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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魔女死了。
第四节自然课正要开始的时候,办公室的职员把小舞找去,告诉她妈妈马上就会来接她,要她到校门口等着。
小舞心想,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啊?
乏味的生活突然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顿时心中充斥着不安与期待,严肃中又带点兴奋。小舞怀抱着这样複杂的心情,乖乖地到校门口等候妈妈。
不一会儿,开着深绿色小车的妈妈来了。小舞的妈妈是英日混血,她的发色与眼珠看起来接近黑色,却又比黑色来得柔和些。小舞很喜欢妈妈的眼睛,但是今天妈妈的眼神感觉好累、好疲倦,脸色也显得苍白。
妈妈把车停了下来,示意小舞上车。小舞连忙跳进车里,关上车门,妈妈立刻启动引擎出发。
「发生了什么事吗?」小舞小心翼翼地问。
只见妈妈深吸了一口气,说:「魔女她……病倒了,好像已经不行了。」
霎时,小舞觉得四周的声音与颜色都消失了,只听到耳朵里传来血液澎湃流动的声音。消失的声音与颜色过了好一会儿才又慢慢恢複过来,但一切已经不一样了。小舞知道,她的世界已经无法再回到从前。
「她还……」
活着吗?后面这三个字小舞硬生生地吞了下去。
她大叹了一口气后,接着问:「她还能说话吗?」
妈妈摇了摇头,说:「我接到医院的电话通知,他们说是心脏病发,有人发现她昏倒,赶紧把她送到医院,但那时候已经没了心跳。院方想解剖她的遗体确认死因,但我想,像她那样的人绝对不肯答应,所以就拒绝了。」
是啊,像她「那样」的人一定不愿意。小舞将椅背向后放倒,用手臂捣住双眼,她觉得身体好沉重,此刻的心情与其说是哀伤,应该说这个消息对她来说打击太大。接下来,她们还得面临长达六个小时的车程,开到高速公路得花一小时,在高速公路上还要开四小时,最后还得花一个小时下高速公路。搭着颠簸的小车要走这么漫长的车程,实在有些辛苦。
小舞移开手臂,凝视前方的挡风玻璃,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玻璃上,妈妈却没启动雨刷。昨天电视上说天气已进入梅雨季。啊,应该是气象台那么说的。
雨势渐渐转大,已经看不清窗外的景色,妈妈还是没有启动雨刷。
小舞悄悄地看了妈妈一眼,妈妈哭了,她默不作声,只是静静地让眼泪流下。妈妈一向都是这么哭的,很久以前小舞就看过了。
「妈妈,雨刷。」小舞轻声地说。
妈妈一时之间慌了手脚,她先是惊觉自己在流泪,然后才发现外头正下着雨。
停顿了一会儿,妈妈才开口:「对喔,下雨了。」
妈妈随即启动雨刷,拭去玻璃上的雨珠,在雨刷来来回回之间,路边法国梧桐的嫩叶一下出现,一下又消失不见。
法国梧桐冒出新芽,总令人觉得「生气蓬勃」。小舞不着边际地这么想,一面从口袋里拿出手帕递给妈妈。
「谢谢。」妈妈反射性地道谢之后接过手帕,一手握住方向盘,一手用手帕擦去眼泪。
小舞觉得身体好重,渐渐向下沉。突然,她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力量,将她拉回两年前的春末初夏,恰巧是现在这个时节,她和奶奶共度的那一个月。小舞觉得鼻腔深处彷佛嗅到了当时屋子里、庭院内的气味,还有光线、空气的触感,都如此鲜明。
小舞想起那时候,妈妈表情严肃地告诉她:「没错,她是货真价实的魔女喔!」之后,她和妈妈私底下就会叫外婆「西方魔女」。
小舞想起了那一个多月的事。
两年前的五月,小舞刚从小学毕业,升上国中。一开始都是因为每逢季节交替时,她的气喘就会发作,之后虽然气喘不再发作,小舞却变得不想去上学,只要想到去学校她就会难受到快不能呼吸。妈妈为此感到很头痛,但她很明智,丝毫没有哄小舞或对她发脾气的意思。
刚开始她曾试探性地问过小舞:「差不多该去上学了吧?」
但小舞只是紧盯着妈妈,语气认真地回答:「我不要再去学校了,那里只会带给我痛苦。」
听到小舞的回答,妈妈只好暂时打消念头,不过还是设法说服小舞。
「好吧。那,暂时先向学校请假好了,反正也才刚开学不到一个月,你也别那么快就下结论。我想可能是身体还没完全康复的关係,说不定过两个礼拜,你就会恢複精神、充满活力。」
小舞有些意外,因为妈妈完全不问她:「为什么学校会带给你痛苦?」难道是害怕知道原因吗?
