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所事事地在房间里发了一会呆,悠里进来了。除了我之外没有别的旅客,他似乎閑得发慌。由于镇民对访客敬而远之,所以旅客渐渐绝迹。如今只剩这里还称得上旅馆。
「你听说过这一带有什么特别的宗教吗?」我问悠里。
「宗教?你是指向神明膜拜吗?没有什么特别的,因为没有人膜拜。」
「是哦。」
从红色十字架记号和描绘的地点、方法等,还是感受到宗教式的信念。此外,从镇民对死亡的逃避态度,就算有什么特殊宗教也不奇怪。红色记号让人联想到仪式,而从没有危害这一点,似乎可回归到观念上的动机。但是,镇民们没有人了解红印的意义,也就是说那不是反映地方风俗的宗教。若是如此,该不会是有什么秘密结社在全国各地潜伏进行恶魔崇拜,近日才来这里扎根吧……当然,这得先确定有这么回事才行。
「你还在想红印的事?」
「嗯……」
「何必自己动脑筋嘛,等别人告诉你答案就好了。」
「可是,谁会告诉我答案呢?」
「不知道。」悠里满不在乎地回答,然后立即把脸凑到我耳边。「克里斯,你见过书吗?」
「没有。」
「我也没见过。不过,我看到你,就想到那些爱书人。他们在我还小的时候,经常来我家借宿。大家都跟克里斯一样,总是为了什么事烦恼。我很喜欢他们,因为每个人都对我很好。人家说,书教人残酷的事,使人性变得残暴,一定都是骗人的。」
「我也这么想。」
「克里斯,你也是他们的同伙吧?你身上是不是偷偷藏着书?你不用藏,我不会去告发你的。」
我摇摇头。
「我真的没有书,也没见过。不过,我爸爸告诉了我很多书的故事。」
「真的啊……真遗憾,如果你有书,我倒希望你拿给我瞧瞧。我好想看看书到底是什么样子,哪怕一次也好。书里不是有故事吗?走进书中,就可以知道天下各种事情,最适合我这种坐轮椅的人了。」
「真没想到。原来你并不讨厌书。」
「当然啦。那些讨厌书的人,都是被广播洗脑的啦。」
悠里嘟起嘴说。关于广播洗脑的事,现在没有人敢明说。他们都沉浸在电波另一端、安逸无忧的世界里。安全、没有暴力、舒适的世界资讯;没有血,没有兇器,更不存在无头尸体的世界。
广播基本上不播出创作作品,既然有政府在管理,就不可能跟娱乐沾上边。电视也和广播相同,处于严格的检阅控制下,大部分播放的都是没完没了的疗愈性自然风景。但是,这个镇原本就收不到电视的电波,照道理应该没有电视。虽然,即使有,它的资讯价值也不比广播高。
对于从一开始生活中不存在书本的人来说,他们或许根本感觉不到书的重要性。甚至还感谢无时无刻播放许多讯息的广播,他们满足于现状是因为——他们根本不懂创作——故事。他们几乎被剥夺了所有接触创作的机会。一切都是事实,那些事实,或许是检阅局製造出来,一种故事型的事实。但是,不知道故事的人,无法区分真实与虚构的差别。
我们的时代是无书的时代,同时,也可说是只有完美事实的时代,不存在故事的时代。
「书本的类型中,我喜欢『推理』。」
「『推理』?那是什么样的故事?」
「解决神秘的谜题。」
「所以,你也想解决红印之谜吗?」
「嗯……应该吧……」
对这个问题,我答不上来。我只是喜欢「推理」,所以才对眼前不可解的事件充满兴趣。我觉得自己还有事必须去做,有个声音在呼唤我,所以我不能丢下眼前的谜而离开。那不只是好奇,更接近使命感。
「人说留下红印的是『侦探』,可是实际上,有人目击到『侦探』画记号的现场吗?」
「很多人目击过呀。」
「那个『侦探』长什么样?」
「他们说,黑黑的看不清楚。目击的时间总是在黑夜。所以,『侦探』打扮得一身黑,从来没有人看清楚他的身影。」
「没有人直接和『侦探』面对面吗?」
「据我所知……只有一个人。」
「哦?有吗?」
「一个小男生。那孩子说他在森林里遇过『侦探』。」
「平安无事?」
「嗯,他才七岁大,有一次在森林里迷了路,几天后回家了。即使是大人,在森林迷路之后都出不来,但那孩子却平安归来。问他过程后,才知道他在森林迷路之后,遇见『侦探』,侦探送他到森林外来。」
