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城市脉动紧紧相扣的今津线,最拥挤的尖峰时间就是一早上班上课时间以及傍晚时段。
上午往西宫北口的列车总是被人塞得满满的,而傍晚之后则相反,大多是挤在北上往宝冢的方向。而每到周末,晚上末班车之前,月台的人潮几乎可与平日早上的尖峰时段媲美。
不过呢,周六的大学第二堂课刚下课这个时间,倒是不怎么拥挤。美纱从神户线下车,穿过二楼的中央大厅走向今津线往宝冢方向的月台。
下了月台刚好碰上电车进站,空蕩蕩的还没有别的乘客上车。看到整排的空位等着自己选,美纱自然而然会想要挑个好位子坐。
大部分人在这种时候应该偶读会挑座椅的两侧,也就是最靠近车门的座位。正好第二节车厢靠门边的位置还空着,美纱便在这个位子坐了下来。离列车出发之前还有一阵子,这段时间陆陆续续有别的乘客上车,座位也一个接一个地被填满。
「伊~藤~太~太!快点快点!这里还空着!」
身边突然传来令人忍不住皱起眉头的大嗓门。一群浑身光鲜华丽的欧巴桑,正从隔壁车厢杀了进来。这四五位欧巴桑全都挂着亮到扎眼的首饰,并披着颜色鲜艳的毛皮大衣,而每个人手上拎着的,更是大学女生们各个哈到流口水的名牌包包。
那位伊藤太太原本还在前一节车厢慢慢找位子,听到同伴的叫声似乎吓了一跳,连忙赶到这一节车厢来。而刚才叫伊藤太太过来的那群欧巴桑,有几个已经在美纱对面的位子坐了下来。
要命……看来挑错位子了……这群欧巴桑一定很吵……
就在美纱这么想的时候,一位年轻小姐正準备在她身旁的空位坐下,是一位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洗鍊又有个性的都会美女。
就在这位小姐弯下腰来,屁股还没坐到椅子上的那一瞬间,令人不敢相信的事情发生了……
「嘿咻!」
刚才大叫伊藤太太的那个欧巴桑,竟然在这位小姐坐下来以前,将自己的名牌包包丢到美纱旁的空位上。
由于发生得太突然,美纱跟这位小姐都来不及反应,两个人都只是直直盯着座位上的包包看。
——这 是 在 搞 什 么?
欧巴桑同伴发出了一阵笑闹:「不会吧?」「你很夸张耶!」儘管嘴巴上说「很夸张」,但是从她们的笑声就可以听出来,这群欧巴桑完全没有任何罪恶感。而直到这个时候,美纱也才终于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为了替伊藤太太守住美纱身旁的……正确来说应该是从年轻女子哪里「抢来的」这个空位,不惜将名牌包包丢到位子上去。
「快点快点!我帮你佔好位子了!」
伊藤太太匆匆忙忙从隔壁车厢赶了过来。和其他欧巴桑一样,一身华丽的洋装并拎着名牌包包。不过外套倒和其他人不同,是颇为朴素的米色毛料大衣。
「你们……」
你们怎么可以这样搞!
