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痛每隔二十分钟一次,还不能进待产室。在这儿谈也没关係吗?深夜,在综合医院的候诊室,阴森可怕,但如果就想两个人谈谈那次兇案,不想被人打扰,这样的环境反而比较适合。还有自动售货机……你喝过罐装咖啡吗?
哦,喜欢。没想到。
今天晚上除我之外还有五个人,阵痛已经开始十分钟一次,可能因为太忙,护士明显露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说:「这么早来干什么……」我也不想来的这么早,只是想先打个招呼而已,你不认为她们太没礼貌了吗?一直以为生孩子很神圣,应该是值得祝福的事情。生育率的日益下降和这种医疗态度是不是也有一定关係?
体检的时候还没有这么多人,不明白为什么独独今天人这么多。在人生中,不管做什么,我似乎都只能充当配角,没想到连生孩子也得接受这种流水作业般的待遇。一定是我运气不好。
离预产期还有一段时间,上周定期检查的时候医生还告诉我:「说不定会推迟。」平时很少夜间外出,今天忽然出去一次,所以受到月亮盈亏的影响。经常能听到这种说法,对吧?
预产期是八月十四日。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为什么偏偏是这一天,你不觉得很奇怪吗?哪怕错过一天也好,可是没办法,医生说是这一天。
不知道预产期的正确演算法的人还真不少,说妊娠期是「十个月零十天」,这才是错误的根本。
比如医生告知预产期是十月十日,于是简单地减去十个月零十天,断定夫妻生活是一月一日,据说这么算的人很多。而实际上不是这么回事。预产期不是从过夫妻生活那天算起数十个月零十天,而是最后一次月经的日子加上四十周,也就是二百八十天。看起来有些複杂,不过只要在最后一次月经的月份上减三,不能减的时候就加九,再在日子上加七就可以了。
那么,这种情况下,最终月经的第一天就应该是一月三日,而实际上导致妊娠的夫妻生活是例假一周结束后,再过一周到排卵时间,也就是一月十五日到十九日的可能性最大。
其实没必要给生过孩子的你讲这些。大部分人不会在意是什么时候过夫妻生活怀上孩子的,不过我高中时的朋友山片就差点儿因此离婚。
山片嫁给一个老实认真的男人,当她出现妊娠预兆的时候,去医院做了检查,被告知已经怀孕三个月,她高兴地告诉丈夫。丈夫也很高兴,问明预产期,兴奋地在日曆上画上记号,忽然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时候怀上的,就在日曆上往回数「十个月零十天」,结果一看那个日子上面标着「出差」,于是产生怀疑。
他不相信是自己的孩子,怀疑妻子是在他出差期间和别人偷情怀上的,当即逼问道:「老实交代,给我看你的手机。」两个人吵了起来。山片只是听医生说起日子,并不知道计算方法,无法向丈夫解释清楚,只是拚命辩解:「我绝对不会偷情。」后来,她也开始怀疑起丈夫,觉得是不是因为他自己心里有鬼,所以不相信别人,结果两人大吵一架。
双方谁也不让步,最后丈夫提出,如果不是自己的孩子就离婚,虽然不知道怀孕三个月能不能查出来,两人还是决定第二天去医院做DNA鑒定。
最后从护士那里听说了预产期的计算方法,他们这才知道自己犯了大错。夫妇俩让大家虚惊一场。说起来,山片也在足立製造厂工作……哦,这跟命案没有什么关联。不过,像他们夫妇那样直率地发泄情绪也挺好,怀疑在一天之内就消除了,如果因为预产期一直心存毫无来由的怀疑而不发作,结果可想而知。
然而,反过来,也有人因为错误的推算而大为放心。
我的姐夫就是如此。
八月十四日减去十个月零十天是十一月四日,和我发生关係实在十一月二十一日,所以不是他的孩子。他是这么认为的,或者他是这么说服自己的。
我没有对他说过:「这是你的孩子。」我告诉父母和姐姐,孩子的父亲是和我相好的男人的上司,不能透露他的名字。大家都相信了我,姐夫也信了。
我肚子里的孩子百分之百是姐夫的,但是,我不能责怪姐夫,因为是我主动引诱了他。四年前,姐姐第一次带他到家里来,我就喜欢上了他。
你问我喜欢他什么?与其说喜欢他的长相或者性格,不如说是喜欢他的工作……準确地说是职业。姐夫是警察,所以我喜欢他。我很早以前就喜欢看刑侦片,而特别倾心警察是从惠美理被杀那天开始的。
可能你已经听其他三人说过,那天我听从真纪的安排去了派出所。派出所在上学那条路线途中,虽然每天从那里经过,进去还是第一次,因为我既没有捡到过失物,也没有干过坏事。
但惠美理曾经把我当成小偷。你不知道吗?
