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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贖罪

作者:凑佳苗 字数:9909 更新:2022-11-09 07:43:20

如果说你们犯罪是由于我的过错,那我应该怎么补偿呢?

到那个偏僻小镇的第一天,我就想回东京,原以为那里只是生活上稍有不便,实际上完全超乎想像。物质上的不便固然令人讨厌,更讨厌的是住在那个封闭小镇上的居民,因为在这里我简直被当成了外国人。

就连买个东西都不例外。走在外面,那些人会将我从头到脚审视个够,还会满脸鄙夷地悄悄议论:「今天又穿得这么排场,是不是去参加婚礼?」在超市,当我问:「没有吗?」对方会不耐烦地说:「这种东西大城市才有。」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也就是牛腱子肉、卡门培尔乾酪、高级沙司、鲜奶油……仅仅如此,我就被看成自命不凡的有钱太太。

儘管如此,我还是尽量贴近那里的居民,这是为了丈夫。如果不是考虑到他,我不会那么努力地去和当地人处好关係。因为丈夫是新工厂的负责人,一切另当别论。为了足立製造厂早日被镇上的人接受,我必须付出努力。

全镇的集体大扫除,我只参加过一次。公告栏上写的是自主参加,但我们还是应该积极参加镇上的活动。我召集了很多住在公司宿舍的家眷一起去。没想到我们到了公民馆(集公民学习班、图书馆、博物馆、公众集会厅、产业指导所等功能于一身的文化教育机构,遍布日本市镇乡村。)前的集合处,镇上的人却表现出一种截然不同的态度。

「城里来的夫人们不参加也好……穿得那么漂亮,準备来干什么?」

竟然遭如此冷遇。我原本都做好了思想準备,準备扫污水沟也无所谓,再脏也没关係,而且还专门为此换上衬衫和牛仔裤。镇上的人并非穿着战争年代的大裙裤,多数人穿着运动服,好几个年轻人也和我一样打扮,估计即使我穿着运动服去也会听到同样的说法。最后,他们说:「那么白嫩的手弄髒了可不好。」于是安排我们去擦公民馆的窗户,而镇上的人都去路边和河边割杂草。

对镇上人的态度感到不满的不仅仅是我一个,公司宿舍的家眷经常互相发牢骚,后来她们越来越亲密,即使在原先的工厂关係很淡漠的人,也开始定期聚在一起喝茶,以加深感情。

可是,我几乎没有被邀请去参加过那样的茶会。每次我喜欢的糕点屋推出新产品,妈妈都会给我寄过来一些,我有时也会邀请这些夫人来品尝,但我们总是话不投机,而且她们也没有回请。我非常生气。我也想和她们一起聊聊对这个镇子的不满,也想和她们谈谈孩子的补习班和学习。后来仔细想想,觉得这也难怪,因为这人在一起的时候也想说说公司的坏话。

随处都能听到她们的抱怨,诸如为什么在这种地方建工厂,家里刚盖了新房子,好不容易才托别人给孩子介绍了一个好一点的补习班之类。

可以说,在封闭的小镇里又形成一个封闭的世界,我不被任何一方接纳。

在东京的时候完全不是这样,我被一帮老朋友包围,聊得投机时甚至会忘记时间。话题一般都是经常光顾的时装店、餐厅、戏剧表演、音乐会,绝对不会有哪里的鸡蛋便宜之类的话题。我的朋友中没有家庭主妇,都是一心关注穿着打扮……那些包围着我、令我陶醉其中的朋友和我一起走过了人生最辉煌的时代。

惠美理遇害过后,你们的境遇我通过各种途径有所耳闻,虽然很同情,却无法认同你们任何一个人的行动,甚至无法想像。

为什么这些孩子不打扮呢?为什么不和朋友玩?为什么不好好享受人生?如果我有和你们一样的遭遇,会如何度过自己的一生?

我也有青梅竹马之交。或许是上私立学校的缘故,记忆中放学或休息日的时候,没有在小学的校园里玩,但在家附近的公园里玩过。如果此时走过来一个男人,带走其中的一个伙伴并把她杀害,我会不会事后多年仍然对还没有伏法的罪犯感到畏惧呢?会不会因为受到被杀害伙伴的母亲的责骂而一直耿耿于怀呢?

