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一日(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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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要把那些老人的书法和画作贴在三楼走廊的布告栏上。大叔负责贴上层,我负责贴下层。
自从看到杀人预告后,我开始在意大叔。无论工作、吃饭还是休息时,每当我一回神,就发现自己盯着大叔看。由于看得太频繁了,大叔问了我三次:「我是不是又做错了什么?」
我每次都装傻反问他:「啊?你说什么?」但他察觉女生在看他,居然想到的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未免太悲哀了。他搭电车时,如果被人踩到脚,也一定会向人道歉说「对不起」。
之前看到一个知名的女占卜师在电视上说,世界上有两种人,运气好的人和运气差的人。大叔应该属于运气差的人,当然,我也不例外。
大叔虽然很努力做好自己的每一项工作,却还是会给别人添麻烦;排放铁管椅时,会被夹到手指;纵使他夸张地对那些老人叫「大人~」,试图炒热气氛,却反而让气氛变得更尴尬。
刚才他还把图钉全都撒在地上。虽然我有点受不了他,但更令我感到难过的是我可以预测到他之后的行动。
「哎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大叔夸张地说着,急忙把图钉捡了起来,却完全没有察觉盒子里都是头髮和灰尘。他并不是故意的,虽然他的确不够细心,但更主要的原因是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收拾残局上。
担心惹人讨厌,担心别人受不了自己,担心别人认为自己不能干,以及担心受到大家的排挤。
也许我在学校时的表现就和大叔差不多。虽然我不愿意承认,但来这里后,每次看着大叔感到难过时,这种感觉就越强烈。
由纪和我在一起时一定觉得很累。
直到今天,都还没有收到她的简讯。老人安养院内禁止用手机,所以我总是关机后放在更衣室的置物柜中,但今天我设定成震动,偷偷把手机放在长裤口袋里。很快就要下班了,也许乾脆关机,告诉自己由纪原本打算邀我去看烟火,只是没联络到我更轻鬆。
不知道由纪在干什么?写杀人预告的真的是由纪吗?如果真是她的话,她打算怎么杀大叔?
小仓那时候也一样,由纪做事绝不手软。她平时就经常把「那有什么办法」这句话挂在嘴上。班上有一个女生,大家都不理她,我说「她真可怜」,由纪却冷冷地说:「她和其他人一起顺手牵羊,却不敢承认,那有什么办法。」
而且,她这个人有始有终,或者说做事一板一眼。即使抽籤抽到下下籤,抽到她很不喜欢的工作,一旦接受,她绝对会完成到底。也许她觉得与其说「我做不来」或承认自己做不到,她情愿咬着牙坚持到底。
这么看来,我也许不是看到那些老人死去,而是将透过大叔了悟死亡。他会因为我而被人杀害。虽然只要我把真相告诉由纪,就可以拯救大叔,但我绝对做不到。
如果连由纪也讨厌我,我就孤独无依了。
「草野,麻烦一下。」
站在梯子顶端的大叔叫我。
「图钉吗?」
「不是,这张画太重了,我想多钉几个图钉,你可不可以帮我扶一下那里?」
抬头一看,大叔正在用大图钉固定一块涂了很多颜色的水彩画画布。我伸手想扶画部的底部,却差那么一点点。
「我构不到。」
「不是,你站在梯子上。」
大叔为难地说。我绝对不要站上梯子,绝对不要双脚离开地面。我不要站在那么不稳的地方,我不想再跌倒。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眼前突然发黑,好像手指用力按在眼皮上。我无法呼吸。救救我,救救我……由纪,救救我。
*
我在和上次相同的时间去了医院。今天只有小昴在病房。肉包子去做检查了。
原本特地跑来告诉他,事情可能有了眉目,这小鬼真不会挑时间。不,搞不好他故意避开我,让我无法悔约。
别以为他一脸傻乎乎的,原来这么精明。
我把在车站前新开张的怀旧柑仔店买的零嘴礼盒递给小昴。