不好意思,肚子又疼起来了,稍等五分钟……
我想,探险游戏的事真纪已经说过了。真可怕,在临时家长会上说的话可以原封不动地公布到网上,据说有家长带了录音机。你现在是不是也在录音?我倒不在意……
发现能进入废弃别墅的是我。我家种葡萄,可是我最讨厌帮忙干农活。如果我出生在普通的公务员家庭就可以不干农活,可偏偏出身于农民家庭,所以必须毫无怨言地无偿劳动。没有比这更不公平的事情了!但也不凈是坏事,因为有那幢别墅。农田深处与一片别墅用地相邻,当被迫去帮着干农活的时候,我常常趁干活间隙在别墅周围漫无目的地转悠,感觉就像自己家。别墅外观时尚,里面一定更漂亮。我好几次尝试透过缝隙向里张望,可是窗户和门都用大木板封得死死的,根本看不到里面。
我们有时拿着点心或盒饭去别墅旁边的大白桦树下吃。你不觉得这种感觉有点像外国女孩的茶会吗?想出这个点子的是姐姐。姐姐比我大三岁,她很会找乐子,那时我特别喜欢她。
每当要去农田干活,姐姐就在前一天晚上给我烤饼乾,或者做漂亮的三明治,说应该趁此机会带点和别墅气氛搭调的东西吃。三明治看起来漂亮,食材却很普通,因为乡下的超市没有稀奇的火腿或乳酪卖,也就是鸡蛋、烤火腿或者黄瓜之类。姐姐会用可爱的包装纸把三明治捲起来,像糖果一样包装好,或者做成心的形状,最后在篮子里铺上带荷叶边的草莓图案手绢,把三明治放进去。
姐姐哮喘很厉害,很少被叫去干农活,所以经常为我一个人做。是啊,哮喘。即使在日本空气数一数二乾净的小镇也一样,该得的病照样会得。
六月初的一天,在农活间隙,我拿着姐姐烤好的饼乾一个人来到别墅。从农田走过去是别墅的背后。那天有些异样,后门平时钉着大木板,看不到真面目,那天却完全暴露在外面,是深棕色的木门,门把手是金黄色的。
也许可以打开。我有些兴奋,试着扭了扭把手,发现时锁着的。我有些失望,又看了看把手下面的钥匙孔,形状前方后圆,像坟墓一般,我想起在电视剧里曾经看过把发卡塞进钥匙孔打开门,便摘下别在刘海上的发卡,试着塞进孔里。我这么做只是出于好奇,并没有期待什么,不料动了动发卡,却发觉好像有什么东西被绊住了。我继续慢慢旋转,只听「咔」的一声,锁开了,连一分钟都没用到。
我慢慢推开沉重的门,里面是厨房。都是些固定安装好的家具,没有锅碗之类,靠里有木製吧台。我忽然有了一种误闯入外国人家的感觉。
我没有勇气独自再往里面走,首先想到的就是赶紧告诉姐姐,然而又担心如果把她带到这满是灰尘的地方,令她病情加重可不得了。于是,第二天我先告诉了真纪。她虽比不上姐姐,但也时常会提议玩一些好玩的游戏。
游戏各有不同,有时候人多比较好,可是潜入别墅一事如果让高年级同学或大人知道会很麻烦,于是决定不要那么多人,只叫了西区的几个同年级同学,就是命案发生当天的那几个人。
我打开锁,五个人屏着呼吸走进去,立刻兴奋地叫起来。壁炉、花架床、猫脚浴缸,所有这些都是头一次看到。在惠美理家也有好多我没有见过的东西,但属于别人的东西再怎么好也是虚幻的。别墅里的东西当然也不属于我们五个人中的任何一个,而且,连惠美理也说她是头一次见到壁炉。别墅是大家的城堡,是秘密基地。
我们拥有了自己的秘密基地。惠美理提出一个很有意思的想法,就是把自己的宝贝东西藏到壁炉里,而且,是以某人的纪念品的形式,另外再给那个人写一封信一併藏进去。那个年龄的人会很随意就编出一些故事,我们对这个游戏很着迷,把各自的「宝物」和信封、信纸凑到一起,在别墅的客厅写了信。在我的信里,我假设姐姐死了。
姐姐,谢谢你对我那么好。我会努力的,一定不让父母伤心,姐姐你就在天国好好安息吧。
大概就是这样的内容。写着写着,我感觉姐姐真的死了,不由泪流满面,我把姐姐修学旅行带回来给我的压花书籤和这封信一起放在惠美理拿来的一个漂亮的饼乾罐子里。
