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下午。过了中午远方雷声不断,空气中充斥雨的气息,然而,到现在一滴雨都没下,乌云黑沉沉地垂在低空。鸦群形成巨大的影子,往山边逃去,它们的叫声向小镇宣告着不吉。
拓人跑着回家,他原本想在朋友家玩到傍晚,但天候变了,所以提早离开。边跑边望向远方的天空,看见闪电在云间跳跃,闪光中倏然浮现的鸦群身影,像是空中的一点点污渍。娄时,世界一片寂静,而晚了半分的雷声,虽让拓人害怕,但也涌起孩子似的激昂感。
延伸到自家的车道,已化为柏油的荒野。大大破开的裂缝杂草蔓生,洼陷处积了雨水,是一条已被弃置的车道。据说车道的末端,存在着许多人聚居的「都市」。拓人无法想像那是什么样的地方,没有人需要去镇外,镇是孤立、封闭的。
人烟渺然的道路中央,掉落了一个白而柔软的东西。拓人刚开始以为是一只大羽毛。拓人放慢了脚步,戒备似的小心靠近。走近一看,那个白色柔软、看起来像大羽毛的东西,有着人的形状。
他再仔细观察,发现那是一个少女。美丽的黑髮像把道路浸湿般泼洒开来,微侧的身体,与微侧的脸。两条细长的腿从裙摆下伸出来,没穿鞋。她是用什么方法来到这里呢?拓人想。
纤细而雪白的手腕,毫无防备地伸展在道路上。拓人凝视少女的手,然后仰望天空。雨就快下了,不能放着她不管。雷电闪着光,照映出惨白的少女轮廓,像幻影般浮现出来,旋即又消失。喂,你怎么了。拓人试着叫她。但少女没有反应。对一再轰鸣的雷声,少女也没有一丝变化。她的神态有异,拓人虽然年纪尚小,但也知道这状态非比寻常。他碰碰少女的肩,感觉不到温度。少女明显地在各种方面都与其他人不一样。快醒醒,他叫了好几次。但少女还是躺着不动,每当闪电亮起时,少女的形体便形成虚无的影子。
拓人抱起少女。身体轻得让他诧异。
他抱着少女,才跨出一步,雨滴便像追随他一般落下,雨声宛如一场激烈的战争。正当他觉得自己被一股沁凉的独特空气所包围时,拓人已经浑身湿透了。撞击地面的雨珠化成雾状跳跃而起。雷声很近。拓人弯着身子为少女挡住雨水,急往家里奔去。
拓人一到家,便直接把少女抱到自己屋里。背后传来父母叫他的声音,但他暂且不想理会。轻轻地将少女放在床上,盖上被单,然后才走出房间。
母亲冰冷的眼光等着他。
「走廊都湿了。」
「是。」
「是你弄的吧?」
「是。」
「马上恢複原状。」
「是。」
拓人拿来抹布,擦起走廊地板。整个打扫过一遍后,又把抹布换成毛巾,擦着自己的头躲回房间去。
他们似乎没有发现少女。如果被他们发现的话,还不知道会说些什么。暂时先别告诉他们吧,拓人看着床上的少女,心里考虑着。
少女的姿态和倒在路上时一样。可能衣服全湿了吧。会不会感冒呢?但他没有用毛巾为少女擦乾,也没有帮她换衣服,稚龄的少年还不懂这些。
看到她时,即知少女不是镇上的人,因为这里是个封闭的镇,拓人对所有的孩子大都认识。然而,他从来没见过少女。也许是从「都市」或别的城镇来的。偶尔也有外人会来这个镇。如果少女是外地人,为什么会横躺在路当中?最令他不解的是,少女异于常人的气息究竟是怎么回事。
拓人凝望少女的脸,吃了一惊。
少女没有眼睛。眼的周围浮着黑影,好像遭到凶暴的对待。黑影中央从前确实有眼球,但现在却不见了。没有眼睛,所以也不知道她究竟是睡着还是清醒。也许她只是装着睡着的样子。拓人心里思忖着,再次叫唤她,但没有回答。
从那天起,拓人展开了奇妙的生活。他不断对完全没反应的少女说话。拓人告诉自己,少女只是装睡,一定有什么原因,让她无法说话吧,而且那原因一定很严重。毕竟她失去眼睛,而且倒在路中,所以不可能不严重,还成了现在这种模样——
「你从哪里来的呢?」
少女不回答,从早上便一直静躺着。
「喂,我了解,你一定有什么苦衷吧?不用担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也不会让我妈知道。所以你跟我说说话吧?」
不论他说什么,少女总是不开口。拓人渐渐感到悲伤,少女不但失去了观看世界的眼睛,也许连传达语言的嘴也丧失了。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太惨了,少女真可怜。以后,她要如何活下去呢?