「好像庙会哦!」他一脸欣喜。「姐姐,你今天会去看烟火吗?」
「嗯。」
「真羡慕。我小时候也每年都去看烟火,爸爸、妈妈和我三个人穿上浴衣,去路边摊又吃又玩,然后去海滩那里看烟火。」
「海滩?这附近的话,是松滨海水浴场吗?」
「对,对,那里是内行人才知道的好去处,没什么人,也看得很清楚。那是我爸爸告诉我的……那时候真开心。」
他连声说着:「爸爸、爸爸」,那一定是他的快乐时光。
「等你身体好了,还可以再去嘛!」
小昴露出「这个嘛……」的表情。我不小心说了未经大脑思考的话。虽然他应该不知道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七,但也许已经作好了心理準备,知道要动一个大手术。
为了改变话题,我拿起他放在病床桌上的零食袋子,问他要不要吃?他说要问了护士以后,和小太一起吃。
「小太这个月也要动手术,我们正在互相鼓励,我不能一个人先偷吃。」
他的心地真善良。虽然我不知道现在的小学生是不是都像他们一样,但没想到他连这种时候都会想到朋友。不知道他在临死时会对肉包子说什么。
我猜他会对我说:姐姐,谢谢你。想到这里,我顿时精神百倍。
「可不可以请你削苹果给我吃?」
他有点腼腆地问。小昴的床头柜架子上有一个纸袋,里面有六个苹果。他说是冈姨送他的。
「刀子在最上面的抽屉里。」
打开抽屉,发现里面有一把水果刀,刀刃的部分有套子。
「小昴,对不起,可不可以不要削皮,我帮你切开就好?」
「我知道了,原来你不会削皮。」
「不是啦……我之前受过伤,现在左手的握力只剩下三。」
「你是左撇子吗?」
「不,我用右手,但削皮的时候,不是要用左手拿着苹果吗?」
「是哦……给我。」
我把苹果和水果刀递给他,他开始削了起来,灵巧地用左手转动着苹果。
「你好厉害。」
「我练习过,所以想吃的时候就可以自己削来吃——我左手的握力只有六,右手只有九,很弱吧?但削苹果皮时,只要有力气握住苹果和刀子就够了,再配合灵活转动手腕……这是爸爸教我的。」
又是爸爸,也许他整天都在想他爸爸。
「那我也来练习一下。」
「我会教你。今天我已经削好了,在我手术之前,你还会再来吗?我下星期三动手术。我想最后为你做点事,做为我们成为好朋友的纪念。」
「最后……」
这时,门打开了,肉包子走了进来。
「樱花,原来你来了。」
这小鬼还是这么不懂规矩,但他回来的正是时候。
「对了,上次的事怎么样了?」
他一边物色着零食,一边不经意地问。小昴问他:「是什么事?」他淡淡地回答:「地狱的书啦!」他的演技真不错。
「好像有了眉目,包在我身上。」
听到我这么说,肉包子居然一脸严肃地向我鞠躬说:「拜託你了。」
这小鬼也很讲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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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医务室醒来。我又犯了老毛病……已经七点多了。我只记得大沼阿姨说要打电话去我家,我大喊着:「千万不要。」我不想让妈妈知道我又引发了过度换气症。
大叔七点半下班,所以送我去车站搭电车。当我坐在安养院车子的副驾驶座时看到烟火在不远处的上空绽开,是红色的。
「今天是烟火大会,你没有约朋友一起去看烟火吗?」
坐在驾驶座上的大叔隔着挡风玻璃边看着烟火,边问我。他果然问了我最不想提起的事。
「我怕去人多的地方,所以不想去看。而且,我朋友也不喜欢这种事。」
「是吗?我问了不该问的事。」
大叔看着前方说。烟火又升上了天空。红色的大花,绿、黄、蓝……读小学时,我们全家每年都会去看烟火,在市公所上班的爸爸都会申请预售票,可以舒服地在海边的观赏席欣赏。
如果不是在身体感受到烟火爆炸的震动,以为火星会掉在头上的近距离观赏,根本无法感受烟火的魅力。爸爸每年都会这么说,但我发现远远地看也很漂亮。
「你喜欢烟火吗?」大叔问我。
「喜欢。」
「那我们去看得更清楚的地方。从这里稍微往上开一点,有一片空地……啊,你不用担心,那里是这一带内行人才知道的好去处,应该会有其他人,但不会有太多人。」
怎么办?但我也不希望回家后,妈妈担心地问我:今年还是没办法去吗?