我想我一定不会像你们陷得这样深。

我也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离开了人世。我也曾经强烈地自责,然而,一直深陷其中难以自拔并不是办法,还不如鼓起勇气追求幸福。于是我下定决心好好活下去。当时我二十二岁,比现在的你们稍微年轻一点。

和秋惠成为朋友是升入大学二年级的春天。在被称为「公主学校」的女子大学英文系,有半数学生是从小学直升进来的,我也是其中之一,而秋惠属于考进来的。只听她说过一次自己的家乡,那是一个无名小镇,既没有风景宜人的观光胜地,也没有着名的产业。

我每天只知道玩,学校的课只是随便应付应付,考试前才去上课。而她是那种从不缺课、坐在第一排认真记笔记的好学生。和她套近乎是因为考试前要借她的笔记。她对我几乎没有印象,但还是很痛快地借给了我。

笔记内容竟然那么充实,甚至让人不禁想,下一年可以放弃厚而无用的教科书,直接用它就可以了。刚开始想请她在校内的自助咖啡馆吃甜点,后来觉得这样有些过意不去,正好当时手里有两张音乐会的票,就给了她一张。

票是一个男性朋友给我的,反正没有和他约好一起去,便顺手给了秋惠。

她外表给人的印象很古板,不知道会不会对杰尼斯(指杰尼斯事务所,成立于1975年,日本着名艺人经纪公司,以发展男艺人及男性偶像团体为主)感兴趣,没想到她竟然是个粉丝。「简直不敢相信,我太喜欢了。这票我真的可以收下吗?实在不好意思,我仅仅是借给你笔记而已。」她很兴奋,反而请我喝了茶。

她看起来是第一次在自助咖啡馆吃甜点,表现得很激动。她说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甜点。

我开始对她感兴趣。

音乐会当天,她打扮得比平日时髦了一些,只是包和鞋都是旧的。我对偶像不感兴趣,比起在台上又跳又唱的偶像组合,我更关注身边拚命喝彩鼓掌的她。我的注意力集中在她的脚上,不理解为什么她穿这么破的鞋也能满不在乎,换成我的话,如果家里只有这双鞋,就绝对不出门。她这身衣服配什么鞋好呢?上次看到的一双绿色短靴说不定很配。

对了,邀她一起去购物也不错。平时和她在一起的凈是些小地方来的孩子,一定连时尚商店在哪里都不知道。随便带她去一个我喜欢的商店,她一定都会高兴。

我约了她,她高兴地去了。「这双鞋怎么样?」我指着一双鞋问她。

她忽闪着眼睛说:「相当不错。」后来她说:「妹妹生日的时候想送给她漂亮的文具。」于是我带她去了杂货店,她拜託我:「麻子,你眼光好,你帮我选吧。」最后,我俩又去吃美味的甜点,她激动地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高兴过。」

我还给她介绍了我的玩伴,都是那帮男孩子。大家一起去兜风、喝酒,秋惠不擅长喝酒,刚开始还有些胆怯,后来因为大家都是帅小伙,又很会说话,她渐渐就放开了。她说:「麻子的朋友凈是些出类拔萃的人。」听到我说「你也是其中很重要的一员」,她高兴地笑了。

我也非常高兴。

迄今为止,我认为别人替自己做事顺理成章,从未想过取悦别人。每次收到男孩们的礼物,我都会想,明明不会得到回报,他们为什么依然乐意这么做呢?后来才明白,那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种享受。

当秋惠很高兴地对我说上一句谢谢,我就会很满足。可能比起让别人替我做事,我更喜欢替别人做点什么。我就是这种人。

如果和二十五岁的你们以另外的方式相识,比如惠美理还活着,把你们当做朋友介绍给我,也许我会给你们每个人提些建议,或者送给你们礼物。

纱英肤色白凈,眉清目秀,头髮剪短一些的话,可能就不会显得那么怯生生的。把耳朵露出来,带上大一点的耳环会更好看,或者我会对她说前段时间正好看中一副,忍不住买了下来,送给她做礼物,下次有约会的时候带上如何?