拓人早早结束晚饭时间,把剩下的食物悄悄地带到自己房间,用汤匙舀汤送到她嘴边。好喝的汤哟,轻轻地抵在她嘴上,让它流进去。但汤没有流进她的嘴里,只把嘴巴四周弄湿而已。
「你得喝一点汤呀。」
拓人终于不耐烦地说。真烦人,她这么装睡想装到什么时候?特地帮她端了汤来,却不领情。下次不拿了。
第二天,少女对拓人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还在睡吗?」
拓人用力摇晃少女的肩,少女宛如没有触觉一般。他把床让给少女,自己一直睡在地上,可能因为疲倦,拓人对少女有些焦虑,用力按着她的肩,想把她弄痛,他用了相当大的力气,但少女没有任何抵抗。
「拓人。」
此时,屋外传来母亲的声音,一如以往地不带感情。拓人跳起来,不假思索地向门口冲过去,按住门把不让人随意打开。
「开门。拓人,你在房里做什么?」
「等等,我在念书啦!」
拓人把学惯用的收音机耳机拉过来,塞在耳朵上。
可是得把床上的少女做些处置。
拓人立刻打开衣柜,掀开床单,把床上的少女抱起来,几乎像扔的一般塞进衣柜里。就在他关上衣柜门的瞬间,母亲不由分说打开房门进来了。
「你有在好好用功吗?」
「有啊。」
拓人拿出收音机。收音机正播放「新社会」的讲义。
——战后混乱期实施「焚书法」的三十一年后——
「你的床乱了。」
——制定了「焚书修定法」,保护国民远离有害的讯息——
「是你弄的吧。」
——兇恶的犯罪从社会上消失了——
「马上恢複原状。」
拓人依照吩咐,将床单铺平。母亲满意之后,开始检查四处,看看还有没有其他弄髒的地方。拓人迎合母亲的视线,确认自己有没有过失。床……玩具箱……窗帘……空水槽……衣柜……
衣柜!
少女的手指从衣柜门缝隙中露出来。
一定是他把少女硬塞进衣柜时夹到了。怎么会这样。只露出三只的手指,看起来彷佛是少女从里面求救的讯号。但是,那手指却一动也不动。
幸运的是,拓人先一步发现了它。怎么办,一定会被发现的。拓人突然灵机一动,迅速脱下自己的上衣,抓在手里走向衣柜。他装做整理上衣的样子,把少女的手盖起来。
母亲正在查看玩具箱。
机会只有现在。
拓人打开衣柜门。
就在这时,被门夹住的三只手指,从少女的手脱落,掉在地上。
拓人差点尖叫出来。
好不容易按捺下来,才把上衣和少女的身体一起推进衣柜里侧。
母亲在检查空水糟。
拓人把掉在地上的手指捡起来。
塞进裤子口袋。
倏地,母亲转向拓人。
「快继续念书。」
「是。」
母亲板着一向无表情的脸走出房间。
拓人几乎瘫倒般坐了下来,身体冒出噁心的汗水。他总不能告诉母亲,家里藏着一个少女,不过暂时似乎没有露馅。他擦擦汗,站起来。
取出口袋里的三个东西,拓人不知如何是好。幼稚的心灵只是很清楚知道,有些事已经无法再挽回了。
虽说那是少女身体的一部分,但现在看来只剩下噁心。三只手指。对不起啊,抱歉。拓人对着衣柜里说。会不会痛?
少女一如平常,没有任何反应。
为什么她不回应呢?
年幼的拓人对那件事还很懵懂。
因为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看过那个东西。
少女发生的异状,立刻变得显着起来。
第二天,拓人把少女从衣柜搬出来时,少女的手指和脚都变黑了。拓人心中一惊,赶快让少女躺在床上,检查她上上下下有没有坏掉的地方。越检查他越发现,她的身体几乎全都坏了。少女从头到脚都浮出奇怪的斑点,轻轻擦拭变色的地方,颜色似乎会变淡一点,但无法恢複原本的白皙。
拓人感到手足无措。怎么会把少女搞成这副模样呢?是因为他勉强灌她喝汤?还是把她塞进衣柜,压断三根手指?不,难道根本就不该带她回家?
