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夏日余温的海浪突然退去的剎那,淹没小镇的面貌清晰地浮现出来。银鳍的鱼群游过横跨海底的铁鏽天桥,看起来像是一整列霓虹灯,垂挂在通往深海的大道上。
我在海底悠然地潜泳。我喜欢海,游泳、潜水都喜欢,但最喜欢的是沉入海底的小镇,那里有一种孤凉的美。沉入海底泡沫的幽暗中,游过无人的街角时,我蓦然有种与人擦身而过的感觉。陌生的人行道却有着莫名的怀念,漆黑的窗口像在呼唤我,沉没的小镇像是埋藏着世界的秘密。我闭着气继续潜行,彷佛担心它会从我面前溜走。
钻出海面换气时,我察觉到海风已稍有寒意。这风带着晚秋的气息,于是我停止海中探险,回陆地上去。由于我穿着衣服下海,湿透的衣服更觉寒冷。
走上铺了柏油的海岸,回到放鞋和背包的地方。
无人大厦的一角停着一辆黑色轿车,矮胖的小型高级车,车体正熠熠发出格调高雅的耀眼黑光,与这个荒废小城完全不协调,散放出突兀的氛围。
望进车子后座,一个眼眸乌黑的少年正以冷漠的表情看着我,也许他是透过了我凝视大海。不过,他的视线一与我交会瞬即转开,嘴唇动了动,对司机说了什么。没多久,他乘的轿车便驶开了。
驶过身边时,他再度瞥了我一眼。大大的丹凤眼微微下垂,一副漠不在乎的模样侧眼看着我,消失在灰色的废墟后。
秀丽的黑髮直到最后都令人印象深刻。
他是何时来到这里,何时开始望着海呢?我在海里游泳的经过,他都看在眼里吗?
我脱下水手领上衣,把水绞乾,从背包里拿出预备的衣服——那也是英式水手服——换上,短裤则没换,就这么背起背包往镇里走去。
没过多久,我又见到那个少年。
沿着进城的林道旁,有栋大屋吐着黑烟燃烧起来,它好像召唤着正要前往镇上的我。于是,我停下脚步往火焰跑去,越接近屋子越感受到猛烈的热浪袭来,飞出的火花像微生物般在空中飞舞一番,才力竭地掉落地面。周围的树林发出令人忧虑的声响陷入嘈杂中。
儘管这栋屋子地处偏僻,但有不少人前来,远远观望这场大火。他们不约而同地目瞪口呆,眺望着越来越强的火势。从他们的对话,和混着油味的火可知,这场火是焚书造成的。
任何人都不得拥有书本类的物品。
焚书指的是烧毁被禁的书籍。如果政府人员发现屋里藏了书,便会一把火把藏书处烧个精光。家中不得存有任何书本,这是稍早时代所定下的规则,我们都生在那种规则建立的时代,所以我连书长什么样子都不太清楚。
我加入看热闹的行列,虽然热浪熏红了脸,我还是走近了屋外的铁栏杆处。那是一栋西式建筑,前面有个小花园和大车库。我抓住栏杆,从铁条间往里面探索,想看一看书本的卢山真面目。虽然说大致都已经烧光了,不过我还是凝目搜寻可能留下的任何残骸。穿着老鼠灰防火装的人群,聚集到屋子周围。他们摆出机械式的动作,鱼贯进入屋子。
我看到大门附近停了一部黑色轿车,就是在海边遇到的那部。车上似乎没有人在,是这家人的车子吗?还是……
我更加好奇,攀住栏杆使劲地伸直背脊,透过窗口往屋里瞧。
那个黑髮少年在里面。
他穿着比绿更浓,比黑更深,颜色有如暗夜森林的紧身外套,修长的身躯倚在窗边。不论髮型,还是他那神气冷淡的态度,都像个日本人偶。他丝毫没有想逃出来的打算,表情沉着地望着在屋里来去的防火装男人。火势还没有接近他的周围,但是,在他上方的二楼已经冒出火舌,说不準何时屋子会崩场压到他身上。我心里干着急,观望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似乎感受到我的视线,忽然朝我看来。
这次我先转开了视线。
我飞也似的转身离开,而且没再转头看,因为我怕一回头又会与他四目相接。一方面有点窘,但最重要的是少年大大的眼眸中,有一股难以言喻的静谧,清亮得如同一面镜子,彷佛映照出什么不能见人的真相。
少年在焚书的现场做什么呢?