「那我传一下简讯回家。」
我拿出手机,大叔发动了车子。
车子经过我平时搭车的公车站,开了不到五分钟后,前方出现一小块空地,感觉像是让沿着铺了柏油的山路开到这里,以为前面有什么景点的车子掉头的地方。前面的路没有铺柏油。
已经有三个家庭和两对高中生情侣坐在塑胶布上看烟火。
「我刚好找到这个。」
我走下车站着看烟火,大叔拿了两个安养院用的大垃圾袋铺在地上。我穿着运动服,地上铺的是垃圾袋,身旁是大叔,万一别人以为我是被父亲硬拖出门看烟火的宅女怎么办?不过,反正没人看我们。
放眼望去,完全没有任何东西挡住在远方天际升起的烟火。这里真的是头等席。
上了中学后,我怕万一被同学看到我和家人一起去看烟火很丢脸,所以就邀由纪一起去。由纪婉拒说:「两个小孩子去看太危险了。」但妈妈打电话告诉由纪的妈妈:「我们有观赏席的票,所以不用担心。」结果,我就和由纪一起去了。
因为妈妈说我要穿浴衣,所以由纪的妈妈也帮她準备了浴衣。由纪板着脸说,是她妈妈帮她选的,但我知道粉红色是由纪喜欢的颜色。
那件浴衣的布料不是粉红色,而是白底上有粉红色牵牛花的图案,看起来很有女人味。我的浴衣是蓝底的金鱼图案,所以对她羡慕不已。
但是,由纪第二年就没再穿浴衣。
「烟火真漂亮。」
大叔嘀咕了一句。他看着天色已暗的天空,眼中泛着泪光。我以为他是为了我才带我来看烟火,现在才发现应该是他自己想看。大叔也觉得一个人看烟火很孤单吗?
他绝对不知道有人留言写了关于他的杀人预告,如果我现在告诉他,不知道他会有什么反应。我希望他会一笑置之,说:「你怎么会相信网路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但这不像是他的作风。
也许会更垂头丧气,落寞地看着远处的烟火……
「你在想什么?」
「在想什么呢?可能在想人生很脆弱,小心翼翼地堆积起来的幸福在转眼之间就崩溃了。如今的我,简直就像是小夜走钢索状态。」
「小夜……走钢索?」
「有一篇短篇小说的题目叫〈小夜走钢索〉。别看我是个老粗,我很喜欢文学。我记得是去年,那篇作品获得了我每个月都定期购买的文学杂誌的新人奖。虽然没有发行单行本,但我很喜欢那个故事,有时候会突然很想再拿出来看一遍。」
没想到大叔居然看过〈小夜走钢索〉。
「那本杂誌还在吗?」
「在啊,但放在家里——啊,我想起来了!我记得报纸上介绍说,作家是附近高中的老师,该不会是你学校的老师吧?」
「没错啦!」
「是吗?真厉害。开头和结尾的诗也很棒,最精採的是主角——」
「等一下,你先别说,我还没看过。我无论如何都很想看一看。」
「是吗?那改天我带给你。」
「改天,要等到下星期……」
明天是星期日,我休假。我记得星期一轮到大叔休息,所以要等到星期二……不行,那是预告要杀大叔的日子,如果他在上班前被人杀了,我就看不到了。而且,既然知道他有杂誌,我想马上看。
「可不可以今天就去你家拿?」
「不,时间太晚了,而且我也忘了收在哪里,可能要花一点时间才能找到……」
大叔露出为难的表情。但是我很想看,错过这个机会,又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没关係,我无论如何都想马上看。拜託啦!」
我无论如何都想知道,由纪对已经变成废物的我有什么看法,对由纪来说,我到底算什么?我和由纪还是朋友吗?
*
离开医院后,我先回到家,洗完澡后,让妈妈帮我换上浴衣。
我很喜欢这件白底粉红色牵牛花图案的浴衣,但自从知道是阿嬷以前帮我做的,说让我长大以后穿时,我就塞进被柜里,打算永远不再穿了。今天只能破例了。
「你要穿浴衣去吗?真难得,敦子也穿浴衣吗?」
「今年我和另一个同学去,是二年级转学来的紫织。敦子去年出那种事,所以我没邀她。」
我说了谎。虽然我说是和紫织一起去,但其实讲谁的名字都一样。妈妈除了敦子以外,并不晓得班上其他同学的名字。
「是吗?你几点回来?」
「不知道,但不会太晚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