如果说其他还有什么奇怪之处,那就是少女开始发出恶臭,手和脚也都比以前柔软。此外,之前他稍微用力压过的肩膀附近,也比其他地方变得更黑。
「谁叫你什么都不吃,身体才会搞坏了。」
拓人责备似的说。然而,他也不清楚这是否就是真正的原因。
少女一天比一天恶化。黑色的斑点覆盖了少女全身。两脚到裙边已经全黑了。她躺在床上,连床单也变黑,所以,拓人让她躺在塑胶纸上,再藏到床下。拓人渐渐害怕看到少女。但他不敢对别人说,自己也不知该如何处理。少女的变化简直可以叫作败坏。曾经美丽的脸庞,现在已不留原形。明显开始发出恶臭后,连母亲都注意到了。但她不知道恶臭的原因,只是发疯似的在家里到处泼洒消毒水。连拓人都快发狂了。
睡觉的时候,他也会时时担心着床下。自己的背部之下,躺着那位少女。一想像那情景,他就害怕,连梦里都看到少女不断败坏的模样。
有一天,他从床下把少女拖出来时,少女的头鬆动了,头身就快分离。好像再碰一下就真的会分开似的。这只是时间的问题,因为脚已经与身体分开了。少女的身体软趴趴的,不再是拓人认识的少女了。所以,纵使少女的头快要掉下来了,他也无法可想。
不过,不论如何他都得想个法子。拓人开始认真地思考。他想找个朋友商量,可是怎么也说不出口。跟父母商量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他必须自己一个人想出办法来,必须把少女恢複原状。
少女已经完全泥软。他把溃散的部分、零落的地方全都集合在一起,勉强把她摺成两半,又挤又塞地把整个身体收进书包中。最后,把终于和身体分家的头塞下去后,感觉就像把少女封进小小的立方体里。他真的做到了,拓人甚至有种骄傲的感觉。我的书包里有个少女。那么美的少女经过摺叠之后,就可以放进书包中。之前发生的异状,说不定就是为了这种状况而做的準备吗?可以随身携带的少女。一定是那样的。拓人的思绪逐渐有了偏差。拓人背着书包,好几次到朋友家去玩。谁也无法想像书包中塞着的是少女。这么一想,他就愉快起来。拥有自己的秘密,让拓人很得意。
不过,总不能一直这么下去。拓人很快便想到,少女会继续败坏下去。
请恢複原状。
不知何处传来这个声音。但是,他不晓得该如何把少女恢複原状。归根究柢,她真的能恢複原状吗?他经过最初捡到少女的地方,想找找有没有线索,盼望有人伸出援手。他需要大人的力量。大人们肯定知道如何将少女恢複原状吧?
应该向谁求助呢?
突然间,他想起那个人物。
不确定是否存在的那个人物。
谁也不想提的人物。
连他是不是人,都没人知道。
——「侦探」。
听说「侦探」住在包围镇外的那片森林里。在拓人所住的镇上,「侦探」也是封闭世界的象徵。它是封闭世界的影子管理者,监视内外分界的看守人,简直可以称之为传说的人物。孩子单纯地把「侦探」解读为「做坏事就会来处罚」的人。从大人告诉他们的印象,「侦探」就是正确的化身,或是惩罚的化身。
说不定「侦探」具有把少女恢複原状的力量。
拓人立刻决定到森林去。他带着少许粮食、少许的水和塞在书包里的少女,藉着黎明前的微光,离开家门。
大人也不靠近森林。他们知道接近森林没有好事。森林里住着「侦探」,对镇上的人来说,「侦探」不只是纯粹想像中的生物。他们对「侦探」的敬畏已根深柢固,同时森林也是不可侵犯的场所。
但是,拓人以前对「侦探」和森林都一无所知。他怀着轻鬆的心情走进森林,打算当天就返家。森林里全是高耸入云的大树,脚下踩到的凈是腐叶土,不太给人苍郁的印象。但是,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动物的声音、风的声音,在林外时都还听得到。现在只有寂静包围着自己,在腐叶土上前进也宛如踏云而行,而寂静又让人想到雪的世界,外在的声音逐渐远去,拓人缓步潜入了森林里。
不论如何,他都必须找到「侦探」的居处。拓人漫无头绪地在森林中走着。他以为自己一直记得出口的方向,但不知不觉间,拓人连自己所在之处都分不清楚了。他焦虑地跑起来,但方向却是更深的森林。隐藏在淡云后,本该在头顶上的日头已经倾斜,太阳就快下山了。原本就不佳的天候,再加上身在森林里,四周的光线迅速暗淡下来。
拓人终于发现自己的错误。人们在森林里迷路死去的故事,他不知听过多少遍了。现在自己成了主角。那些主角色都是在森林里茫然地前进,最后走上死亡的尽头。他必须从先人的过错中学到教训。还好,他有食物也有水。
拓人在一棵大树根下蹲坐下来。这时候,他的背好像顶到什么东西。是书包。拓人一时太急躁,竟把少女忘得一乾二净。他把书包从背上卸下来,抱在胸口。别害怕,我不是一个人。还有个美少女陪着我。当他抱紧书包,从初遇时即不可能有的少女体温,似乎徐徐地传到他的身上。连一开始就没听到的少女气息,心脏的声音,他都听得见。也许是森林的夜太过静谧,拓人终于镇定下来。
母亲现在不知道在做什么?拓人在夜的寒气中颤抖地想着。所有大人们都缺乏感情,长大成人就是这么回事。大人不会伤害他人,不会歇斯底里,也不会大声叫骂。但相反的,他们也不会愉快地笑、开心地唱歌。那些心情都在孩提时代,随着广播教育一起毕业。母亲现在在担心自己吧,她应该已经注意到自己不见了,除了要我「恢複原状」外,她也会担心我吗?