「见到了『侦探』却没被砍头?」
「对……那孩子说『侦探』一点也不恐怖。」
「他现在还活着吗?」
「当然啦。我就诊的医院和他一样,虽然现在我只需要半年去一次就行了。刚开始他一直不肯谈『侦探』的事,但后来我们成为朋友,他就把过程详细地告诉了我。」
悠里说起从朋友那里听到的事。
那是个神奇、但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
有一天,男孩将一名倒在路旁的少女带回家藏匿,开始奇妙的共同生活。但少女身体日渐衰弱,终于到了药石罔效的地步。由于男孩向父母隐瞒了少女的存在,所以也帮不上忙。为了救少女的性命,他只有求助「侦探」之力。
这个故事奇妙却又毛骨悚然之处,在于少女藏在男孩房间里时,明显已与尸体无异,而且几乎是尸身零散的状态。少女为什么会变成这种惨况原因不明,但至少在故事中描述了男孩将零散的少女装进书包的行为。为了去找「侦探」,男孩进入森林时,也将少女装进书包里带走。除非少女是零散的尸块,否则这种行为是不可能的。
听起来像编出来的谎言,但七岁的男孩应该不会编这种故事,简直是个无解神秘的故事。故事到最后,被「侦探」救起的少女,在湖畔消失了身影。
我越来越不明白「侦探」存在的目的。「侦探」会帮助素行良善的人,只砍断坏人的头颅吗?若是如此,他怎么区分好人和坏人呢?他总不可能监视镇上每个人的一举一动吧。
「『侦探』会来砍下坏孩子的头,这个说法是真的喽?」
「假的。应该吧……咦,克里斯,你怎么了,脸色不太好哩。」
「我害怕他来把我的头砍了……」
「你放心吧。」悠里噗哧一笑。「实际上,并没有小孩被他砍头。刚才的故事就可以证明啊,而且我从来没听过『侦探』会杀小孩。虽然我不晓得是什么原因。」
「他不杀小孩吗?」
这时,房间的电话响了。这是今天的第几次?我被电话声吓得跳起来,但还是儘力掩饰下来,冷静地拿起话筒。
「克里斯吗?」雷公般的嗓门在话筒中响起。
「是,是的!」电话里是朝木老闆,配合他的大嗓门,我的声音也不由得洪亮起来。
「悠里在你那儿吗?叫他听电话。」
我把话筒交给悠里,悠里立刻沉下脸。
「你知不知道现在是几点!这种时间还不睡觉,你又要把身子搞坏吗?」
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他的怒吼还是听得一清二楚。我立刻闪开坐回床上,把两人的对话声赶出脑袋,儘可能充耳不闻。
两人的拌嘴在电话上持续了几分钟,悠里才筋疲力尽地挂上电话。
「这老爸真唠叨。」悠里露出苦笑说,「其他小孩的父母都不罗嗦,为什么我家不一样呢,是不是因为我们原本不相干呢?」
我羡慕悠里。
我的记忆中,父亲几乎从来没有生过我的气,也没有责备过我。父亲只有称讚我,或是谈书、谈「推理」时才会跟我说话。所以,我儘力循规蹈矩,使行为举止能得到父亲讚美。此外,我还儘可能缠着父亲说「推理」。我觉得,若想挑起父亲的关注,就非得如此不可。如果父亲还在世,我现在还是会如此做。所以,悠里不费吹灰之力,就让他父亲着急生气,实在教我羡慕。不过,朝木老闆的确比一般大人更富感情,尤其是这个时代,大人们对别人漠不关心已是司空见惯的事。
「爸爸一直要我去睡,烦死了,所以我还是回房间去吧。克里斯,你也早点就寝吧。」
「我送你回房间。」
我推着轮椅步出房门。
来到大厅时,听到外面有些争吵的声音。我和悠里互看一眼,他率先反应过来,把轮椅转到靠近门口的窗边,掀开窗帘。
「马路上有人聚集。可能发生什么事了。」
「会不会又有哪一家被漆上红印?」
我站到悠里身旁,观望窗外。夜色太暗了看不清楚,但路灯旁有些人影在晃动。
「我们去看看。」
「我不去了。我爸会生气,而且我去了也只是添麻烦。」
「没那回事。」
「没关係。你一个人去吧。」
我考虑了一下,便独自走出大门。
