,因为死的是与自己毫无关係的路人,所以才会觉得世界没有改变。
我用右手拿起还剩下一点可乐的铝罐站了起来。
「嗯?啊,对不起,我是不是问了不该问的事?」
我把铝罐丢进垃圾桶。
「……休息时间差不多结束了。你下礼拜也有模拟考,好好用功。」
转身离开阳台后,我发现内心涌起极大的挫败感。
最后,只是听了他的一番自夸。
牧濑看到的也是别人自杀。我一定要亲眼目睹别人「死去」的那一瞬间。就连牧濑也可以说出这番感想,我的感想一定更惊人。我想要接触「死亡」,想要了解超越「死亡」的世界。我一定可以找到比「退场」更贴切的形容。
我一定要在大家面前炫耀,要让紫织和牧濑自叹不如,不,要让他们懊恼不已。
我试着在图书馆找地狱的书,却没有找到理想的,但是……
总之,我明天要去见小昴。
七月二十九日(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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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到「银城」时,得知十点要在员工休息室举行临时会议。没有重要工作的员工都要参加,所以,我和大叔一起坐在后方的座位。
主持会议的是大沼阿姨,宣布完几项联络事项后,她的表情突然变得很严肃。
「我相信已经有不少人听说了,上个月住进K医院的松田泷子奶奶昨晚去世了,听她的家属说,她直到最后都很毅然地面对死亡。松田奶奶喜欢写短歌,我在这里和大家分享她最后的短歌。
「拂晓斗豔绽 黄昏渐凋零 望花思吾辈 静想人生短
「松田奶奶享年九十七岁——会议到此结束,今天也拜託各位了。」
原来这就是辞世的诗句。我第一次听到。真的很不错。
我不懂这几句短歌写得好不好,但既然我也能理解其中的意思,想必不怎么高明。但是,太厉害了。
我虽然没见过那位把九十七岁圆满结束的人生比喻成「朝颜」的老太太,但她太令人尊敬了。小泽阿姨和其他几个计时工苦笑着。搞不好她在世的时候给大家惹了不少麻烦。
这里不愧是离天堂最近的城堡,我才来了三天,就已经有人死了,但是,我有一点失算了。老人安养院不是医院,虽然这里有常驻的看护和医生,但当老人发生有可能死亡的紧急状况时,就会送往医院,尸体也不会送回这里。
我既无法目睹别人死亡,也看不到尸体。这样根本没办法了悟死亡。亏我还想多了解一些辞世词。
不知道有没有类似的网站,或是辞世词竞赛之类的。
比方说,如果是我……
在死去之前 至少看一遍 小夜走钢索 到底在哪里?
算了,写这种辞世词,还不如安静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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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儿科病房在五层楼病房大楼的四楼,走出电梯后,我在护理站的登记簿上登记了名字,走向位于最里面的病房。小昴住的是双人病房,门旁的牌子上写着田中昴和藤井太一的名字。原来那个小胖子叫太一,真是人如其名啊(注:「太」在日文中有「肥胖」的意思)!
走进病房后,我发现小胖子阿太坐在靠门口的病床上。他的睡衣仍然紧巴巴地綳在身上,一看到我,就没大没小地叫我:「嗨,樱花。」
没规矩,你今天的脸看起来还是像肉包子。
我决定不叫他阿太,改叫肉包子。
「樱花姐姐,请坐。」
坐在里面那张病床上的小昴为我打开竖在病床旁的铁管椅。当我坐下后,他帅气的脸上露出兴奋的表情,迫不及待地问:「地狱的书呢?」
「对不起,我没找到。」
「是哦!」他发出失望的声音。原来他这么期待,就连一旁的肉包子也满脸失望。
「所以我带了点心,算是补偿。那家店很有名,经常大排长龙。」
我从皮包里拿出用淡绿色和纸包着的盒子递给小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