「我不想变成大人……」少年喃喃自语,像在对少女诉说。
筋疲力尽的少年,静静地落入睡梦中。
睁开眼睛时,拓人在一栋从没见过的小屋里。
那是一栋奇怪的屋子。只有一扇门,却没有窗。天花板很低,小屋也很窄。连个像样的家具都没有,拓人是躺在地板上的,彷佛被丢进一个空蕩蕩的空间里。难道我还在作梦吗?拓人站起来敲敲墙壁。但声音却像被吸进去般消失。整栋小屋不太稳当,好像是随便搭盖的,不过屋内的空气倒是相当温暖。
毫无预警地,门开了。
「侦探」在门后出现。但是,拓人无法辨别他究竟是不是「侦探」。只能用「感觉很像」的理由,相信他就是。那个人用磨得很薄的黑色装束覆盖了身体,脸上戴着黑色的面具,打扮怪异,明显与常人不同。眼与嘴的部分虽然开了细细的缝,但是看不到里面的东西。全身就像影子一般,所以纵使他的轮廓实在而明确,但却散发出难以捉摸的存在感。
「请,请问……」
拓人哑然失声,好一会儿他只能摸索地向后退。但「侦探」并不在意,他走进小屋,反手将门关上,站在拓人面前。
你来这种地方做什么?「侦探」这么问。出乎他的意料,那声音就跟普通人没有两样。至少可以知道,那是成年男人的声音。
「我是来求你帮忙的。」
拓人把少女放进书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给他听。之前他从来没向别人说过这件事,刚开始时犹豫不决,说得吞吞吐吐。不过他还是把始末完完整整地告诉了「侦探」。说的时候,「侦探」既没点头,也没答腔,只是站在原地不动。这种态度反而给了拓人信赖感。这点小事对「侦探」来说不算什么,拓人如此相信。
「侦探」命令拓人把书包给他看,拓人把书包交给了他。「侦探」没有一丝犹豫地打开书包,并且足足凝视着里层五分钟。他戴着面具,无法知道他的表情。这个不可思议的人物,面对摺叠的少女,他会给个什么样的答案呢?拓人紧张地望着他。
「侦探」用不带感情的机械式口吻,感叹书包少女的不幸遭遇,但仅此而已。
「为什么她会变成这样呢?」
听拓人如此问,「侦探」开始解释。
他说,少女被抛弃在森林里了。
孩子们之间都相信,在离镇外遥远的地方,有个富裕的巨大集落叫作「都市」。每个孩子都梦想能到那里去看看。但大人几乎不告诉他们「都市」的事,因为等他们懂事之后,就会知道那只不过是个梦。到底「都市」是不是真的存在,谁也不知道。居民在镇上的生活中,便失去了对外界的兴趣,因为在镇上能满足所有的事。
少女打算穿越森林到「都市」去。但是擅自走出森林的孩子,会被摘去双眼,施以可怕的魔法,然后被抛弃。森林之外是孩子不得涉足的场所。
拓人第一次听到森林外的事。虽然以前听说过,在外面的世界,有很多事物被禁止了,但怎么会连孩子都不準存在呢?可见少女的长相跟别人不一样,那一切都是森林的处罚。拓人害怕得发起抖来。
「她已经不能恢複原状了吗?」他问道。
「侦探」只是摇摇头。被施了森林魔法、变成这种模样的人,很难再复元。不过,有一个方法,只是不确定行不行得通。如果失败的话,有可能身受重伤,就算成功,少女也不一定能恢複原貌。「侦探」淡淡地低声说。
即使如此,你也愿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