真纪个子高,反而不能穿跟太低的鞋。还有,不能因为是老师,穿着就过于朴素。对了,带条围巾不错,她脖子修长,一定很适合。

晶子应该走出去。你喜欢可爱的东西,对吧?有太多的商店想带你去,都不知道先去哪家了。一天能逛完吗?哦,对了,我的一个朋友开了插花培训班,一起去看看吧。

由佳的手非常漂亮,不修饰真是可惜了。去过美甲沙龙吗?实际上我很想送给你戒指,但收到我送的戒指,你也不会高兴,对吧?

我说这些,惠美理一定会在旁边说:「妈妈,你打住吧,朋友一来你总是这样,真是多管閑事。茶、点心都不需要,你快点出去吧。」

就这样,我被她从房间赶出来。

你们在事发之前,还来过一次我家。虽然只有一次,我却记得非常清楚,你们吃点心时不会用叉子,显得很笨拙,当时我很担心,这样的孩子做惠美理的朋友没关係吗?结果当天晚上就接到真纪妈妈的感谢电话,她说:「今天承蒙您的招待,谢谢。孩子回来很高兴,说是吃了美味的点心。」其她三人的妈妈在超市碰到后也会对我表示感谢,说:「那天孩子回家后很高兴。」没想到还很有教养,这使我改变了以往对她们的偏见。

但是,实际上你们一点都不愉快,对吧?秋惠也一样。

如果我约她,她会和我去任何地方,打扮也逐渐时尚起来,只不过脚上仍旧是那双破破烂烂的鞋子。我问她:「我给你推荐的那双鞋,你不买吗?」

她说:「非常漂亮,就是太贵了,等拿到打工的酬劳,準备买一双和它相似的。」我一直都不知道她在餐馆打工。

「乡下的父母替我负担昂贵的学费,零花钱我得自己赚。」

当时她是这么说的。在那之前,我根本没有考虑过学费的问题,说实在的,我连学费是多少都不知道。以前的好朋友都和我一样,没有谁去打工,认为那是贫穷可怜的孩子才干的事。

我觉得秋惠很可怜,便给她买了那双鞋子。不是她的生日,也不是圣诞节,但我认为所谓朋友就不应该管是不是节日,只是单纯地想让对方高兴。我给鞋子繫上丝带,附上一张写有「友谊之见证」的卡片,然后寄到她的公寓。

我盼望着再次去学校,想知道她是不是穿上了,搭配了什么衣服,她会对我说什么。可是,她没有穿。是不是还没有寄到呢?是不是她把鞋子收起来等出远门的时候才穿呢?没想到,她把装在盒子里的鞋原封不动地还给了我。她说并不为什么,只是不能接受这么贵的礼物。我难以置信,告诉她不用客气,她说自己并不是客气。

就在这一推一让的过程中,我渐渐开始生气,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能理解我的心情。我说:「只是不接受鞋子,太奇怪了。我请你吃饭,还给你介绍了朋友,你不接受鞋子的话,改天你要请我吃饭,给我介绍你的朋友,必须请我吃美味的饭菜,介绍的朋友也必须是男人。我给你介绍了五个人,你也要给我介绍五个。」

并不是真的要她请我吃饭,也不是真的要她给我介绍朋友。我只是说一些秋惠办不到的事,让她为难,那样她就会接受鞋子。

没想到第二周她真的请我吃饭。在一家很不起眼的小酒屋,有五个男人坐在靠里的桌子边,其中就有他。

他在秋惠打工的饭店厨房做帮工,比我高两届,其他四个人和他同年级,都是教育系的。

「听秋惠说要和美女一起吃饭,就叫了几个混小子过来。」

虽然是一副调侃的语气,总觉得这些人有些刻板严肃。店面不起眼,饭菜倒是挺可口,刚开始大家还问我出生于何处之类,不到半小时我就觉得很无聊,因为我难以融入他们的谈话中。