信直接封上,谁也不给看,「宝物」都互相展示了。纱英的是一块手绢,真纪的是一支笔,晶子的是一个钥匙链,都是些小孩的玩意儿,可是惠美理的不一样,她拿来了一枚戒指,上面还镶着红色的宝石,即使我们这些乡下孩子也一眼就能看出那不是小玩意儿。虽然平时已经看惯了惠美理的高档货,还是禁不住目瞪口呆。
我冒冒失失地伸出手问:「可以戴一下吗?」
「除我以外,谁也不準戴。」惠美理的口气宛若童话里的公主,边说边把戒指收进盒子。
那样的话,不拿来不就好了吗?我有些恼火,嘟囔了一句,不料却被惠美理听见了,当时她正背对着我们把装有我们宝物的罐子藏到壁炉里。
惠美理来我家是一周之后。
周日午后,由于一早就开始下雨,我以为大家不会去别墅了,就在房间里看漫画,这时,惠美理来了。我们俩关係并不是特别好,所以她一个人来我家令我很意外。到了玄关,惠美理压低声音,神情慌张地说:「妈妈在找戒指。由佳,拜託你和我一起去别墅拿一下。」
戒指是指惠美理当宝物藏起来的那枚。我问:「你是不是偷偷拿你妈妈的?」
「平时放在妈妈的壁橱里,不过是我的。」惠美理的回答有些莫名其妙。在我家,妈妈也说要把自己的结婚戒指给姐姐,把奶奶给她的戒指给我,平时经常念叨:「你们长大了就送给你们。」所以我想惠美理家的情况应该也是这样。
我很快就明白了惠美理来找我的理由,因为只有我能打开别墅的锁。看到我摘下别再刘海上的发卡打开锁,大家都说要试一试。不知道为什么,试了一圈,她们都不能打开。发卡是同一个,只要钩住钥匙孔里凹进去的地方,一转就可以了,可是,不管我怎么解释,大家都找不到凹陷的地方在哪里。不光是晶子,连在学校轻易就能解出难题的真纪和惠美理都打不开,这令我很惊讶。当时纱英说:「由佳真聪明。」
我不管做什么事情都不够出色,也未觉得自己聪明。细想想,好像我一直擅长干这种需要动手的活儿。我手劲不大,却能打开很结实的瓶盖,解开缠作一团的绳子,拼装漫画杂誌的附赠图片也都很拿手。
我和惠美理一起去别墅,很容易就打开了后门,来到有壁炉的客厅。「由佳,谢谢,你等我一下。」惠美理说着把脑袋探进壁炉,过了一会儿,她回过头说:「没有。」
她说饼乾罐放在右前方的角落里,我看看里面,果然什么都没有。「真的没有。」我边说边从壁炉里抬起头,发现惠美理正瞪着我。
「是你乾的吧?」
我一时没听懂,但看到她冷冷的眼神,我明白她是在怀疑我。我不理解为什么会这样,大声反驳:「不是我。」
结果惠美理也提高了嗓门。「绝对是你。不是只有你能打开这个门吗?我没有让你戴戒指,你很生气,就做了这样的事情,这是小偷才干的事,而且,我知道你还偷过别的东西,纱英的橡皮就是你偷的,对不对?我看到过你偷偷用纱英丢了的橡皮。你不还戒指我就告诉爸爸。」
说完,惠美理大声哭起来,喊道:「戒指,还给我戒指,你是小偷,小偷……」我有好多话要解释,但又想大概说什么都不管用了。
你是问我要解释什么吗?比如,有关橡皮的事。纱英丢了的橡皮,西区的女孩子都有。前一年参加儿童俱乐部的圣诞聚会时,所有人都得到了一块作为礼物。惠美理只是在纱英的橡皮丢失后偶尔看到我用同样的东西,而且,我也没有偷偷用。
现在想想,如果当时用橡皮的是真纪或者晶子,不知惠美理会不会也有同样的怀疑。
你觉得眼馋时会露出什么样的眼神?从小妈妈就说我总是流露出渴望的眼神。我和姐姐都是单眼皮,却只有我被妈妈这么说。
有一次和妈妈走在路上,碰到一个拿着冰激凌的同学,我只是抬手打个招呼,没想到妈妈生气地说:「不要用那种眼神看别人拿的东西。真是的,你总是那么寒酸。」当时天气很热,看到别人吃冰激凌的确挺羡慕,但我并不是特别想吃。
我很委屈,心想,你们为什么不把我的眼睛生的更好一些?从小学三、四年级时,我的视力开始急剧下降,眼镜度数不合适,我常常得眯缝着眼睛才能看见,所以别人才会有这种印象。
对不起,离题了。我们刚才是在说小偷的事,对吧?