我一面思忖着,再次踏上往镇里的路。
不久后,夜色渐深,我决定到路旁的废屋捱过一宵。
混凝土建的立方体废屋,被高及人身的杂草所掩盖。从破裂的玻璃窗和没有门的玄关看来,这栋房子确定早已没有主人。整个屋子只盖了混凝土结构,连屋顶都是糊了一层薄薄的水泥。屋顶腐蚀的地方塌陷,破了一个洞。月光穿过薄云,将尘埃满布的空气聚成一束光。
我以翻倒的衣柜为床,在上面躺下,但却没有什么睡意。我还笼罩在焚书的热焰中。翻身的时候差点摔下床,最后,一整晚我一直从屋顶的洞望着夜空直到天明。
天色还没转白前,我便走出废屋再度迈开步伐。
西方的天空还有点点残星,然而瞬即被不知何处飘来的雨云掩住,连最后一点星辉都不剩,同时还降下雨来,于是我加快了脚步。
起伏平缓的林道无尽地延伸着,这是条漫长的直线道。道路在多年前就已放弃整修的状态,杂草的绿色比白线还明显。有些地方缺了一大片柏油,很可能是地面滑动造成的。我为了跳过这些洼洞,费了不少力气。
过了半晌小镇终于在望,看得出住家和废屋交杂并立,如果屋子没点灯,说不定整个镇就会像个完全的废墟了。我昨晚过夜的粗糙混凝土屋,这里也很多。而且雨水浸湿后,整个染成了铁灰色,宛如一个个暗淡的立方体,胡乱堆叠成一个小镇。
走到红砖铺的道路后,我的脚步声彷佛钻入水泥建筑的缝隙般消失了。这是一座死寂的小城,路上完全没有人通行,连车辆来往的声音都没有。灰色的住宅区缺乏生命,令人想起水底的城市。
空地上有汽油桶燃起的火堆,可能刚才还有人在,但现在四周看不见一个人,好像镇上的人突然消失,只剩下我。家家户户都还点着灯,所以应该都还在吧。他们屏住气息躲在家里,所以城里的空气才会如此肃杀。细长的人行道上,不知道是搞错了时间,还是因为天色太暗,路灯在雨中孤独地亮着。
可能时间太早吧,我没太在意,开始寻找旅店。再耗下去一定会把全身打湿。
就这样在镇里转悠的时候,我看到几个奇妙的景象。
每当我望向住家的窗边,就看见人影晃动,然而只一秒就消失了。他们像是商量好似的,一发现我就马上把窗帘拉拢,像要掩盖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拉窗帘的声音就像小刀划破东西一样。
显然,我被居民排斥了。
在这个小规模封闭社群到处分布的时代,像这种对异乡人无免疫力的地方并不少见。只是,这个镇有点诡异。
我渐渐升高警戒,谨慎地观察四周状态。然而,我似乎才是被观察的对象。窗帘缝隙里窥伺的眼,从二楼窗口俯视的眼,躲藏在暗处的眼,从遥远某处凝望的眼……暴露在视线中让我浑身发毛。
我蓦然停下脚步。
在一户民家之前。
这是一栋砌了泥墙的木造平房。褐色屋顶与土色外墙,看起来既不起眼也没特色。在新兴的水泥立方建筑的街景中,偶尔也有几栋这种老房子。从大门周围的整洁可以想像得出,它并不是废屋。只是这栋民房的大门上,与其他建筑有个显着的不同。
木製的大门上,画着一个大大的鲜红十字记号。
这景象怎么看都很突兀。在这座彷佛沉在大海里的镇中,那块红实在太醒目了,即使在雨中依然保持原有的颜色和形状,完全不受影响,让人怀疑会不会是昨天才刚漆上去的。从笔触的凌乱,可知它并非室内设计的一部分,有点像是小孩的乱涂鸦,然而又太成熟了一点。十字架这种意象,让孩子来做未免太过宗教化。
十字架?