小舞的妈妈也是混血儿,自小就很难与学校的同学打成一片,加上当时这附近并不像现在有所谓的国际学校。小舞心想,妈妈或许是因为听了自己的话会让她回想起学生时代的事,所以不想再追问下去。不过,妈妈还是在日本念到大学毕业了,妈妈好厉害喔。而我,才念到国中就已经放弃了……
当晚,妈妈打电话给只身在外工作的爸爸。虽然小舞已经躺在床上,但她仍聚精会神、竖起耳朵仔细听妈妈说的话。
「嗯……现在已经不会气喘了,可是她却说不要去上学……嗯,要是对她太凶,说不定会造成反效果。为什么不去上学?嗯,那孩子就是这样……该怎么说呢,可能是因为她太敏感了吧。我想,大概是在学校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从小她就是不好带的孩子,这样子将来很难在社会上生存的……总之,我会先带她回乡下和我妈住一段时间,那儿空气好,对她的气喘也有帮助……我是听过『拒学症』啦,该不会……我是真没想过自己的孩子也会变成那样。如果是真的,这打击实在太大了……嗯,我知道,我也只是猜测罢了,可是她一直都是那么优秀的孩子,怎么现在会变成这样……」
接下来妈妈似乎开始和爸爸聊起他的工作,但小舞已经无心再听下去。原来妈妈对我很失望。这让小舞感到非常地难过,她好想冲出房门,对妈妈说:「妈妈对不起!」但「不好带的孩子」、「将来很难在社会上生存」这两句话就像是船锚般重重地压住她的心。小舞也知道这是事实。
「只好认了。」小舞轻声低语。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说,此刻她觉得自己似乎长大了些。
「真的只好认了。」小舞又说了一次。
彷佛这句话已经成了她的口头禅。不过,比起去学校,被妈妈说成这样我还勉强可以忍受。而且,妈妈还说「要带她回乡下和外婆住一段时间」。
小舞自小就非常喜欢外婆,她也常把「我最爱外婆了」这句话挂在嘴边,这样的话她从来不曾对爸爸或妈妈说过。也许因为外婆是外国人,所以让她更能表现最直接的感情。每次外婆听到小舞那么说,就会微笑回答:「I know.」她们俩这默契十足的互动,就像是伙伴间的秘密暗号。
想到能和外婆一起住,小舞心里满是欢喜,但同时也升起一丝的不安,毕竟「一起住」和「偶尔去玩」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要是外婆知道我的情况,会不会很失望呢?像妈妈对我感到失望一样。而且我对外婆也不是那么了解。想到这儿,小舞开始有些担心。
不过,即使有不了解的地方,那也是小舞喜爱外婆的原因之一。
◎
一周后的周日,妈妈开车载着小舞前往外婆家,从小舞家到外婆家大约需要一个小时的车程。
后车厢放着行李袋,以及装着教科书、文具、衣物、漫画与书籍、牙刷和马克杯的瓦楞纸箱。
妈妈有些惊讶地说:「你连马克杯都带啦?外婆家也有茶杯啊。」
不过小舞觉得如果带了她用惯的马克杯,就算住在外婆家也能营造「自己的空间」的氛围,这么一来也比较不会想家。
小舞有时会非常想家,这令她感到很困扰。说「想家」或许有点奇怪,因为就算是待在自己的家,有时候她也会莫名地「想家」。这种奇怪的感受,她只能解释为「想家」,而这样的心情让她感到内心无比的寂寞。
究竟这种感受是从何而来的呢?或许去了外婆家也会发生相同的情况,也不清楚带了马克杯会不会有用,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带着比较妥当。
妈妈驾驶的车沿着漫长的坡道进入了山区。
过了一会儿,总算看到右手边出现略显阴暗的孟宗竹的林子,接着又看到荒废的民宅,宅院里传来好几只狗一起吠叫的声音。
