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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 強尼兔之枉為兔 No Longer Rabbit

作者:东山彰良 字数:6038 更新:2022-11-09 07:45:48

1

当她来到仙客来大街十三号时,连向日葵都已绽放其迟开的花朵。

我慢慢地啜着玻璃杯中那淡紫色的牵牛花酒,纵情哼唱着很久以前听过的义大利民谣——詹尼·那扎罗的《爱如白鸽》

混蛋,眼泪竟然止不住!科维洛阁下的死有什么值得伤心的?这世上最伤心的事莫过于再也听不到义大利民谣。

蝉声像是要阻止太阳西沉般响个不停,让人仿觉没有明天。牵牛花酒灼烧着我的喉咙,如同女人的丝袜般将男人俘虏;若不慎沉溺,瞬间就会去往黄泉。

当传来咚咚两下敲门声时,我已经直觉感到将会有麻烦事。

干这行这么多年,光凭敲门的方式都能使我若有所觉。这条街上的家伙通常敲五下门,也有敲七下的。但如果敲两下或者六下之类的,事情就会很不寻常。上回敲六下门的,是个被狗撕咬得体无完肤的家伙。

所以我停下歌声,屏声静气地不作应答。君子遇险,绕道而行也。

敲门声仍在迴响,紧跟着传来了转动门把的声音。该死,门没上锁!

门开了,却见一个女性嗅着鼻子探进头来。

「这里是强尼兔侦探事务所吗?」

「门上既然这么写,应该就是了。」

「你就是强尼兔?」

我举起酒杯:「你有看见别人吗?」

「请问……出什么事了吗?」

「什么出什么事?」

「因为隔着门都能听到奇怪的声音。呃,像鼹鼠被踩扁的声音。」

「啊,」我从椅子上站起身,绕开书桌把她招呼进门,「我只是在唱歌而已。」

看着走进事务所的她,我不由失了神。

我从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女性,她一身黑装,大概是从法国来的吧。优雅而矫情的长耳朵、娇小而结实的身体。还有,那销魂的腿!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心未动而身先动——我一把从背后将她抱住,随后按倒在地上顺势插入。

「啊!你这流氓!」

「是啊。」我用力摆动着腰,「你说对了,你这小淫兔!」

「求求你,不要停……」

「啊啊……唔唔……哦哦……啊!」

完事后,我们便稍作整理,理理毛,舔舔前脚。

「那么,」我请她坐到沙发上,「你来是有什么事吗?」

「你呀……」她盘起那双姣好的腿,「看起来好年轻呢。」

女人就爱来这套,一旦发生过关係,立刻就摆出副高姿态,好像她在我脑袋上加了道锁似的。

「谁介绍你来的?」

「别开玩笑了。」她笑道,那美好的耳朵晃呀晃,「整条街都知道是你解决了水果乾事件啊。」

我耸耸肩。

脑海中浮现起约两个月前发生的事。

白杨絮如飘雪飞舞。

事情大致如下:

受阿克赛尔兔的母亲委託,我前往调查失蹤的阿克赛尔兔的所在之处。也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阿克赛尔那家伙竟被捉到了离此三座山外的小村落,囚禁在当地小学的饲养小屋里。

饲养小屋是直接在地面建起的,若是高床式建筑,我或许会一筹莫展。我们兔子虽然擅长挖洞,却更擅长放弃,也因此上演了无数悲剧。当时正是如此。阿克赛尔虽然为了逃跑而挖起了洞,但当碰到地下的铁板时,立刻认命地缩到一角啃起了胡萝蔔。

但我可是目睹了科维洛阁下的死亡情形的,绝不会有一丝半点放弃。当阁下的手指被一根一根地切下来时,依旧能瞪着幸运小子波比——那个曼西尼家族的职业杀手,用满是鲜血的手指指着自己的太阳穴,彷彿在说:「你给我记住!」这才是男人啊!

「你想死的话,唔,随你。」我对阿克赛尔这么说道,「不过呢,你有没有思考过你的妈妈为什么要给你取名阿克赛尔(注:阿克赛尔,即accelerator,加速器的意思)?」

那家伙扑簌泪下,双眼通红。接着,我们俩就拚命地挖起了洞。他从小屋里,我从小屋外。拜那该死的防逃跑用铁板所赐,我们挖了整整一夜。阿克赛尔可谓火力全开,挖啊,挖啊,拚命挖。终于在黎明时分,隧道的两头连到了一起,我们不由相拥而泣。

