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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间画廊位于青山繁华区边缘的旧大楼里。
黄土色的墙壁满是裂痕,窗框生鏽呈现红褐色,建筑物下半部爬满了绿油油的藤蔓,为大楼增添几许威严。
大楼旁有个往下的石阶,栏杆上同样缠满了藤蔓,底下半地下室的空间就是画廊。
这一带的建筑物大多都有些年代,漫步其中只感到周围寂静无声。从这里走几步路就可抵达生活步调快速、喧嚣吵嚷的东京闹市区。没想到离闹市区不远处竟有如此幽静的地方,就连大楼投下的影子都透露着几分寂寥。
秒双手抱着以油纸包覆的画作,引领着我们。我拿了花束和草莓礼盒,教授则是空手,我们三个人小心翼翼地走下石阶。地下室的霉味混入了草莓的甜香,闻起来格外奇妙。秒和教授的手臂及脸部的烧伤依旧清晰可见,这肯定会吓着对方吧。
高槻伦子遗留的赠画名单上的第一位。
她正是这间澪画廊的主人,伊东澪子。据说她是首次展出高槻伦子作品的人,想必已有一把年纪了。
推开玻璃门时,门上挂的吊铃夸张地哐啷哐啷作响。我被突然的声响吓了一跳。
店内相当昏暗,外头并未挂出任何招牌,这里到底是否还在营业呢?
一股怪异的香味瀰漫在空气中,墙上到处都弔挂着乾燥花束,在空调吹拂下沙沙作响,整体气氛十分诡异。环顾店内,这里摆满了陈年的古董家具,给人一种压迫感。
「请问……有人在吗?」
秒畏缩不安的声音在店内迴响着。
喵——传来微弱的猫叫声。
「哪位呀?」
店后方传来一声听起来神经兮兮的问话。
「我是高槻秒,上回跟您联络过了。」
黑暗中,我听见对方发出微微的惊讶声。
店内瞬间亮起。然而即使开了灯,还是只能勉强看出房内的轮廓。
一只黑猫咻地跑进店内深处。
原本以为空无一人的室内,黑暗处突然有个矮小的身影动了动。
我本来还以为那是一个放在椅子上的大形人偶。
特大号的深绿色绒布单人沙发,上头坐着一个看不出年龄的矮小女人。
「不好意思,我正在冥想呢。原来都已经是这个时间啦。我常忘记时间,一个不小心就容易陷入自己内心深处。不过,为了品尝更美味的佳肴、享受更深层的艺术,时常锻炼自己的感官是必要的哟。为此我们必须更加提升我们的心灵层次,你说对不对呀?」
她的声音犹如揉捏铝箔纸般尖锐刺耳,相当令人不舒服。
涂得死白的一张脸上,厚重的睫毛膏将睫毛固定得死硬,嘴唇则是带点咖啡色的大红色。头上是一顶镶有紫色亮片的小圆帽,帽檐下隐约露出看似以药剂脱色过的捲曲白髮。她穿了一件淡紫色的多层次蕾丝洋装,是长袖的,难道她不热吗?
漫长且尴尬的沉默持续了一段时间。
我们不顾礼貌,仔细打量眼前这个女人。
我们好像不小心闯进了迪斯尼乐园的灰姑娘城堡。
「啊……嗯……」
因为眼前出现超乎寻常的景象,秒的反应变得更加慌张。平时在公司的研究室里应该没机会见到这样的人物吧。
「哎呀,你就是秒啊?当年那个小小的秒就是你吗?」
矮小如人偶般的女人双眼闪烁着奇异的光芒,突然起身沖向秒,吓得秒惊慌失措。
他吓得往后退了几步。
往后退的结果是撞到茶几,打翻了桌上的香水瓶。店内原本就已瀰漫着一股怪异的香味,现在又加上浓烈的柑橘香水味,熏得我头昏脑涨。
教授搀扶起失神的秒,让他站直,再拍拍他的背安抚他。秒总算回过神来,再度自我介绍。他介绍到我和教授时,说我们是协助这次画展的工作人员,正在研究高槻伦子。
「托您的福,这次画展盛况空前。我想藉此机会听听伊东女士您聊一聊您所认识的家母。家母过世当时我年纪还小,我几乎不了解她。啊,我真是太失礼了,只顾着说话,不好意思,这是一点小意思。」
秒逐渐恢複平静,将我拿着的花束和草莓礼盒送给她。
「哇!给我的吗?真开心!好漂亮的花哟。这是什么?点心吗?」
澪子将脸颊贴在礼盒上,动作十分夸张。
没想到在这个时代还残留着这种类型的人。我不禁睁大眼睛打量她。
难道接触艺术品后就会变成这副德行吗?要涂上这么厚的粉底需要花不少时间吧!我脑中浮现她独自面对镜子,专心涂粉底的模样。真让人心情郁结。她还单身吗?