读教育系的他们很热烈地讨论起日本的教育。当时那个时代,还无法想像素质教育这个概念,而他们就已经提出必须给中途退学的孩子创造一个重新面对社会的环境,并且举出身边的例子,比如有的孩子因考试失败而精神衰弱,试图自杀。

秋惠自己倒是不发表什么意见,听得却很入迷。只有我感到很无聊,因为在我身边没有为升学拚命读书的人。我只在升小学时接受了形式上的笔试和面试,此后一直到大学都是自动升学,不用参加任何考试。我身边没有特别优秀的孩子,也没有特别差的孩子。

随着他们的谈论越来越热烈,我开始有些生气,我身边的男孩向来只说有趣的话题来取悦我,这些人真是太没眼色了。他们都说自己是乡下来的,是不是乡下人对时髦话题不感兴趣呢?

就在这时,他跟我搭话了。

「我们只知道乡下公立学校的事,私立女校都安排些什么课程?有没有另类一些的课?有没有上课风趣幽默的老师?」

问题很简单,连我也能够回答。我给他讲中学自然课的老师非常喜欢散步,天气好的时候总是在户外给大家上课。他教我们四季的花草、昆虫的名字,叶子为什么会红,什么时候可以看见彩虹,校园的墙看似白色,其实不是白色——令我吃惊的是,不仅仅是他,大家都听得很入迷。

对乡下人来说,有关大自然的话题应该不稀奇,他们为什么那么感兴趣呢?这反倒让我很惊讶。不出所料,他们也开始热火朝天地说起小时候的事情,比如捉迷藏,在田里抓蝲蛄,在空地上建秘密基地……

对我来说这一切都那么陌生,惠美理也和你们玩过这些游戏吧?

我希望惠美理出人头地,并且认为培养教育她是我的义务,所以,当她刚学会说话,我就把她送到私立培训学校和英语口语班,还让她学钢琴和芭蕾。也许我是个笨妈妈,但惠美理很聪明,而且理解力很强,无论干什么都做得很好,连一般认为非常难的小学入学考试也毫不费劲就过关了。

这孩子将来会是什么样呢?惠美理好像什么都可以做得很好,不管你让她做的事多么超乎想像。

然而很不巧,丈夫被调到乡下工作。父母劝我和惠美理留在东京,丈夫也没有反对,是我决定一起去的。根据新工厂的业绩状况,丈夫今后的待遇会大有不同,我想在此关键时期支持他,而且,最重要的是,惠美理也说想和爸爸一起去。她非常喜欢她的爸爸。

丈夫在新工厂的任期是三到五年,时间不算太长,在空气乾净的乡下小镇生活似乎也不错。有了这种想法,我来小镇并没有太勉强,结果却正如前面所写,现实大大出人意料。

不来这里就好了!我每天都在后悔,可是看看惠美理,我渐渐开始改变想法,觉得也许选择来这里是对的。

或许以前对乡下的看法过于天真,原来认为即使乡下没有特别稀奇的东西,至少应该有惠美理可以去的兴趣班。可是,没想到这里只有钢琴班,而且水平很次,老师毕业于不知名的音乐大学,没有任何比赛经验,这样还不如由我来教。课外辅导班则有私人经营的英语班和数学班,从五、六年纪起可以报名,但老师也不是毕业于名牌大学。

我想在这种环境下想要考入不错的大学,除了非常重要的天分之外,必须付出相当的努力,甚至有的孩子可能会神经衰弱,或者一旦失败就容易自寻短见。厂区的人早早就有了危机意识,纷纷把孩子送到位于市区的课外辅导班,乘电车到那里单程也要将近两小时,有人发牢骚说,如此下来,交通费比上课费还要贵。