话说回来,为什么事情会演变至此?换言之,地盘意识强烈的我们为什么会千里迢迢地翻过三座山呢。

告诉你吧。

阿克赛尔的爷爷是掌控整条大街粮食贸易的大型企业、「杰克兔&儿子们」公司的CEO(首席执行官),该公司不但经营诸如胡萝蔔、南瓜、蒲公英、苜蓿等食物,甚至还有办法弄来兔子的专门饲料。而这位杰克爷爷最终还是对不该出手的东西出手了,那就是水果乾。

水果乾含有大量的糖分,大家也因此吹气球般肥了起来。而所谓的事实真相就是——那些因为过于肥胖而导致心脏出问题的家伙们为了泄愤,拐走阿克赛尔,翻山越岭地把他扔在了人类的家门前。根据阿克赛尔的证词,那些肥胖恶党最终被一网打尽。

然而,这场风波并没有完全平息。因为在那之后「杰克兔&儿子们」公司发表了道歉声明。而我这个将阿克赛尔从魔爪中救出,并将那些伸出魔爪的恶棍们曝光于光天化日之下的强尼兔,也成为名噪一时的大红人……呃,是大红兔。

「我是索菲亚兔。」她说着在茶几上放下一绺毛,那是与我极为相似的灰色绒毛,「我想请你帮我找人。他叫特伦斯兔,是我的弟弟。」

我闻了闻那绺毛的气味,瞪视着她。

眼前的女人虽然并没有躲避我的目光,但脚却无意识地踏着地板,发出咚咚声。

「油菜二十公斤、白菜二十公斤怎么样?我想这报酬算是相当丰厚了。」

「你这小淫兔!」我跳过茶几一把掐住她的脖子,「想骗我强尼大爷?再过十个月吧!」

「我没有撒谎。」

「你的脚不是一直都在踏地板吗!」

「啊啊!」索菲亚扭动着身躯,「别那么粗鲁。」

「啰嗦!」

我从身后插入她。

「啊!你这流氓!」

「快说!」我疯狂抽动,「快老实交代!」

「啊啊,特里并不是我弟弟。」 (注:特里是特伦斯的昵称。)

「还有呢?」

「它是兔之复活教会的信徒。」

我不由停下腰部摆动。

「求求你,不要停……」

我再次抽动起来,并令她彻底臣服在我脚下。

「啊啊,你真厉害!我第一次碰到像你这样的……再、再进去点……你真是什么都能洞穿啊……」

「啊啊……唔唔……哦哦……啊!」

我再次让她在沙发上坐下,「那么,言归正传吧。」

「就是我说的那样,复活教会的人在找他。」

「为什么?」

「这跟你没有关係。」

「那位特里兔是什么时候失蹤的?」

「大约有十天了。」

「原因呢?」

「不知道……」索菲亚耸耸肩,「等找到特伦斯时问问他。」

我踩了踩设置在沙发底下的小树枝,只听一声「啪叽」,这声音在人类的耳朵里或许是微乎其微,但对我等兔子却是清晰可辨。我窥视着她,可别说是耳朵,她连根鬍鬚都不动一下。

很明显了。

这小淫兔在说谎,她正妄图矇混过关。幸福的兔子不会思考太多,因为思考就意味着放鬆警惕,也就意味着成为肉食动物的晚餐。

「然后呢?你愿意接受我的委託吗?」

「你是修女?」

「你要这么认为也可以。」

「为什么一开始不把真相告诉我?」

「因为教会方面希望事情能够尽量保密,毕竟信徒失蹤是很没面子的。」

「面子?奇怪,兔子失蹤这种事又不稀奇。」

「我希望你能查明特伦斯现在所在的位置,仅此而已。」

「大概现在已经在什么人的胃里了吧。」

「看来我应该去找别人。」

她迅速起身,用力朝门的方向走去,彷彿在说这真是浪费时间。

寻找失蹤的兔子?

切,亏她有脸说得出。这小淫兔在说谎。证据就是——瞧,她的鼻子至今还在抽个不停,而她知道我能感受到这一切。在了解一切的情况下,她依旧不忘甩出自己最后的撒手锏: 没想到你这个男人会为了这种小事而退缩,但是,你忘得了我的身体吗?