就在美纱要破口大骂出声来的时候,位子被抢走的女子不经意地对着她摇了摇手,只带着笑意小小声地说道:
「真糟蹋了这名牌包包。」
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才好,美纱只得用力点头表示同意,同时间女子就在伊藤太太赶过来之前直起了身子,转身走向下一节车厢。
这位动作比其他欧巴桑慢半拍的伊藤太太,一边说着对不起,一边将拾起的皮包还给了同伴,并战战兢兢地在美纱身旁坐下。
喂喂喂!有没搞错啊!你应该对刚刚离开的那位大姐道歉才对吧!按不住情绪的美纱将怒气全写在脸上。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她低下头从把课本从背包里翻了出来。
「没什么啦!小事小事!」
死阿婆你还真敢说!美纱终于忍不住了,用含着恶意的语调低声骂道:
「太夸张了,真是没品的欧巴桑!」
声音虽然传不到对面的位子,但是身旁的伊藤太太绝对听得清清楚楚。
美纱已经打定主意了,要是对方为这句话做出抗议,马上扛回去跟她吵个痛快。只不过伊藤太太仅偷偷瞄了美纱一眼而已,没做出任何反应。
欧巴桑们的话题开始在等一下要去吃的宝冢餐厅上打转。一听就知道要价绝对不便宜,既然会在周六选择这家餐厅的午间套餐,她们想必拥有一定程度的经济能力。
有钱又怎么样,你们这些人长这么大,一定没有被人好好凶过吧!就像当年那个骂我的陌生阿公一样……
美纱从上国中起就每天搭电车上学。
早上挤得跟沙丁鱼罐头似的车厢里虽然不可能有位子坐,不过放学时间若是赶对了时机,是可以和同学真由美一起一路坐回家的。
至于什么时候才是对的时机呢?那就是不需要当值日生的时候。
若是一放学就走去车站,这时候进站的普通列车通常都蛮空的,要找到两个女生坐的位子并不太难。然而若是延到下一班车,那车上就会挤满从前一站的学校下课的学生,完全轮不到美纱她们的份。
刚开始的时候,要是有人得当值日生,那两个人就都放弃去抢位子了。也不记得是谁的主意,过没多久,两个丫头究竟想出了无论什么时候,都能两个人一起佔到电车座位的好办法。只要不用当值日生的人先到车站去佔好两个位子,另一个在扫完地后用跑的赶去车站,就正好可以赶上那班电车出发。
由于值日生一定是临电车出发前没多久才赶得到,所以占的一定是离剪票口最近的车厢靠门边的位子。
从此以后,两个人中只要有一个得留下来当值日生,另一个就会早早赶到车站去占那个特定的座位。
靠门边坐下后,把书包搁在自己旁边的座位上,三不五时还不忘摸摸书包,并转头对着剪票口探头探脑,表现出让人一看就知道是在等人的样子。
想到当时周围有那么人看着自己耍小聪明的德性,美纱简直羞到想挖个洞把自己埋起来。
「你在搞什么啊!」
站在眼前的阿公突然这么开口问道。由于完全没意识到那个「你」指的是自己,因此一时之间还是继续盯着剪票口看。
「喂!我在说你啊!在椅子上放书包的!」
讲到这么明显了,美纱才终于搞清楚人家是在对着自己说话。
转过头来,一位个头小小的光头老爹正站在面前,恶狠狠地低头瞪着自己。
咦?怎么了?这阿公是怎样?他是说什么啦?
这年纪的女生,多少总会习惯性地反抗长辈,更何况是路上不认识的阿公,然而在这充满怒意的眼神下,美纱的内心不到半秒钟就举白旗了。
「车上挤成这样,为什么还让书包佔一个人的位子!」
「呃……这书包是我朋友的,她马上就到了……」
「这算啥理由!看看有多少人比你朋友早上车!却因为你那迟到的朋友而没位子坐!哪有这种道理!」
别这么大声啦……周围都在看,好丢脸的说……美纱怯怯地往周围瞄了一眼,不自觉地将身子缩了起来。
「没有必要被骂成这样吧……」「都这把年纪了,干嘛对一个学生这么凶嘛……」原以为周围的人也会觉得这阿公啰嗦,然而乘客们带着谴责的目光,却像利剑般全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没有一个人对自己投以同情的眼神。每一双眼睛都明显地表示,他们与阿公站在同一阵线。
美纱也不是不懂事的孩子,这时候也明白了,这位阿公其实只是把大家心里想的话说出来而已。
好丢脸……不是因为被全车乘客盯着的关係,而是因为被盯着的理由而感到丢脸。这节车厢里有没有我们学校的学生呢?车上该不会坐着同班同学吧……?