——应该是十字架。之所以没有十成的把握,是因为那个十字架与一般教堂看到的形状略有不同。
这个十字架的横木两端有点向下垂,而且末端形成锐利的尖锥,令人想到动物的角或牙,从十字交叉处开始,直木往上和往下都从一半开始变粗,末端也是一样尖锥形。看起来像个有点歪的十字架。
或许它根本不是十字架,而是只有镇民才知道的记号。或是全日本都知道,而只有我不知道的某种印记吧。
即使是如此,在民宅门板留下这种形状,似乎不太恰当。现在这个屋里好像没有人在。
我怀着疑惑离开门前,毕竟站在人家门前东张西望太不礼貌,而且我全身都淋湿了,冷得直发抖。
我得找个躲雨的地方。
不见人迹的道路底端,有栋房子像是空屋。一楼部分建成车库,坏掉的铁卷门卡在上方,里面空空如也,并没有车子。我决定先到那里躲躲。
车库里飘蕩着微微的汽油味,我吸了一口气,挥挥湿透的头髮,把水滴甩掉。湿掉的衣服,我倒不怎么在意。从卡住的铁卷门下仰头望天,我叹了一口气。
「什么人?」
突然车库后方的暗处有人出声,我吓了一跳。
一回头,有个男孩站在那里。
那是个瘦小的男孩。他的大眼几乎佔了瘦削脸颊的大部分,此时却眯得细细的露出少许猜忌。眼睛上方剪得笨拙的齐平刘海,显出他的稚气。他应该比我年轻,然而紧闭的嘴唇、皱在一起的眉头,都展现出很独立的个性。
他坐在轮椅上,膝头铺着一条毛毯,小小身躯彷佛包裹在轮椅中。
这屋子的住户吗?
我立即向他道歉。
「对、对不起。我只是想避个雨,没有其他不良意图。我现在就离开。」
「等等!」少年出声。
我停住冲进雨中的念头。
「你是从镇外来的?」
「……是。」我小声地回答。
「真的?太棒了!」
少年不知何故面露喜色。我还在困惑的时候,他已推着轮椅向我靠近,兴趣盎然地从下方仰视我。我往后退了几步,再退就要回到雨中了。背后响着滴滴答答的雨声。
「嗯,外地人果然就是不一样。」
「请问……请问……」
「哦,你不用担心,我也是进来避雨的。倒是你,多说点外面的事嘛。你从哪里来的?到这里做什么?一个人来的吗?今年几岁?」男孩朝我越走越近。「你全身都湿透了,没带伞吗?」
「我……没伞。」
「那我借你吧。不过,你要帮我个忙做为报答。」
「什么忙?」
「老实说,我只有一把伞。我可以把伞借你,但你得送我回家。很简单,就是推轮椅。这样我们两个人都不会淋湿。」男孩露出浅浅的笑容。
「怎么了,为什么一脸担心的表情?」
我对男孩的警戒还没有卸除。再怎么说他都是我在这个阴郁小镇见到的第一个人,这个小镇对我不友善,因而他那开朗的笑容显得特别脱离现实。虽然看起来应该不是坏人:
「对了,如果你要找个落脚的地方,就乖乖送我回家。因为我家就是旅店。看到稀客上门,我爸爸应该会很高兴。」男孩说完又沖着我笑。
我决定相信这份幸运,还有他的笑容。
我们在雨中一起走下凹凸不平的红砖路。我左手拿着伞,右手握着轮椅的手把。镇里还是不见人影,不过我已不再是独自一人,有轮椅男孩陪着我。
「我叫悠里。」轮椅男孩说。「你呢?」
「克里斯提安纳。」我答。
「克里斯提?……什么?」
「叫我克里斯就行了。」
「嗯,好的。」悠里回过头,仰头看我。「把伞拿高一点,对,就这样。谢谢。你从哪里来的?」
「英国,一个叫伦敦的地方。」
「那一定是个很远的地方吧。」
他肯定无法体会那么远的距离吧。我离开伦敦,经过南安普顿搭船到日本已经一年多了。时时刻刻想念的那座教堂,是我出生长大的地方,而现在还安在吗?说不定已被泛滥的泰晤士河沖毁了。