我终于能够理解十多年前在小酒店听过的话题,所以,我没有强求惠美理。我说有机会来到乡下,做一些只有在这里才能实现的事情就可以了,况且,惠美理看起来似乎也很愉快。

放学回家后,她放下书包马上就跑出去,一直玩到黄昏,回来后也凈讲些和你们一起玩的话题。诸如第一次见到了蝲蛄,在校园里捉迷藏了,去山里面做什么秘密事情之类。

她还给我讲你们的事情。比如她说,纱英很老实很稳重,真纪在几个人里面最用功,晶子体育很棒,由佳很擅长做手工。真不简单,对不对?那孩子一直都在默默观察你们。

她很快就融入乡下的生活,对朋友也很了解,这和我恰恰相反。一直认为她是我一个人的孩子,其实她毕竟带有那个人的血统。

去酒店的第二天,秋惠收下了那双鞋。

「我太固执了,真不好意思。这鞋就作为我们成为朋友的纪念,好不好?」

真是的!结果不还是很想要吗?我这么想。之后我们二人偶尔还会一起外出,但我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只是一味地想取悦她。令人奇怪的是,后来我开始对我的男性朋友们主动接近秋惠很不满,或许对他们来说,秋惠属于从来没有接触过的类型,所以很受欢迎。一致认为他们只锺情于我一个人,没想到甚至有人背着我和秋惠单独约会。

但秋惠给我介绍的那些人和我也越来越近。他们一开始误以为我是难以接近的大小姐,聊一聊之后,发现我性格直率开朗,于是就约好再聚,之后就渐渐开始每周聚一次。大家还一起去过其中一人的家乡洗海水浴,当时他们很照顾我,总是关心地问我「会不会无聊」、「渴不渴」。

渐渐地,我开始感觉跟他们在一起比和我那些朋友在一起更愉快。不仅仅因为他们对我的态度,更因为他们经常一起热烈地探讨教育理论,这种充满生命热情的活力慢慢吸引了我。其中,最近我倾心的就是第一个和我搭话的他。

他刚开始还非常关心我,当大家都渐渐接近我,他反而和我有些疏远了,可是,不知不觉中我发现自己最认同他的言论,并且眼里只有他。教育系的学生热衷于讨论教育,我以为他们将来都会当教师,没想到最后只有他选择当老师,其余的人都表示要先做政府职员,然后再去改变教育。不去第一线实践,谈何教育改革?持这一反对意见的向来只有他一个人。或许正因为如此,他显得更坚强有力。

我喜欢他。确认了这一点,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平时还算心直口快,可是从来没有向男生表白过爱意,向来都是男生像我吐露真情,何况,迄今为止我还没有遇到过一个比他更让我喜欢的人。

儘管如此,如果能确信他也一样喜欢我,说不定我也能够主动向他告白,可是,我没有那样的自信,所以我决定让秋惠帮忙。他们在一起打工,可以让秋惠在閑暇时间了解一下他对我的想法。

没想到,秋惠委婉地拒绝了。

这么点小事都不肯帮忙,我有些生气。但细想想,如果是我可能也一样,如果对方的反应不尽如人意,我可能会后悔答应帮忙。此时,一个想法忽然闪过我的闹海,是不是可以先让秋惠和我的一个男性朋友坠入爱河,再让她作为回报给我牵线。我完全了解她逢礼必回的个性,她应该不会只顾自己幸福,拒绝帮我。

我叫来一个朋友,我知道他一直想追求秋惠,于是对他直言不讳。

你喜欢秋惠,对不对?不用顾虑我,赶紧向她表白吧。秋惠对你的印象也不错,你很像她喜欢的一个偶像,她之所以拒绝你的邀请,是因为害羞,她是那种越喜欢反而越矜持的性格,所以,你完全可以用男人的力量征服她。你知道她不擅长喝酒,你就说要和她谈谈关于我的事情,只你们两人喝酒,然后把她征服,后面的事情就好办多了,不是吗?

我的安排果然大功告成,我和他成了恋人,可是,这么认为的只有我一个,我向来有些自以为是。

你们和惠美理成为好朋友我很高兴,我希望通过你们和你们的妈妈及镇上其他的人处好关係。可是,你们根本没有接纳惠美理,对不对?