妈妈放慢车速,将车子转进左手边的小路。这条小路非常窄,就连妈妈开着小车也得小心翼翼。两旁的枫树枝哑交叠密布,形成了天然的隧道。
转了一个大弯后,车子来到比小舞身高略高的老旧门柱前停了下来,那里就是外婆家的前院。院子中央伫立着一棵巨大的橡树,周围则是小路、花草及其他的树木。
小舞打开车门正準备下车的时候,外婆刚好从屋里走了出来。
小舞的外婆有着一双接近黑色的褐色大眼睛,几近半白的褐色头髮,随性地在后脑勺盘了个髮髻。外婆的骨架大,身高也高,她看着小舞,露出不见牙齿的神秘微笑(与其说是微笑,那笑容似乎有着别的涵义)
妈妈走向外婆,毕恭毕敬地伸出右手摆在外婆的肩上,并将左手从外婆的身后抱住她,亲吻了外婆的双颊。妈妈回过头看向小舞。
小舞跟着走上前,说了声:「外婆,好久不见。」
「欢迎你来。」外婆用流畅的日语回答,接着伸出双手捧着小舞的脸颊抚摸。
小舞和妈妈顺着院子来到外婆家的后方,从厨房后门进入屋内。
推开镶着玻璃的厨房后门,映入眼帘的是大约零点五坪大小的日光室,要进到厨房还得再通过一扇门。其实与其说是厨房,倒不如说只是铺了磁砖地板的隔间,就算穿着鞋也能自由进出。
厨房里,面向后院的窗边摆着餐桌和椅子,小舞和妈妈坐在那里,喝着外婆泡的茶,从铁罐里拿出饼乾。
妈妈和外婆聊起一路上看到镇上改变了许多,也聊到爸爸在外地工作一切安好,以及院子里的植物长得很健康……总之就是在閑话家常,完全没提到和小舞有关的事。
外婆的后院种了青葱、山椒、荷兰芹、鼠尾草、薄荷、茴香和月桂树等植物,有时她做饭做到一半,会进到院子里顺手摘一些来用。小舞漫不经心地看着外头,心想这些植物果真在阳光的照耀下长得很健康,不过,妈妈怎么还没跟外婆提到我们这次来的主要目的。
小舞起身走向夹在两道门之间的小日光室,称不上是室外也算不上是室内的这个空间,玻璃墙面摆着好几块细长的木板,上面放着小盆栽、修枝叶的剪刀及洒水器。下方因为没放木板,长年累积的泥渍使玻璃看起来非常的脏,砖瓦的地板角落还长了杂草。
突然间小舞察觉到妈妈的声音似乎压低了,大概又在说自己是个「不好带的孩子」了吧。虽然很想知道妈妈在说什么,但就是听不清楚。
小舞蹲下身子,仔细地看着墙角的杂草,上头开着蓝色的小花,像是勿忘我的小花。
就在此时,耳边传来外婆强而有力的声音。
「我很高兴可以和小舞住在一起,我经常感谢老天爷给了我像小舞这样的孙女。」
小舞听了闭上双眼,然后慢慢地深呼吸,又睁开眼。眼前的蓝色小花彷佛散发着动人的光芒,看起来真是可爱。小舞悄悄地伸出双手,用手掌包住那朵小花。
「小舞。」是妈妈的声音。
小舞吓了一跳,赶紧起身回应。
妈妈见状,笑了笑说:「我们来做三明治吧!你到后面的菜田采些莴苣和金莲花。」
「好!」小舞开心地回应,接着奔向屋外。
菜田在月桂树的对面,一踏进田里,脚立刻陷进鬆软的泥土,田里长满杂草,上头的露水让小舞的膝盖都湿了。莴苣长得很大,小舞抓住中间的部分使劲地拔,结果莴苣上的胖蛞蝓滚了下来,害小舞起了鸡皮疙瘩。採下莴苣后,她急忙跑到月桂树下,从茂密的金莲花丛中摘了几片叶子,然后回到厨房。
妈妈正将奶油抹在切成薄片的麵包上,外婆则在炒蛋,顿时蛋香加上奶油香瀰漫着整个屋内。
「这样够吗?」小舞问。
「够啊。」妈妈和外婆异口同声回答。
因为真的太巧了,她们不禁互看了彼此一眼,然后妈妈似乎决定让外婆继续说,只耸耸肩露出微笑。
「你把那些拿去洗一洗,然后放到滤筛里。」外婆缓缓地向小舞下达指示。
「莴苣要洗几片?」
「三、四片吧。」
小舞剥下三又二分之一的莴苣叶,和金莲花一块儿放进滤筛内清洗,并沥乾水分。
外婆走了过来,向小舞说了声:「谢谢。」接着拿起莴苣叶,用手掌一片片用力地拍乾水分摊平后,撕成适当的大小,摆在两片妈妈刚刚準备好的麵包上,然后再从冰箱里取出火腿各放一片,金莲花的叶子也依序放上。