惠美理哭个不停,我很生气,说声「我不管了」,便离开别墅,回了家。
惠美理和她爸爸当天晚上一起来到我家,妈妈负责招待。我以为他们一定是来告状的,吓得躲进厕所,没想到,妈妈来叫我的时候,声音听起来并没有生气。
到了客厅,我与大眼珠子星人目光相接,大眼珠子星人就是你丈夫,镇上的孩子背地里都这么叫。你别笑,孩子们也是这么叫你的。
对不起,我接着讲。
两人是来归还「宝物」的。据说我把惠美理丢在别墅后,她慌了神,因为戒指丢了,而且她也不会锁别墅的门。如果妈妈知道她把戒指拿出来一定会生气,所以她没敢和妈妈说,就用别墅附近的公用电话给足立製造厂打了电话,向休息日仍然上班的爸爸求助。
她爸爸很快就赶过去。在别墅前面,惠美理向爸爸说了事情的大概经过。这时,邻镇一辆不动产中介商的车开了过来。中介商上午带了一个想经营自由学校的东京客户来别墅看过,下午去完别的地方,又把客户送到车站。他返回别墅,是要安把结实的锁以防止不法入侵者从后门进入。
据说装「宝物」的罐子是那个客户发现的,中介商把罐子还给惠美理,说:「以后可不準再随便进去了。」惠美理把我的书籤还给我,还递给我一个很大的盒子,是一盒产自东京的名牌西式点心。她笑着说:「这个很好吃,你尝尝。」但她并没有对把我当成小偷的事表示歉意。她可能认为自己才是受伤害最深的人,不管自己说过什么过分的话别人都会原谅,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切都会被忘得一乾二净。这一点,你们母女俩真是像。
这件事我跟谁也没说过。我觉得惠美理给我点心实际上是一种贿赂,是要求我不把她将我当成小偷的事说出去。一开始,我把点心推回去说:「我不要。」虽然很想吃那包装精美的点心,可是我下定决心,如果惠美理不道歉就绝对不接受。然而,妈妈收下了。妈妈还说:「惠美理专门和爸爸上门来,不准没礼貌。」她还向他们低头表示歉意:「请原谅,这孩子很不懂事,不过以后还请好好跟她玩。」父女俩心满意足地回去了,而我心里充满委屈,觉得这件事毫无道理可言。然而,紧接着我又被训斥了一顿。
并不是因为惠美理这件事或者是偷偷进别墅的事被发现了,而是姐姐问起:「那别墅我也想进去看看,你怎么不告诉我?」我回答:「灰尘太多,所以……」姐姐哭了起来:「总是拿我的病当借口。」
「为什么要在姐姐面前瞎炫耀?」妈妈责备我,可是,哪里是我在炫耀?惠美理和她爸爸回去后,姐姐从二楼下来问:「怎么了?」是妈妈透露说:「这孩子偷偷进了农田后面的废弃别墅。」
姐姐哭起来后,我本想跟妈妈辩解,姐姐却抢先说:「不是由佳的错,原本我应该忍耐一些。」
妈妈听后说:「这不能怨真由。」并且让姐姐随便挑惠美理带来的点心。
妈妈一直因为姐姐天生不健康而心中愧疚,而且还为没给爸爸生个男孩感到抱歉,却从来没有因为我天生近视而表示过歉意。
近视可能是父亲这边的家族遗传。不管是姐姐的病,还是没给爸爸生男孩,这应该都不是妈妈的过错,而且他们俩也从未责怪过妈妈。妈妈一定只是喜欢自责。受虐癖——是不是可以这么说?就是那种感觉。
然而,儘管女儿捲入杀人案,她也不及时过来看看,你不觉得这太过分了吗?……终于言归正传,说到那次命案。
你能不能再等五分钟?