「这个镇跟外面比起来,有什么不同?」
「很安静,好像大家都不在。」
「因为最近怪事频传……」悠里拉长了尾音自言自语道。
「镇上发生什么事?」
「咦?你没听说吗?你才刚到镇上对吧?」悠里声调里略带惊奇。「以后再告诉你好了。我们还是先赶路吧,雨好像变大了。」
我依据悠里的指示走进小镇。但即使走了好一会儿,也没有任何事物改变我对镇的第一印象。倒不如说,阴郁的感觉变得越发强烈。举目所及之处,除了立方体的水泥屋、波浪板屋顶的工厂与烟囱外,就是铁卷门生鏽的商店街,和草率铺设的红砖道。
不久便看到悠里的家。瑞典式建筑,前面有一层较高的门廊。优雅的印象是这个小镇所没有的,但是扶栏和支柱、阶梯和地板都没有用白漆重新粉刷,维持原有的状态,因而瀰漫了一股鬼屋的气氛。这栋小屋只有在门廊阶梯边的箭头招牌,标示着旅店。笔直的红砖路通向招牌处,在那里告终。屋子的后面就是森林。被大雨浸湿的黑色森林,看起来有如围在古老鬼屋四周的黑帐。
「欢近来到『皇家翡翠城』。」悠里唐突说道。
我拿着伞,来回看着悠里和眼前的鬼屋。
「没听过旅店用这种名字……」
围绕在旅店四周的森林,虽然是浓密的深绿,但并不像翡翠那般鲜丽,更何况中央那栋白漆斑驳的小屋子,与所谓的皇家和翡翠之城,未免也相去太远。
绕过正面玄关的门廊来到屋子侧面,有一条轮椅可以上去的斜坡。不过它也只是把扶栏拆掉、地上铺了一层厚木板做成的坡道。我把悠里的轮椅推上去。
悠里拉了一下玄关的门钤绳。那条绳子的长度正好垂到悠里触得到的地方。
门立即开了,一个男子从里面冲出来。
「你跑哪去了?悠里!」
粗嘎的吼声越过悠里的头顶直贯进我耳里,我不觉退了一步。眼前站着一个体格壮硕、肌肉发达的男人。他手抓着门把直到现在还发出声响,令人担心是否要把它捏碎。
「我去散步嘛,有什么好紧张的。你不是说,舒服一点的时候可以出去吗?」
「你说什么鬼话!外面在下雨呀。下这么大雨,你怎么能在外面乱走?万一身体淋湿感冒了怎么办?拜託你多注意自己的身体好吗!下次再这样随便出门,我就不准你出去了。」
「别紧张嘛,只不过出个门,我一个人行的,谁知道会突然下雨呢!」
「突然?!你也知道突然?好,那我问你,如果突然发作的话怎么办?没有人能救你哦!而且,如果『侦探』来了怎么办?」
——「侦探」?
他的话引起我的兴趣。
「侦探」……会来?
「爸,你根本不了解我的心情!」悠里愤愤地说。他回头看我,「克里斯,我先回房间。这里实在吵得受不了。等一下你到我房间来。」
悠里说完,便穿过还在高声叫骂的男子身边,往屋里走去。我本想制止他,但这突髮状况令我哑口无言,我一向不善应付这种场面。
门前只剩我和那个生气的男子。
「你是谁?」
男子瞪着我,看来是把失去对象的怒气转到我头上,而且似乎现在才注意到我的存在。
「这、这个……」
我挺直了胸膛,像个白金汉宫门前的禁卫军,为了配合那男子的怒斥声,不知不觉我的声音也变大了。
「我想今晚在这里借住一宿。」
「你说什么?」
「我在找个投宿的地方。」
「你是旅客?!」
「是。」
「是吗?原来是客人!」男子的声音骤然平静下来。「真抱歉,这里很久没客人来了,几乎忘了我们是经营旅店的。这个镇上,只有想找人倾诉的独居老人,才会来这儿租房。」
男子兀自嘀咕着,帮我把门敞开,还举起右手轻轻挥了挥,好像在说:「来啊,进来吧。」我这才好不容易进到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