跑到阴暗的马路上,我往声音的方向走去。仔细一看,一个男人坐在路中间大声吵闹,看热闹的民众把他团团围住。街灯的光刚好照在那男子的头上,好像一盏聚光灯。我儘可能不让别人发现,躲在远处的阴影中,观看这奇妙的光景。
「我真的看到了……」
失去理智的主角喊叫着,短短的头髮四处飞舞,好像发怒一般。微黑的脸可怕地扭曲,看起来就像刚从坟墓里复活的尸体,眼中充满了血丝。
「喂,你到底看到什么?」人群中有人间道。
「不知道——可是我确实看到了。」男人声音颤抖着说。
旁观者的冷静表情,正好与那男人的疯狂形成对比,这就是此镇居民的样貌。就算有人告诉我,他们全是墓园管理员,我也不会惊讶。不论发生什么事,他们都无动于衷,好像连心和时间都停止一样。他们中央的那个发狂的人,反倒显得不太寻常。
「来个人把他送去医院吧。」
「等等,等等。我没有疯。」男人挥开周围的手说,「我确实在森林里看到,那是——没错,是鬼。一个女鬼。」
旁观者中发出近似失笑的叹息。男人越是拚命想诉说什么,那样子看起来越滑稽。
「我会说清楚,从前面开始说,所以请你们听我说。我是去察看河流状况的,发现河水已经退了,所以转身準备回家去。到了家门前,发现有个怪汉站在那里,一手拿着红色油漆罐,正要偷偷闯进我家。」
男子一说,旁观者倏然静下来。
「——你亲眼看到了?」
「看到了。但他逃走了……那家伙披着黑色斗篷,外表就像黑夜一样黑。」
是「侦探」啊。一个声音从听众中泄漏出来。
「所以后来呢?」
「我出声叫他,那家伙就急忙逃走了。我在后面追了一阵,那人跑进森林去。我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继续往前追去。不过,森林是他的领地,我立刻失去他的蹤影……」
「你刚才说的『女鬼』在哪出现?」
「还没说到。我追丢黑斗篷后,在森林里稍微查看了一下,然后……然后……一个白晃晃的女人站在幽暗的森林中……她走出来想引诱我进森林……接着便突然在我眼前消失。」
「消失了?」
「是的,消失了。就在我眼前,咻地不见了。我没有眼花,她是确确实实在眼前消失的。」
「真的是个女人吗?」
「从她的身影就可知道了。留着长发,而且她身上像裙子的东西还会飘动。白白的……总之就是白。」
不安开始在围住他的群众之间扩散开来,几个人走近男子,把他扶起来,正在讨论该把他送到医院还是自警队,听得到人群中纷纷发出「侦探」的嗫嚅声。
「『侦探』果然是鬼。」
「不对,『侦探』跟女鬼不同。」
「不管是其他什么东西,总之不是人。」
「不是人……他一定不是人……」
这些人中,好像没有人知道「侦探」的真正身分。
我在他们发现之前,离开了现场。
「红印是血的颜色啊……」
那个目击者喃喃的话声,彷佛从我后方追赶而来。
我急忙回到旅店,走向在大厅等待的悠里。
「怎么样?克里斯,你的脸色又很差了。」
「有……有鬼……」
「冷静点。」
「一个男人说在森林……看到鬼。」
「喔,那个我以前就听过了。」悠里不假思索地回答。
「你也知道?」
「森林里有鬼,会在森林深处引诱人们,然后突然消失的传言吧。」
「真的有鬼吗?」
「那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好几个人都撞见过。」
这世上真的有鬼吗?
据那男子说,他追着企图留下红印的黑披风人物——推测是「侦探」——进入森林,没留神间一个女鬼出现在眼前,又突然消失。所以,女鬼跟「侦探」、红印,可能有什么关係吗?还是其实一点关联都没有?鬼的真面目有可能是「侦探」吗?「侦探」掀开黑斗篷,里面其实躲着穿白衣的长髮女子——
不过,那女子用什么方法在眼前消失呢?除了真正的鬼,想不出还有谁能做到这点。
「侦探」与鬼……
这个镇究竟在搞什么鬼?
红印之谜加上无头尸体。
「侦探」的现身加上白色女鬼捣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