惠美理被杀害后,我很痛切地体会到这一点。

到小镇的第一天,远处传来《绿袖子》的乐曲,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以为是在举办什么活动,苍凉的音乐正好与我当时的心境契合。负责向我介绍小镇的工厂女工告诉我,这是报时用的,中午是《雪绒花》,傍晚六点是《绿袖子》,是公民馆的广播播放的。她还说,有警报或者发生异常时,镇上就会放广播,所以要注意听。联繫全镇居民,仅仅一台广播就足够了,竟然是如此小的镇子,我的确感到有些悲哀。

不过,有报时音乐还是方便些。即使戴着手錶,有时候也会因为玩的入迷忘记看,这时音乐就会起到提醒的作用。惠美理每次出去玩,我都会叮嘱一句:「音乐响了就回来。」这几乎已经成了口头禅。

那天,我正在準备晚饭时传来了《绿袖子》的乐曲。盂兰盆节期间工厂有一部分车间仍然正常运转,丈夫也去上班,家里只有我一人。这时门铃响了,我心想,肯定是惠美理回来了,打开门一看,晶子站在那里。

惠美理死了。

一定是恶作剧。大概两个月之前,惠美理动不动就说:「我死了怎么办?」「一旦有痛苦,是不是死后转世就好了?」我以为她是和朋友一起预谋好,自己藏在门背后,想试试我有什么反应。「死之类的话题,即使开玩笑也不準说!」这话我以前说过好多次。我有些生气。

可是,惠美理没有躲在门后。难道发生了什么事故?在哪儿? 小学的游泳池?

那孩子会游泳,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是惠美理?

我脑中一片空白,这时,眼前忽然浮现出秋惠的脸……我发疯似地跑出去。不要带走惠美理!

到了泳池,传来孩子哭喊的声音。是纱英。她抱着脑袋,蹲在更衣室前。我问:「惠美理呢?」她头也不抬,用手指了指背后。

更衣室?不是掉进了泳池吗?我看向昏暗的更衣室。惠美理倒在那里。她头朝外,仰躺在浴垫上,身上没有湿,看样子也没有受伤,脸上盖着一块手绢,上面印着可爱的动漫小猫图案。唉,果然还是恶作剧。我浑身发软。

我已经没有力气生气,弯身取下盖在惠美理脸上的手绢。她两眼圆睁。「你打算装到什么时候?」我用指尖按了按她的鼻头,冰凉,我赶紧把手掌放在她的鼻子和嘴上试试,没有呼吸。我抱起孩子,一直在她耳边叫她的名字,她眼睛都不眨一下。我摇她的肩,呼喊,她还是没有醒。

我难以置信。葬礼过后,我仍不能接受惠美理已死的事实,我认为这事和我无关,甚至希望死掉的是自己。

漫长的日日夜夜,我屡次问丈夫:「惠美理在哪儿?」丈夫总是平静地回答:「惠美理已经不在了。」终于有一次,我看到从来没有哭过的丈夫掉下了眼泪,这才明白惠美理真的死了。紧接着我又开始频繁地追问:「为什么?」为什么必须是惠美理死?为什么会被掐死?为什么会被杀?我希望杀人犯亲口回答,我希望儘早逮捕兇手。

我以为兇手很快就会被捕,因为目击者至少有四个人。

可是,你们都不约而同地反覆说:「想不起罪犯的长相。」我真想扇你们耳光,把你们打倒在地。如果真想不起来也没办法,可是你们根本没有表现出努力要想起的样子。不仅仅想不起长相,你们任由惠美理独自被陌生男人带走,过了一个多小时也不管不问,儘管这样,作证时没有一个人表现出歉意。朋友死了,却不流一滴眼泪。

是因为不感到伤心吧?

你们的表现令我不禁认为,你们儘管知道发生了大事,但是并不觉得惠美理可怜。如果带走的不是惠美理而是你们中的一个,说不定你们不会让她一个人去,说不定你们会很担心,然后早早去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们会很悲伤,并且会为了那个孩子拚命回忆嫌疑人的长相。

不仅仅是你们这些孩子,你们的父母也一样。我和丈夫去各家拜访,说:「希望能讲一讲事发当天的详细经过。」有的父母不满地嘟囔:「凭什么,你们又不是警察。」还有父母怒吼:「别再伤害我家孩子。」如果是他们的旧相识遇到同样的事情,会不会也遭受这样的待遇呢?