有意思。

有的兔子跑得快,有的兔子耳朵灵,还有的兔子视力好。这一切都是上天赐予的才能。老鼠、人类,但凡活着的生物只有凭靠自己的才能方能生存。索菲亚是美丽的。美丽就是这个女人的才能。而她正企图彻底运用这才能来对本强尼兔大爷下套。可我没法讨厌这样的家伙。

「先付一半定金,剩余部分等工作完成后再付。」我说,「经费另算。」

她转过身。

「我的工作是只要找到这只离家出走的兔子,然后对你报告是吧?」

「就是这样,绝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那么,怎么联络你?」

「我会主动联络你的。收到定金后你就会开始工作的吧?」

「真不好意思问了你那么多,」我起身打开门,「不过我认为谨慎是兔子的美德。」

索菲亚哼笑着走出门。

我静静地关上门,又往杯中倒入牵牛花酒。

会吸血的是雌蚊子,母蜘蛛吃公蜘蛛,而通常用针刺人的也是雌马蜂……啊,索菲亚兔,法国的黑珍珠,谎言的堕天使。既然你已出招,那我也不会后退半步。要是给女人区区一两个谎言耍得团团转,那也别当男人了。

这一夜,我就这么喝着酒度过,男人的酒。

2

花当似樱,男如强尼。

诞生到这花花世界转眼三年(折算成人类的年龄大概是三十岁吧)的拥有一身紧緻灰色毛皮的从鼻孔到屁眼都如假包换是只兔子的本大爷在此。

是谁造就了我?是科维洛阁下——那个令兔子战慄的人类——用他的背影教会了我什么是真正的男人。当管理账务的吉米偷偷贪污金钱的时候,他让我体会到失去同伴是多么痛苦。

科维洛阁下和吉米·萨佐早在裁缝店时代就已相识。当时,年轻的凯塔诺·科维洛刚从区区一跑腿的升格为黑手党正式成员,并且和从小玩到大的吉米联手在裁缝店里开起了地下赌场。跑马、赛狗、斗鸡、篮球、拳击……只要是有胜负的比赛,他们就能开局抽成。「真是美好的时代呀。」阁下对我说道,「一切都像崭新的早晨一般闪闪发光。身为老幺的吉米虽然有四个哥哥三个姐姐,但他和我之间的关係,却早已超过了手足。」

而这个亲如家人的吉米却背叛了阁下。那一晚,哈利肯·罗尼击败路易·罗贝斯获得重量级比赛的冠军。因为承办庆祝盛宴的是科维洛家族,所以我也一同参加了宴会。哈利肯是个乐天派,他的右眼上方有一道「斗牛犬」布鲁诺所留下的伤痕。

宴会后,只剩阁下与吉米二人结伴而归。「我说吉米,你知道为什么我这个不是西西里亚出身的人可以成为黑手党正式成员吗(注:黑手党家族的正式成员必须是西西里亚人。)?」阁下打破了沉默,「你还记得吱吱与猴子那对本迪尼兄弟吗?某一天,前任老大对我说:『凯塔诺,我没法当那两个人的父亲。』就这么一句话,我就在当天把那两个人一起干掉了。之后我就进了监狱,而前任老大则代替我照顾我的老妈还有弟弟们。」吉米只是一个劲地流泪。阁下继续说道:「就是这样,吉米,黑手党就是这样的生存方式。只要能决心跟随所信赖的男人哪怕是下地狱,」他顿了顿,摸了摸我的头,「就算是这只兔子强尼,也能成为黑手党。」

吉米哇哇大哭,阁下拥抱着吉米,吻了吻他的双颊,便一枪打得他脑袋开花,没让部下动手,一切亲力亲为。之后当阁下一人独处时,他把我放在膝上,一边抚摸着我的身躯一边潸然泪下。这种时候,阁下什么都没有说,对同伴也是,对我也是。伴随他的,只有烈酒、雪茄的烟雾,以及悲伤的义大利民谣。对于男人来说,这些已经足够。

连对待女人的方式,我都是从他身上学来的。

虽然阁下从不在女人身上吝啬金钱和讚美之词,但却深谙何时该强势。卡米拉·梅那家伙就是不知天高地厚。区区一伴舞的,却坚信阁下对她的舞姿着迷。平时总以艺术家自居,满脑子只想着怎么搜刮阁下的金钱。

阁下在后台痛扁卡米拉并且将她的舞裙撕烂的时候,我也在场。因为那骚货在舞台上对着台下的年轻客人暗送秋波。阁下把卡米拉压倒在化妆台上,把他粗大的那话儿狠狠地插入。化妆品啊,假髮啊,散落一地。每摆动一下腰,阁下的拳头就狠狠地砸在卡米拉的脸颊上。由于戴着「Wise Guy」(注:暗喻「自以为聪明的人」)——这是他晋陞为黑手党组织的干部时,前任老大送给他的戒指——没几下便揍得卡米拉满脸是血。

真是痛快!见我兴奋得四脚乱蹬,阁下对我眨了眨眼,彷彿在说: 女人是不能宠的,强尼,这个世界上值得珍惜的女人只有一个,男人只要守护好她就可以了。实际上那一夜,阁下宠幸着他的妻子伊莎贝拉直到她沉沉睡去。

啊,阁下!凯塔诺·科维洛!你不在以后,我真的很寂寞。而乔治·曼西尼,混蛋,若非我是只兔子,你这家伙早已经躺棺材去了!

