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黑暗、温暖而充分潮湿。
有一瞬间,他感到恐惧,担心这是上一个梦的延续。但这里和那场噩梦不同,给予人十早的安全感。他弯着身体、蜷曲着手脚,待在一个极度狭小的空间,几乎紧贴着身体。他感到全身似乎被薄而强韧的塑料皮膜紧紧束缚着。
他张开眼睛,但只能看到毫无远近感而温暖的黑影,口中不知为何感觉鹹鹹的。他动了动舌尖,发现牙龈上没有半颗牙齿,满口都是微温的盐水。他缓缓地品尝着这不可思议的香气,理所当然地将盐水吞下肚里。当他的下腹部开始膨胀,他便毫无忌惮地在自己漂浮的液体当中排尿。
接着他惊觉自己恢複意识以来都没有在呼吸,顿时感到恐慌。但他并不觉得窒息。胸腔非但没有随着呼吸膨胀,连肺部似乎都灌满了盐水。耳边听到血流巨大的轰轰声,让他感觉安心。外界的对话隔着好几层膜依稀传来。从他的腹部延长的细管持续脉动,送来养分和氧气。不用担心,这里是安全的,和那场噩梦不同——他安心地睡着了。
接着,在既定的时间领域内,他像个摆锤般被丢入已成为过去的未来。
◎
当他再度苏醒,周遭的世界正剧烈地摇晃。
巨变即将开始。他受到肉墙的挤压,左脚前端往内弯曲,感觉微微疼痛。激烈的震动持续袭击全身上下。他记得过去也曾经遭遇过像这样的情况——周遭整个在震动,身体不停地上下摇晃——但这回的震动非但没有终止,甚至有变本加厉的趋势。无法挽回的变化即将发生在他的世界。
周期性的收缩与震动达到极限,当柔软的头盖骨几乎被压碎,包覆着他的肉袋突然破了一个洞,眼前儘是一片暗红色。
血!他的母亲正面临危险。
他想要将危机传达给其他人,但却无能为力。阵痛的周期单位从分钟加速到秒,生产过程已经开始。小小的身体违反本人的意志,双脚在前,扭曲地挤出狭窄的隧道。左脚穿过了伸直的隧道,接触到外界的空气。有人抓住了他弯曲的脚踝。极度的疼痛让他想要放声大哭,但口腔里都是血液和羊水,使他甚至无法哭喊。
他感觉身体彷彿被万人之力紧紧束缚。就这样过了三十分钟之后,他的下半身总算暴露在分娩室的空气当中,然而肩膀和手臂仍旧卡在狭窄的产道里。他无法动弹,自母亲体内涌出的血液在他眼前晃动。
冰块般的冰冷物体接触到他的腰际,金属钳子紧紧夹住他的骨盆。下一个瞬间,有人开始以蛮力拉扯他的身体。向下倾斜的左肩缓缓通过关卡,接着右肩也滑出来了。他感觉头部顺着产道的直径上下拉长,听到头盖骨受到挤压的声音,血液与羊水的鹹味在舌头上打转,最终他总算通过了肉质的隧道。
值得纪念的诞生剎那,对他而言是一场相当不愉快的经验。
他对外界的第一印象,是慑人的刺眼光线和冰冻般的寒冷。头上的手术灯射下的光束令人无法直视,光线有如豪雨般打在他敏感的肌肤上。在他身旁围绕着好几个穿着蓝色制服的人,每个都戴着口罩,把头髮塞进帽子里。当脐带被剪下时,他完全没有感觉到任何疼痛。胎盘还没排出,原本被他的头部挡住的大量血液便先涌到分娩台上,在地板瓷砖上形成黏稠的圆形。
「医生!」
一名护士发出悲鸣般的声音。
「婴儿交给你了。」
周围的动作顿时变得急迫慌张。护士接过了他,离开分娩台,将新生儿身体上下颠倒,用力拍打背部。
他因为被逐出安全的场所而愤怒,因为被切离母体而焦虑,因为面对寒冷的未知世界而感到憎恨,终于张开黏稠的喉咙,爆发出心中的情绪。他颤抖着全身哭泣。他高声大哭,希望这个世界能够消失。在一阵阵的哭声之间,被羊水浸湿的肺部首度吸入了空气。他由衷憎恨这冰冷的空气。
护士将全身污秽的他浸在不鏽钢的浴盆里,以消毒过的毛巾机械地擦拭他全身上下的脏污。吸引器的管子发出嘈杂的噪音,将他鼻子、嘴巴中的痰和羊水吸凈。
他拚命地哭喊,央求大家去救母亲。但如果这不是一场梦,那么他早已知道结局。
他睁大一双还不习惯亮光的眼睛,努力地想要将母亲的脸孔刻画在脑海中。她躺在与腰齐高的床上,下半身隐藏在蓝色的布底下,紧紧包住的浴衣领口被沉重的汗水浸湿。她似乎已经失去意识,柔软的刘海贴在宽广的额头上,眼睛下方凹陷,浮现出黑暗的影子,丰润的嘴唇微张,下巴随着呼吸微微摇动。即使在临终之前,他的母亲仍旧显得相当美丽。