那天,从学校后门出来,和晶子分开后,我跑到派出所。派出所警察好像每隔两三年换一次,当时派驻镇上的年轻警察姓安藤,长的高高大大,看起来似乎很适合穿宽鬆的柔道服。我虽被派来报案,却还是担心小孩子一个人随便进去会遭到批评。我提心弔胆地进去,发现警官正在听一个老奶奶说话,看起来很热心。我鬆了一口气。
我是去报告有兇杀案发生,完全可以打断他们,但第一次来派出所的我就像来到医院的候诊室一样,规规矩矩地站在一边等待。看到我这副样子,警官可能觉得我没有什么重大事情,便和蔼地对我说:「你先坐着等一会儿。」他让我坐在那个奶奶旁边的摺叠椅上,声音听起来和他的外表很不相符。
那个奶奶在说法国玩偶失窃事件,满口只有上年纪的人才用的方言。她说偷玩偶的一定是东京人。我在旁边听着,心中着急。我忽然想起这位奶奶是哪家的,那家的孩子曾炫耀说,盂兰盆节期间要去迪斯尼乐园,老奶奶一定是有些无聊才来这里,我不禁有些同情她。
是啊,这就是惠美理被杀之后不久的事情。我没有像其他孩子那么害怕,你是不是有些不满?不过是真的,我当时还没有感觉到害怕。不是我心狠,更不是因为惠美理把我当小偷我心里有怨恨,仅仅是因为当时没有看清楚。
之前几天家里为了迎接亲戚进行大扫除的时候,不小心把我平时戴的眼镜踩坏了。没办法,我只好带上以前的眼镜,所以那天我并没有看清楚。
我当时只看到惠美理倒在昏暗的更衣室,并没有看清,所以心里也没有紧迫感,再次回到游泳馆之后才意识到发生了大事。
那个奶奶走后,警察和蔼地问我:「不好意思,让你等了很久,你有什么事?」
我说:「我的朋友倒在学校的游泳馆。」我只是报告了看到的事实。
「这么大的事,你应该早点说!」警察说着立即开始联繫救护车,可能他以为是有人溺水。之后,他马上带我坐上警车去了学校。
警官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是到了游泳馆看到你之后。你坐在男更衣室里抱着惠美理,不停地叫她的名字,我也是看到你那副样子才知道惠美理是真的死了。
为了保护现场,最好不好抱起尸体,警官委婉地劝你,可能你根本没有听到。
现场还有一个人,就是纱英。她蹲在更衣室门外,闭着眼睛,双手塞住耳朵,我们叫她也不抬头,于是,由我向警察解释了事情的经过。
我们在体育馆的背阴处玩排球,一个穿工作服的叔叔过来,说他正在修更衣室的换气扇,想要一个人帮他点忙,就带了惠美理过去。我们几人又玩了一会儿,到六点钟,《绿袖子》响起还不见她回来,大家就去看是怎么回事,结果发现惠美理倒在男更衣室。
警官很认真地听我讲述,并记到本子上。
期间,救护车来了,县警本部的警车也来了,附近的人也都来看热闹……游泳馆周围顿时拥挤不堪。纱英被慌慌张张赶来的妈妈背了回去,晶子和真纪的妈妈跑来看发生了什么事,我还记得晶子的妈妈吵着说:「我家孩子满头是血跑了回去。」真纪的妈妈则大声叫着女儿的名字四处找。当时周围一片骚乱,几乎没有人留意她们俩。
人群中,只有我孤零零地被甩在那里。我是兇案的目击者,却没有人注意。驻镇警官正在向县警本部的人彙报从我这里了解到的情况。
说不定嫌疑人就躲在人群当中,悄悄把我带走也不会有人留意。这么多人,却没人能救我……有比这更可怕的吗?