整个镇上的人都表现冷漠。那天,很多人去看热闹,却没有提供任何有价值的线索。我去超市买卡门培尔乾酪的事可以传的尽人皆知,有关罪犯的线索收集却如此之难。如果是这个镇上的孩子被杀,是不是立即就会有人站出来举报有犯罪嫌疑的坏人呢?

还有那镇上的广播。事后不久,每天一到早晚上学放学时间,广播里就会传来这样的话:「各位听话的孩子,请尽量不要一个人出门,有事请和家长或朋友一起行动。」「即使有陌生人打招呼,也不要随便跟他一起走。」为什么没有播:「了解情况的人,哪怕是细微的线索,也请向警察报告。」

没有任何人对惠美理的死感到悲伤,也没有任何人理解失去孩子的我们的痛苦。

由于几乎没有收集到关于嫌疑人的线索,我曾经怀疑是你们杀了惠美理。你们杀死惠美理,然后四个人统一口径,捏造出事实上并不存在的犯罪嫌疑人。你们生怕露出破绽,于是都说记不起罪犯的长相。镇上的人都了解事实真相,却袒护你们,保持沉默,蒙在鼓里的只有我,只有我孤身一人。

每天晚上你们都出现在我梦里,四个人轮流绞杀惠美理。你们杀了惠美理,还发出卑鄙的笑声,并且以同一副面孔转向我,异口同声地反覆说:「记不起长相了。」

当我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拿着刀冲到外面。

时值三更半夜,丈夫追出来,问我:「你要干什么?」我说:「替惠美理报仇。」丈夫说:「嫌疑人还没有找到。」我喊着:「罪犯就是那几个孩子。」「怎么可能是那些孩子,因为……」丈夫欲言又止,我想他是不想说出惠美理受到了性侵犯。

我不管,就是那些孩子!

我吼着,叫着……后面的事情就没有记忆了。也许是晕倒了,也许是被社区的人架回去,给我服了镇静剂。

我已经离不开镇静剂,丈夫对我说:「你可以回你父母家休养一段时间。」我拒绝了。不来这个镇子,惠美理就不会被杀,惠美理是在这个镇上被杀害的。我恨这个小镇,可是我不打算离开,因为我一旦离开这里,事情就会被淡忘,那样就永远也找不到嫌疑人了。

况且,我对你们还抱有一丝希望。后来渐渐平静下来,我意识到你们只是十岁的孩子,逼着这样的孩子回忆嫌疑人长相似乎有些勉强,你们直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摆脱兇案的阴影。等以后平静下来或许会想起点什么线索,也许会为惠美理伤心,也许有人会在惠美理的忌日点上一炷香,哪怕只有一个人这么做。

可是,三年过去了,你们依然在重複几乎同样的话。所以我说是你们杀了惠美理。

你们是杀人犯。你们要么找到嫌疑人,要么就赎罪,不然我会报仇。

对初中一年级的女孩子说出这样的话,也许我是最差劲的大人,可是,如果我不这样说,你们就会忘记惠美理的事情。目击证人只有你们几个。

而且,我认为即使我这样说,我离开这个镇子的第二天,你们就会忘得一乾二净。

所以,虽然我片刻都不可能忘记惠美理,最后还是选择彻底忘记在那个小镇发生的一切。

回到东京,有家人朋友在身边,他们都很体贴我,我还可以去很多地方散心。可是,其中最给我安慰的应该是孝博。可能除了纱英之外,你们都不知他是谁。

在小镇的时候,他是唯一关心我的孩子。

丈夫的堂兄夫妇也在足立製造厂工作,他们和我们在同一时期去了那个小镇。

虽说是亲戚,由于堂嫂也上班,而且夫妻关係好像不太好,所以几乎没什么来往。孝博也一样,听说他很聪明,但眼神总是冷冷的,即便迎头撞上,也不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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