「血压开始下降了。」
护士说完,医生便高喊:
「叫她先生进来!」
「他没有来。」
另一名护士在母亲耳边反覆呼唤她的名字:
「贵美女士,贵美女士……挂井贵美女士……」
父亲到底在做什么?他因为愤怒甚至忘记呼吸。他知道,父亲一定是在工作。每当他希望父亲陪在身旁时,父亲总是不在。分娩台上开始进行输血与急救手术的準备。
年轻的护士将他抱起,站在母亲枕边温柔地说:
「他是个很健康的男孩子。虽然碰到难产,但是他真的很努力。做母亲的也要加油喔。」
他全身颤抖,放声大哭。一旦离开这间房间,他就再也见不到母亲了——如果这不是梦,那么他知道这个事实。
母亲的头部深陷在汗湿的枕头上,此时她脸上似乎浮现了一丝笑容。或许那只是临死前下颚因呼吸紧张而无意识的痉挛。然而他却深深记住了这张笑脸。
我一辈子都不会忘了你,再见,母亲——虽然自己的一辈子也和母亲一样短暂。
旋转门打开,载着他的台车被推到昏暗的走廊上。他闻到医院独有的空气——经过空调处理,混杂着消毒剂的气味。当他在隔着相同间距发光的无数日光灯下移动时,又再度坠入时光之井,为追溯既定的命运而朝着未来迈进。
◎
当他恢複意识时,身体被包覆在棉布中,躺在坚硬的垫子上。四方围围绕着白色的钢管。他从视野的角落瞥见好几张相同形状的小床。这间房间里似乎还有其他几名和自己一样的新生儿。
他感觉到有人在看他,便将视线转移到脚边的墙壁。一名穿着黑色西装的男子站在玻璃窗后方。他的额头紧贴着手背靠在玻璃上。如果没有玻璃,这名男子大概就会向前倾倒。男子的招牌鬍鬚仍旧醒目,但平时野兽般的威武精力此刻却消失得无影无蹤。
是那个男人——那个曾是他父亲的家伙。他看到男人红着眼睛,不禁感到讶异。他第一次看到那个男人在哭。母亲果然没有救了。小小的拳头掉在床单上。
男人盯着他看了一阵子,擦乾眼泪消失在医院的走廊上。他抬头看了看悬挂在上方的小白板。刚刚看到父亲时,他便想起了白板上写的名字。
挂井贵美长男,纯一,l968.3.283260g
挂井纯一。这就是他的名字。这并不是一个能够带来好运的名字,不过他对于自己的命运也早已放弃,只感觉到淡淡的悲哀。
自从在那场噩梦当中发现自己已经死亡之后,纯一似乎正再度以惊人的速度重温自己的人生。他完全不知道其中的理由。正在回忆过去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呢?
幽灵、灵魂、生灵、鬼、精灵……纯一从小就在无宗教的环境下长大,就如同这个国家其他众多现代家庭中的小孩。也因此,他对于有关死后存在的任何辞彙都无法产生认同。更重要的是,自己为什么会死?从当晚没有任何观礼者的埋葬过程看来,自己或许是被人杀死后偷偷埋起来的。但纯一完全无法想像犯人的动机和身份。
育婴房的空气染成一片金黄色。他大概又得被迫跳跃时空了。对于无端跳跃所怀抱的恐惧似乎感染了其他刚出生的婴儿。皱巴巴的新生儿们颤抖着身体开始高声哭泣。当纯一听到远处护士从休息室跑来的脚步声时,身体已被金色的旋涡淹没。
「纯一先天就有内翻足的脚部障碍。这可能是因为胎儿脚部在子宫内受到强烈压迫而造成的。」
一只冰冷的手握住纯一的左脚,让他突然惊醒了过来。身穿白衣的医生与父亲面对面谈话,中间隔着婴儿。白色的墙壁、灰色的办公桌、深灰色的塑料垫——桌上叠放着数张光照片,房门前方遮蔽视线用的帘幕在空调送风的吹拂之下不时摇摆。这里似乎是某家医院的诊疗室。
「内翻足是因为脚踵到脚踝的这三块骨头造成的。」
中年医生仔细地指着每一块脚骨。
「这三块骨头分别叫做踵骨、距骨与舟状骨。当这些骨头变形,造成脚尖往内弯曲,就会形成内翻足。」
「可以治好吗?」
年轻的父亲紧张地探出上半身问。
「当然了。基本上。」
医生的声音相当开朗,脸上带着振奋人心的笑容。
「脚部变形的病例当中,百分之八十五都是内翻足。这是相当普遍的障碍,也有很多治癒的例子。大多数的病人不需要动手术,只要在出生之后立即藉由辅助器或鞋子矫正,长大之后就可以正常步行。」
不对,这个说法完全错误——纯一很想大声喊——任何事情都有例外。我的左脚不会痊癒!我知道未来!