「我朋友……当值日生得打扫完才能走……所以会很累……」
「那你不会把自己的位子让给她喔!还辩!」
自己也很清楚,这种藉口只会让自己更显得不堪,但在那个当下,不回点什么理由实在是撑不下去。但果不其然,被阿公一句话就顶回来了。
不用指望会有和事佬出来帮自己打圆场了。长久以来被自己视为「妙计」的方法,究竟给周遭的人带来了多少不便,美纱终于明白自己在别人眼中有多么的惹人嫌。
「久等了!谢谢你帮我佔位子!」
刚赶上车的真由美完全没发现周围异样的气氛,而那位阿公也回头往真由美看去。
「你就是那个『朋友』?」
还搞不太清楚状况的真由美,靠向美纱问道:
「美纱,这阿公是在干嘛?」
原本是打算小小声问的吧,不过真由美的嗓门太大了。
「我才要问你们是在干嘛!整天只知道耍这种小聪明!」
阿公的怒吼像打雷似地一道劈下来。
「车里挤成这样大家都嘛想坐,你们竟然还拿书包给还没上车的人佔位子!学校是怎么教的啊!」
啥!?这阿公有没搞错啊!就在真由美嘟起嘴来,準备要顶回去的时候,阿公接着说了:
「哪间学校的小鬼,报出来听听!」
被告到学校去事情就大条了!美纱唰地站起身来。
「下车吧。」
将书包往真由美一塞,对着阿公低头一鞠躬:
「对不起,今后我们会注意。」
语气说是道歉,语气倒比较接近放话。不过好歹算陪过不是了。此时真由美也终于意识到来自周围乘客的白眼,心不甘情不愿地和美纱一起低头道了歉。
像逃命般跳出车厢的两人,在月台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没过多久就听见发车的警铃,合上门的列车缓缓地滑出了车站。
一直到电车出发了,依然没有一个人去坐美纱帮真由美佔的那个位子。
「出站以后,老头铁定会在那位子坐下来!」
真由美愤恨地朝地板空踹了一脚。
「自己想坐,就故意找我们麻烦!」
两人心里多半都很清楚,其实不是这么回事。
无论是开骂的阿公,还是周围乘客的眼神,一切都已经很明显了。
「我才要问你们是在干嘛!整天只知道耍这种小聪明!」
一个礼拜总有两三天会互相帮对方佔位子,指端时间里不知道已经有多少乘客对美纱她们的行为看不过去了。
自以为是妙计,然而对其他人来说却是不入流的小手段。就这样赤裸裸地在公开场合、众多目光之下,被狠狠颳了一顿。
两人至今为止的举动,或许早被这班电车的乘客看在眼里了,那位阿公毫不留情地将事实摆出檯面劈头痛骂,让美纱与真由美丢脸到简直无地自容。
「一定是因为那老头自己想坐啦!」
真由美还在一旁气沖沖地嘟嘟嚷嚷,美纱也很明白真由美的心情,因为其实自己也在逞强。
要是这个时候不努力说服自己「其实是对方理亏」,两人的眼泪早就已经掉出来了。此刻她们的心里充斥着挨陌生人骂的恐惧、被大群乘客白眼的羞愧、因自己的不成熟而感到难堪……还有一点点担心被告状到学校的不安。
当然,车上的乘客不可能知道她们的姓名,不过要是在学校的朝会上,听到台上的老师说道:「我们接到附近居民如下的投诉……」光想像就已经让人羞愧到想死了。
「以后还是别再互佔位子了吧。」
美纱开口说道。
「被多管閑事的人碎碎念也怪讨厌的。」
最后还不忘追加了这一句,真由美听完也默默点了点头。
对她们来说,这是当时所能做到的最大反省:「我们虽然不觉得自己有错,不过老头子啰嗦起来实在很烦,那以后我们不在这么做就是了。」
正处于青春期的两个小女生儘管明知理亏,但敏感的她们不允许自己将这部分毫不保留地表现出来。然而内心里的罪恶感是很诚实的,自那一天起,她们再也不敢坐那节离剪票口最近的车厢回家。而无论是电车还是公车,两个人从此再也不会把行李放在座位上了。
而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们开始摆出「打从一开始就知道,拿行李佔位子是很没品、很缺德的行为」的姿态。儘管是在挨了老阿公的骂那天之后才痛改前非的,不过两个人都很有默契地不去触及这个部分。
然而美纱和真由美都很明白,自己是託了那位阿公的福,才有了这份辨别是非的能力。