为了让别人注意到我,我拚命想还有什么可以向警察报告。我去拿放在体育馆前面的排球,交给警察,说上面也许有罪犯留下的指纹,还在女更衣室演示发现惠美理时她躺在那里的样子。可以说我竭尽了全力。
县警本部的人详细地问了我有关嫌疑人的情况。有人关注到我,我非常兴奋,拚命回忆当时的情景,然而对于很多细节,特别是嫌疑人的长相,我根本没有一点印象。不是想不起来,正如我前面说过的,我几乎看不见嫌疑人的长相。说是要连续传球一百下,失手最多的就是我,因为漏接球而把球弹到嫌疑人脚下的也是我。我懊恼极了。如果戴着平时的眼镜,即使看不太清楚,至少对嫌疑人的大概特徵有点印象。比如有黑痣或伤疤之类。
我很生妈妈的气,她总是说姐姐干不了,让我站在椅子上打扫堆满灰尘的架子。还有,那么多镇上的人都来了,却不见妈妈的影子。我家虽说在西区,却离学校有些距离,可能还不知道这里的动静。妈妈一定马上就来,我边想着边等。儘管有些生气,我还是非常喜欢妈妈。
调查持续到了深夜,我在九点左右被警官送回家。妈妈打开玄关,一看是警察,很不好意思。
哎呀,真对不起,我正要去接。篠原打电话过来说小学出了大事,可是,我大女儿从今天早上就不舒服,是很严重的哮喘,一直没有吃东西,傍晚的时候说想喝点蔬菜汤,这不,我正做着呢。我专门做的凉浓汤,身体在不舒服也能喝上一点。另外,我丈夫是家里的长子,你看,到现在还忙着……
发生了命案,妈妈居然还可以满脸堆笑地说这些事情!看着这一幕,我流出了眼泪。不知道是感觉悲惨,还是伤心……我眼前浮现出抱着惠美理的尸体哭天抢地的你。我想如果是姐姐,妈妈一定会抱着哭;如果是我,即使被杀了,妈妈也不会去现场。
你说我爸爸吗?听说爸爸白天一直都和叔叔们喝酒,到晚上已经醉的一塌糊涂,蒙头大睡了,即使醒着也不一定会来接我,说不定还会抱怨我烦人。虽然爸爸也没什么财产,但作为家族继承人得到过分的宠爱,对我这样不能继承家业又离期望太远的二女儿几乎不会多看一眼。
看到我哭,妈妈又说了一句:「由佳你已经四年级了,对不对?一个人回来不就好了。」
言外之意就是,如果那样,她也不至于丢人了。有我没我都一样,连父母都这样,别人视力再好,估计也不会注意到我,正如我模糊的视力。
正这样想着,旁边的警官对妈妈说:「是我们把您的女儿留在那里,很实在对不起。」
然后他转向我,弯下魁梧的身子,摸了摸我的头,「你一定也很害怕,可还是很镇定地给我们讲了很多情况,谢谢。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们警察叔叔,今天你好好睡个觉。」
他那双手大而粗硬,可是很温暖,几乎完全包住了我的脑袋。那时的感觉令我至今难忘。从那天起,我就一直在找和那一样的手。
事情过后,变化最大的就是姐姐对我的态度。
可能妈妈毕竟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因为只有她一个人没有去接孩子。她忽然莫名其妙地对我好起来,甚至问我有没有食慾,想吃什么,邻镇的录像租赁店有很有意思的带子,要不要去借……在我记忆里还从来没有过这种现象。
那,我想吃奶汁烤菜。
我这么说了,可是当天晚上饭桌上还是冷麵和梅子蒸鸡,说姐姐吃热的东西会噁心,吃不下。录像带最终也没有给我借,因为姐姐不喜欢动画之类很吵闹的东西。
想的凈是姐姐。你们是不是都在想,如果是我被杀的话就好了?