澪子殷勤地挥手要我们坐下。我们四人一起坐在大沙发上。
「原来如此……我好怀念当年,这该从哪里说起呢?伦子第一次来找我那天,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一清二楚。
「她瘦得像竹竿,闪着一双大眼睛,穿着黄色洋装前来。她非常喜欢黄色,就像个少女般惹人怜爱,又是个心思细腻的人。我根本无法相信当时她已经结婚了。
「我只相信自己的直觉,一向只卖自己喜欢的作品,也要求自己欣赏作品时不能存有成见。她来访时,给我看了几幅画作,当时我的直觉便告诉我,这个孩子确实与众不同。看到以童话为主题的那系列画作,我的心就骚动起来。我当下立刻决定,下周马上展出她的作品。」
澪子边说边泡起味道诡异的茶。虽说是香草茶,但那香味实在太可怕了,口感更是噁心。我们勉强喝了一口,我看到秒的脸整个都皱起来了。
教授似乎决定今天彻底当个隐形人,即使喝了味道噁心的茶,也不动声色地保持平静。
「她确实有才华,但也算是运气好。做任何事都不能忽视运气哟。」
说到这,澪子的舌头轻轻舔了舔嘴唇。
那一瞬间,我彷彿看到了一条蛇。
无论如何,我想我不可能喜欢这个人。
伦子第一次见到这个女人时有什么感觉呢?才二十余岁的伦子在面对这个女人时,为什么愿意将自己的未来託付给她呢?难道这个狡猾的面孔在伦子眼中是可靠的吗?抑或这个女人以前不是这个样子?
我以冷淡的眼神观察着澪子。
「当时我也才刚开了这间画廊,所以我们的相遇对彼此而言,都是个幸运的开始。我觉得她就像我的小妹妹,我们是绝佳拍档……」
是吗?
听她那得意洋洋的口气,我忍不住在心中反驳她。
「那孩子相当有意思。有时候獃獃地不说话,有时候却突然滔滔不绝。她时常在素描簿上草草素描几笔,再撕下来折成纸飞机。我问她为什么这么做,她说:『我想把脑袋里的东西赶出去。』她以飞快的速度画了好几张素描,然后随随便便折成纸飞机,在房间里扔来扔去,或是朝窗外扔出去;这就叫做天才吧。当她在扔纸飞机的时候,通常不太容易亲近。我想知道她画些什么,曾偷偷捡起几架纸飞机,摊开来一看,纸上儘是一些抽象画,不是一团旋涡就是箭头之类的。」
我脑中浮现出这样的景象。
一个女人拚命地画着,接着又奋力撕下画纸,彷彿被什么东西催促着,折出一架架纸飞机。她的眼神专注,房间内飞舞着无数的纸飞机。不论如何拚命赶走脑海中出现的杂念,它们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闯入脑中。
她的痛苦是我们凡人无法体会的。
「而且她当时非常幸运。我到处奔波,拜託了许多人帮忙,万万没想到,她竟然被矢作英之进注意到了!」
澪子似乎期待这个名字能够引起我们惊奇的反应。
她自信满满地看着我们,等待着。
我没听过这个名字,因此獃滞地望着她。
「矢作英之进……」
教授小声重複念着这个名字。
「咦,你们不知道吗?怎么可能!就是矢作集团的矢作英之进啊,集团旗下有铁路公司、饭店、百货公司,还有电器公司。他可是当代第一流的收藏家呀!虽然是个大企业家,却有别于暴发户的低俗品位,称得上是收藏的行家呢。他的艺术造诣真是不得了,对日本的艺术品所知甚详,精通各个时代和领域的艺术品。人家都说只要是让他注意到的艺术家,身价瞬间就多一个零!」
这个女人的情绪起伏真像摆动的钟摆,前一分钟还故作优雅沉稳,突然又像是飞上云端般亢奋起来。我最怕这种类型的人了。
「他第一眼就看上伦子的画作,连着两天造访画廊,委託伦子製作海报。国际博览会的海报……那张火红色的海报实在太抢眼了,让她一夜成名。真想让秒看看那天的伦子。她出现在国际博览会的开幕典礼上,让所有人都惊叹不已。大家纷纷说:『那个年轻苗条又漂亮的女孩,竟然作出如此犀利的海报!』当时的她真是漂亮极了,一身直条纹的简约黑色洋装,配上黑色手套。」
那是伦子最耀眼的时刻。我彷彿看见她当时所站的舞台。
如此才华横溢的女性,怎么会是我的前世呢?
一瞬间,我感到有些自卑。
我现在二十四岁。
若客观评断自己,我是个不折不扣的平凡女子。即使是那奇怪的「特异功能」也并未为我增加任何特殊性格。我并不想卖力工作,也没有什么人生目标,更不会因此为自己平凡的人生感到焦虑。我的长相平平,也没有引人注目的才华。跟一般女孩不同的是,我对结婚一事并不抱有任何憧憬。有时尝尝美食,偶尔看看展览或电影,让自己感动一下;当然,我也会看一些所谓的畅销小说。这样的我,说平凡的确相当平凡,但是我自己并不愿跳脱这个框架。
总觉得最近的女性变得非常两极化。一种是喜欢区分自己与他人,努力追求属于自己的「某种坚持」。另一种人则是拚命追求传统思想认定的「女人的幸福」。
从学生时代起,我就处在这两种类型的界线上。我拥有这两种不同思考模式的朋友,虽然了解她们各自的主张,我却无法从心底认同她们任何一方。在银行上班时,离职的女同事也分成两类,不是因为和同事结婚,就是因为出国留学。
万由子,难道你没有任何梦想吗?不想做点有意义的事吗?