*
——因此现在才有能力去对那个丢皮包佔位子的欧巴桑感到不齿。
「真糟蹋了这名牌包包。」
才有办法与那位留下这句话后,潇洒转身离去的小姐产生同感。
自己进的大学时没啥名气的女子大学,在班上的成绩也不特别出色。一旦碰上考试,每次都是靠着周围好学生的帮忙才勉强低空飞过。这群欧巴桑当没事一样搁在腿上的名牌皮包,随便一个都不便宜。照自己的经济能力来看,多半得等到大学毕业进社会后,忍着不去逛街购物,省吃俭用好一段时间,直到拿年终奖金后才狠得下心买入手。
虽然不如她们有钱,但和那种会丢皮包佔位子的没品欧巴桑至少不是同一挂的。这对此刻的美纱来说是一份小小的骄傲。
这么一想,我还真被周围的陌生人帮了不少次哩……
实在是不愿再去回想,那个前前后后花了半年才终于断乾净的前男友——克也。会决定和他分手,也是因为那位老太太的一句话:
真是烂男人。还是分了吧,不然可有得苦了。
原本是开开心心出门去找两个人未来一起住的房子,路上克也却因为一点芝麻蒜皮的小事大发脾气。将拚命道歉挽留(现在回想起来,美纱根本没有跟他道歉的必要就是了)的美纱甩在一边,被甩下的美纱因站不稳而摔在路边,而克也却头也不回出了车站一个人跑去赌马。
我已经累了。
这样的生活已成了家常便饭,连难过、悲伤这类的感情都几乎要麻木了。
失望、空虚、无力感……
两人的关係里除此之外已经一无所剩了。而一语点破这个事实的,竟然只是偶然坐在同一节车厢里的陌生老太太。
可不是吗,还真是个烂男人……美纱因为这句话而突然清醒了过来。
情侣在电车上因不痛不痒的小事起口角,倒也不算什么稀奇的事。然而吵到会公然在电车上对女友恶言相向、放狠话,甚至踹车门泄愤,这就绝对不是世间的常态了。也因此在电车上大小声的克也、以及在一旁沉默的美纱才会在电车上招来周围乘客的目光。
真是烂男人。
要是继续和这种人交往下去,自己一定会每天为如何讨好克也而绞尽脑汁,并且无时无刻不去在意周围的眼神。最后就会变成那种失去尊严、毫无主见的女人……好险好险……想到这里,美纱不禁抚了抚自己胸口。
分手的时候也是被闹得不可开交,频频闯上门来的克也是这么说的:「如果是由自己把女人给甩了的话还OK,但绝不容许女人把自己给甩了!」(特别是被像美纱这等货色的女人。)
不理他的话,克也就在门外破口骂个没完。为了不给街坊添麻烦,也只好把他放进家里,而克也一进门就是给美纱一顿揍。为了逃离这样的生活,美纱只好每天随身带着简单的行李,三天两头往不同的朋友家避难。像这样有家归不得的日子足足持续了将近半年。而为了不让家人担心,美纱完全没让家里知道这件事。
这半年里也曾试过寻求警方协助,找上的是每天回家路上会经过的警局,然而因为美纱的住址不在管区之内,负责的员警摆出的就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处处敷衍了事。说是没有证据就没法立案处理,要证据就得开出诊疗证明。而美纱现在的生活根本不可能让她一挨揍就跑医院。
无法上医院开证明的话,至少可以自己拍照存证吧?用手机拍的照片 却被闯上门来的克也发现,不断档案删得一乾二净,删完又是对美纱一顿好打。打完了还不忘撂下一句:「下次再敢给我偷偷搞这套,可不会就这样就了事!」
可能的话真的希望能自己解决一切,然而最后还是靠真由美的老哥帮忙才摆平了这个问题。运动健将的老哥是大学空手道的副主将,和美纱也是打小就认识了。
「美纱是我妹最要好的朋友……」
把克也叫到梅田的咖啡厅时,大哥刻意让他坐在整间店最靠里面的位子。美纱坐在离克也最远的座位,身旁的真由美则一副凶神恶煞的表情,狠狠地瞪着克也。至于真由美的空手道老哥,则坐在克也的正对面。脸上虽挂着微笑,但那微笑背后所散发出的压迫感却令人不寒而慄。
「……所以美纱对我来讲也像亲妹妹一样。我是希望你别再给她找麻烦了啦,你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