我再也无法忍受,大叫着打翻冷麵碗,这种态度还是第一次。迄今为止我一直忍着,觉得姐姐比我更难受,可是当时明明我更需要关注。没想到,这时姐姐忽然哭起来。
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我身体好的话,由佳也不会这么难过,原本我可以做奶汁烤菜让由佳高兴,我的身体如果健健康康的就好了……为什么要让我这么痛苦?妈妈,你告诉我呀。
姐姐哭着倾诉。妈妈紧紧地抱住姐姐,说:「对不起,真由,对不起。」这是兇案发生后第二天的事。
之后,每到我和妈妈一起去协助调查的日子,姐姐一定会身体不舒服,于是常常让真纪的妈妈领我去。电视上播有关惠美理被杀一案的新闻,爸爸问我「警察都问了些什么」时,姐姐总是把筷子一放,不高兴地抱怨我们为何谈那么噁心的话题,害得她一点食慾都没有了。渐渐地,为了姐姐,那起案件在我家成了禁谈话题。和以前一样,姐姐仍然是被保护对象,而我依旧被弃置一边。
发牢骚没用,也就死心了,然而并不是根本不在乎,何止不在乎,不安的感觉甚至日益增强。以前一直相信兇手很快就会被逮捕,可是好久过去了,依然没有一点结果,这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我们的错。虽是孩子,但四个目击者居然都说记不清嫌疑人的长相。吓坏了的纱英平时就迷迷糊糊,晶子头部又受伤,她们说想不起来还能理解,我不相信连真纪也想不起来,因为连我都记得所有看得见的东西。
不过,调查迟迟没有进展一定不止因为这个。比如,那天正好是盂兰盆节,兇手有可能是开车来的,平时有陌生的汽车来镇上,或许会有人觉得很稀奇,留意一下,而节日期间,拖家带口回老家探亲多半会选择开车而非坐电车,镇上到处都是挂着外县车牌的私家车或者计程车,所以关于可疑车辆的目击线索也许会很少。
另外,即使有陌生人在镇子上活动,除非有特殊情况发生,一般都会认为是谁家的亲戚。况且,如果兇手换下工作服塞到提包里拎着走,大家更会觉得像探亲访友的样子。
若在以前,即使盂兰盆节期间,要是看到陌生人,或许还有人会在意这人来自哪里,可是,自从足立製造厂建成之后,就来了很多陌生人,渐渐大家都习惯了。长此以往,这个小镇一定和大都市一样,人与人之间的关係逐渐淡漠。
习惯于人情淡漠,也许反而会很舒服,而我却非常想让别人关注我。每逢这种时候,脑海里就浮现出命案当晚送我回家的安藤警官。他会耐心地听我说话,还可以保护我不受坏人侵犯。为了能去派出所见他,我绞尽脑汁想借口。
是啊,乖巧又善于社交的你一定很不理解为什么还需要找借口。笑嘻嘻地走进去说声「你好」,然后和他说说学校的事,或者聊聊閑话不就可以了?可是,那时的我做不出这样的事情,刚走进去,如果有人问什么事,我会答不上来,一定会扭头逃跑。就算姐姐没有病,由于我们家是农民,不管是不是休息日,从懂事的时候起就常常听大人说:「忙着呢,去别处待着。」没有一个人告诉过我,想撒娇、想让别人关心并不需要理由。
最初我就是去报告一些看似对案件的侦破并没有多大作用的线索,比如,虽没记住嫌疑人的长相,感觉声音和某个演员很像,或者在西区有个法国玩偶的人家有二十来户,而在庆典当晚被盗的玩偶都出自排名前十的人家,结果,不出五次再也找不到合适的借口。
还去交过几次在路边捡到的零钱。不可能经常碰到这种事情,我就半路上从自己钱包里拿出一百元硬币交过去。现在想想,付钱和人见面,让人听自己说话,和去男招待俱乐部简直一样。实际上,那之后的十年,我完全陷入其中,到现在我才明白自己已经走入了死胡同。
说老实话,我非常讨厌你,就是现在和你这么说话,心情也不能说很好。不过,和别人谈一谈,原本自己看不到的东西会越来越清晰。我们几个人从那件案子之后就再没有一起玩过,也没有再一起谈论过那件事,如果四个人再次深入地谈谈,也许结果不会像现在这么糟糕。
要说起糟的事,我……第一次偷东西是事发半年之后。
疼,疼……稍等五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