阁下丧命于幸运小子波比之手的那一天,我像是屁股着火似的在房间里到处砰砰乱跳,差点把腿折腾到複杂性骨折。因为无法制止的惊惧,我几乎就要窒息。还有好几次被阁下的得力助手——有着「侠客」之称的托尼·维洛佐的尸体绊倒而导致头撞到墙。「侠客」托尼的绅士帽上满是疮痍,而他的头上也有着相同数量的弹孔。参谋朗多·钦可缇,「陶笛」索尼,奇洛·费利奥尼……大家都被杀了。

人类并不指望兔子的忠诚,也无须它的服从,至于它的战斗力那更是个笑话。如果想要这些,那还不如去养条大型犬。所谓兔子的哲学,一言概之便是「胡萝蔔不说话」,只是这样。也就是说,兔子只要听到奇怪的声音便会一溜烟地逃之夭夭。所以我——强尼兔——也夹着尾巴逃跑了。

世界轰然崩塌。

软绵绵的床、準时呈上的食物、阁下那抚摸我身体的大大的手、全体干部围坐着的餐桌、男人们的笑声、我的耳朵护理、皮毛护理……一切的一切都化为昨日梦境。

第一次在没有屋檐的地方等待天明,我感到万分恐惧。被猫咪们调戏玩弄,还差点丧生于野狗之口。若非沟鼠救命,强尼兔的故事便从此落幕。虽说宠物沦落街头一般都会过得万分凄惨,但不管怎么说我的运气还算不错。

逃进下水道的我和老鼠们一起生活了一阵子。他们亲切、爽朗,永远都有腐烂的蔬菜。由于兔子不吃肉,也因此避免了不必要的争端。

我慢慢地开始掌握野外生存所必需的本领。如何用鼻子分辨有毒的食饵、如何用耳朵分辨危险的声音、如何在面对大家伙时控制好距离。要想生存,最重要的是什么?第一是运气,第二还是运气,没有第三和第四,第五则是不要舔毛。尤其作为曾经的宠物兔,特别在意身上的毛是否弄髒。然而,舔毛就意味着多少得吞下自己的毛。这样一来,吞下去的毛便会在胃里沉积,兔子也就渐渐地没有食慾。然后,当兔子注意到这一点时,大概已经和天使们一起飞翔在空中了。我就曾经碰到过一次,若非独眼的波波鼠给我吃下淤泥一般的蔬菜使我吐出毛球,我大概已经成佛了。

爪子越来越长也是个麻烦。稍微偷懒不磨爪子,就会咔嗒一声折断。我还曾被自己的爪子抓伤过。在阁下家的时候,我最讨厌剪爪子,如今我才彻骨地感受到主人的恩惠。

话说回来,我的确是受到了独眼波波鼠相当的照顾,除了老鼠哲学——「可咬之物皆能入口」以外,我还听说了不少有关人类的可怕故事。即使如此,我仍会想着为人类辩护。科维洛阁下他们虽然杀人,对待动物却十分温柔。我还想起「侠客」托尼一边修整手枪,一边给小鸟喂麵包屑。

但是某一天,我却亲眼见证了波波鼠所言。当时,在附近有一群以加斯顿为首的猫咪组织。他们是把杀鼠当作无上乐事的右翼分子。波波鼠的左眼就是在加斯顿的耍弄下被挖下的。

那一天,我和波波鼠被腐烂的捲心菜所诱一路来到下水道的排水口。在那里,有三个人类少年,看起来大约都是十二岁左右。其中一人正把手上的大麻袋放到乾涸的河床上。麻袋口被扎起,扭动着,从中传来喵喵的叫声。另一个少年慢慢地执起棒球棒挥向麻袋,于是我听到了前所未闻的凄厉惨叫。是什么时候来着?「陶笛」索尼割下了奇洛·费利奥尼的耳朵,当时奇洛的叫声听起来不过像是摇篮曲。少年们哈哈大笑,似乎感到意犹未尽,另一个少年拾起一大片水泥块,朝着麻袋还在扭动的地方砸去。少年们就这么拿着棒球棒和水泥块,一边口中叨念着「还能动!?还能动!?」一边不停地砸着麻袋。直到惨叫渐渐消停,他们仍不罢手。最后,他们点上烟,骑着自行车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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