你已经二十四岁了呀,不想结婚吗?没有男朋友吗?
不论哪种女生,都喜欢盘问我的人生规划。
最近我终于发现,自己似乎缺乏「渴望幸福」的慾望。留学与结婚,其实两者是相同的。社会也好,男人也好,两种女人都希望从中肯定自己的价值,藉此获得幸福。就这层意义而言,她们的慾望指标是朝向同一个方向。
当然,我也想选择能幸福的道路。可是光是在日常生活中让自己保持平衡,对我就已经够刺激、够困难了。为自己掌舵已经够辛苦了,若再加入其他事物,我担心自己会负荷不了。在我还没找到方法让自己能一个人安稳地过着普通的生活之前,我无法顾及其余的事情。我最优先考虑的就是如何能像别人一样自然地生活,成为哪一种女性根本无所谓。
高槻伦子,美貌出众、才华横溢的女性。
这样一个人,她的一生中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她确实是麻雀变凤凰,拥有人人称羡的好运,一路蹿红。不过这对她似乎不是件好事。她原本就是个敏感的孩子,后来变得越来越难相处,用以发泄的素描簿也一再增加。成名后,她的社交圈变广了,这让她相当痛苦,她实在不善交际呀。后来她儘可能地躲起来,拚命画素描,连摺纸飞机的时间都不要了。她的日记就是素描簿和炭笔画本。那些画簿累积下来的数量难以计数,但她却全数丢弃了,真是可惜。」
她当然会感到痛苦。交友圈扩大,意味着她「看见」的东西也增加了。
不论是参加派对或洽谈工作,她的脑中不断飞进各式各样的画面。正因为如此,她必须将它们一一赶出,这是她保持自身平衡的唯一方法。
「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看起来紧张兮兮的,还真是吓人哟。她正为自己的风格烦恼着,不断地说自己想画的东西不是这些。」
澪子的口吻带了点淡淡的轻蔑。我想,她并不是打从心底欣赏伦子的画作。
「请问,您最后一次见到家母是什么时候?」
秒战战兢兢地问她。
「最后一次……」澪子欲言又止。
「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她去避暑之前,应该是在某个派对上吧。我记得她说她打算静静地描绘大海。」
澪子的表情僵硬。
「她的样子是否有哪里不对劲儿呢?」
「不对劲儿的地方……是吗?我不记得,太久以前的事了。总之她情绪确实相当焦虑。我也很担心她呀,害怕那孩子突然啪一声地就断掉了。没想到后来竟然遭人刺死,还死得那么惨。听说死状很凄惨嘛?你记得当时的状况,是吧?兇手怎么忍心下手呢?」
澪子问话毫不留情面,她对秒鲁莽无神经的态度令人看了火大。
秒的脸色变得难看,立刻撇开视线。
「嗯……其实我今天带来了一幅家母的作品。这次在整理家母的遗物时发现了她的遗书,根据其中所记载,她希望将这幅画送给您。」
「遗书?」
澪子的表情瞬间僵住了。
「怎么会有这种东西?上头到底写了什么?怎么会到现在才被发现?」
她咄咄逼人,秒不禁退缩。
「不,啊,只是一张夹在画板中的纸条,因此一直没被发现。上头只是简单列了名单,希望把作品送给几个人,就只是这样的纸条而已……」
「哦,原来如此……」
澪子再度倒靠在沙发上,眼神透露出杀气,眼珠不停地转动,似乎在思索些什么。
「真是惭愧,我们至今才发现,过了二十五年才完成家母的遗愿。那么,您愿意收下这幅画吗?」
秒总算能达成目的了,他表情放鬆了下来,将以油纸捆覆的作品递给澪子。
澪子的表情软化了。
「……伦子要送我呀,二十五年……已经过了那么多年啦。今天总算收到了,真开心呢,我会好好珍惜的。没想到她竟然指名要送我,我会把画挂在画廊中最醒目的地方哦。伦子啊,很少画油画呢。」
澪子熟练地拆开包装,细长的手腕上因为施力而浮现血管。令人意外的,她的双手似乎挺有力,在她身上显得十分不协调,诡异又奇妙。
一幅画呈现在大家眼前,画板后面写着作品名。
名为「遛狗的女人」。
明亮的海岸边,有个戴着大檐帽子、牵着一只狗的女人。
影子落在沙滩上。女人身穿白色洋装,单手压着帽子以防被风吹走。
这时,黄色的色块闪过我的脑海。
(犹如光芒层层涌上的淡黄色色块)
那是什么?
一团黄色的东西摇动,接着散开。
玫瑰。
那是玫瑰花。
好多黄色玫瑰花。
是浮在水面上的吗?看来似乎漂蕩在波间……
这么多玫瑰花……好美……
一眨眼,色彩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