剩下的麵包只摆了几片莴苣叶、撒了些盐,或只放上炒蛋,最后将麵包重叠,放在砧板上随意地切成三等分。当外婆做三明治的时候,妈妈把煮好的热开水从水壶倒进茶壶,準备等会儿要泡红茶。
「小舞,从柜子里拿个盘子出来。」
听到外婆这么说,小舞拿了一个大圆盘问:「这个可以吗?」
「对,那就是平常吃饭用的盘子。」
小舞把三个盘子摆在檯子上。外婆随即将切好的三明治放进盘中,接着从檯子下的抽屉内取出桌布铺在餐桌上。
「小舞,请帮忙拿杯子过来。」
「啊,小舞,你不是带了自己的杯子吗?」妈妈看了看小舞,接着说:「对了,你的行李都还在车上呢,去把行李拿进来吧!」
「不会吧,我自己一个人拿啊?」
「只有一个行李袋和一个纸箱不是吗?车里有推车,你就用那个推进来吧。」
「好啦!」小舞边叹气边走出厨房。
来到前院,她看到一个不认识的男子正不断地往车内打量。
那个男人看起来就像在盛夏的阳光下照出的影子般黝黑,身材圆滚滚的,只有一对眼睛显得异常闪亮。
小舞有些害怕,不过还是得先把行李从车里拿出来。
男人也注意到小舞,有些难为情地撇开视线。车里有点乱,小舞在来的路上吃剩的饼乾袋和果汁罐还扔在里头。
小舞觉得眼前这个人很厚脸皮,心中升起一股怒意,于是冷冷地说了声:「你好。」
那男人仔细地端详起小舞,口中似乎念念有词。突然,他毫不客气地开口问:「你是哪来的家伙?」
小舞虽然被吓到了,还是冷静地回答:「这里是我外婆家。」
男人又盯着小舞看了一会儿,说:「你来玩啊?」他的声音依旧很大。
小舞有些迟疑,但还是回答他:「我来这里住一阵子。」然后轻声地加了句:「因为生病的关係。」
「你还真是好命啊!」男人说完这句话,便走出门外。
小舞听了很不是滋味,觉得一肚子气。就连打开后车厢的时候,双手也因为气到发抖而使不上力。
他凭什么那样说我?没得到允许就擅自进入别人家,竟然还敢那么大声地说:「你是谁?」他凭什么那么嚣张?
小舞从后车厢取出推车,迅速地组装完毕,把瓦楞纸箱摆好,再将行李袋放在上头。刚才的好心情顿时烟消云散,此刻的她只觉得满腔怒火,气到忘了用绳子固定行李袋,也忘了推推车时要小心留意,因此途中有好几次行李袋掉了下来。
折腾了好一会儿总算进到厨房,外婆和妈妈早已坐在餐桌边等着小舞,小舞强忍着快夺眶而出的泪水,说出刚才发生的事。
妈妈听了,露出困惑的表情。
「好过分喔,不知道会是谁?」妈妈边说边看向外婆。
外婆看到小舞就坐后,回答说:「大概是源治吧,因为听到狗叫声,又看到没见过的车停在我家,他是担心我才过来看看。」
「源治?咦!他回来啦?」
妈妈皱起眉,打开小舞的行李袋,取出她的马克杯,拿到流理台用水沖了沖。虽然行李袋掉了好几次,所幸杯子没事。
「那个人是谁?他住在哪里?」小舞还是觉得很生气。
「源治住在马路对面,有时我会请他帮我做些院子里的杂务,或是托他帮我买东西。」
外婆在小舞的马克杯里倒入牛奶和红茶,放到小舞面前。
「好漂亮的杯子,小舞的品味不错唷!」
小舞用力地叹了口气,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浓郁的红茶混着奶香,真好喝。
听外婆的口气,小舞感觉到她似乎在为那个男人缓颊,心里觉得不太舒服,好不容易才让自己冷静下来。
「马路对面啊……你是说传出很多狗叫声的那间房子吗?我记得以前来的时候好像没那么多狗啊。」
「其实源治一直待在镇上,前不久才搬回来住,因为他父亲过世了。」
妈妈面向外婆,轻声地问:「应该是离婚了吧?」
外婆伸出手拿三明治,回道:「我也不清楚,但他现在好像是一个人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