「太好了。」
「不过首先必须将变形的左脚矫正成正常的形状。」
不行,这么做没有用!住手!
年幼的纯一因为恐惧与愤怒而像着了火般开始大哭。
「乖,不用怕。你一定可以好好走路。」
纯一併没有听进父亲安慰的言语。他脚踝下方的肌肉在矫正鞋的摩擦之下,曾经皮绽肉裂,甚至从伤口看到染上淡淡血色的骨头。即使在那样的情况下,他父亲仍旧叫他努力忍耐。纯一想到石膏与矫正鞋带给他永无止境的痛苦却毫无成效,心中便燃起熊熊怒火。矫正鞋带来的压迫将随时随地让他意识到左脚的存在,而这段漫长的岁月正是这孩子悲惨的未来。
有人主张活着就是最美好的事情,而他却想诅咒那些乐观的人。
死去的自己已经和美好的生命无缘。纯一内心涌起讥讽的笑意。
「先生,你看,连婴儿都在高兴呢。」
陌生的医师和父亲探头看着纯一的笑脸。婴儿上下挥舞小小的手发出笑声。欢笑声一直持续到下一波眼泪流下为止。
那一天,医生亲手替他进行了第一次的矫正。
◎
醒来时,他听到外面在下雨。上方是杉木製的天花板——在睡不着的夜晚,他曾一次又一次地数着天花板上的木纹。这是一间令他怀念的房间。他转过头,隔着玻璃门看到雨中的中庭一片烟雾迷濛。修剪成圆形的黄杨树细小密集的叶子犹如虫卵般带着湿润的光泽。他在幼年时常常像这样望着雨中的庭院发獃。雨滴掉落在水洼中形成的波纹令他百看不厌。
纯一的房间坐北朝南,面向中庭,是一间八个榻榻米大的房间。他父亲的屋子位于东京都武藏野市井之头公园的旁边,佔地七百坪,这间房间便是其中一室。宅邸周围土墙环绕,隔绝与外界的往来。通往外面世界的缺口只有正门,叠石门柱之间的铁门可并排通行两辆汽车。
挂井先生的「鬼屋」——
每当他听到这个称呼,心中便感觉不舒服。
他的父亲名叫挂井纯次郎,专营企业收购、重组,是个恶名昭彰的企业家。在纯一眼中,父亲的工作性质基本上很单纯:他以接近底价的价格买下问题重重、无法继续运营的公司,藉由强硬的外科手术切除赔钱的部门和多余的员工,再将剩余的精锐赚钱部门高价转卖给其他企业;如果符合自己的企业属性,则纳作家族企业之一。
这种行为类似恶劣的牛排店——从其他店家购买即将腐烂的肉,切除多余的脂肪,以火煎烤之后端给客人。如果合自己的意,就把它吃掉。同样的情节一再反覆。不同的是,纯次郎所购买的肉不论是规模还是价格都逐渐逼近天文数字。
纯次郎冷酷无比的辛辣手腕不断引来争议和麻烦,但他多半都能够以强硬的作风摆平。他时常贿赂政客和官僚,并利用黑道消除意图反抗的少数派。纯一记得父亲曾这么说过:
「黑道就像是香料,在需要的时候加入一点点就很有效果。」
挂井纯次郎身为企业回收业者,在这个圈子里相当知名,有一阵子还被经济杂誌称为「魔鬼纯次郎」。不过根据律师高梨先生的说法,这是因为右翼出身的主编要求纯次郎刊登高额广告遭拒,才会撰文加以报复。但纯一根据亲身体验也知道自己的父亲的确是「魔鬼」。和那个男人共同生活二十年之久,不论是谁都会明白这一点。
走廊上的脚步声逐渐接近。玻璃门往旁边推开,有人正踩在榻榻米上走过来。一张丰润通红的脸出现在仰卧的纯一上方。这是一个气质纯朴的年轻女孩。她穿着白色罩衫、起毛球的深蓝色毛衣与窄口棉裤。「啊——啊——」纯一看到怀念的脸孔,口中发出意义不明的叫声。她是住宿工作的帮佣兼奶妈——冈岛丰子。纯一看到比现在的自己还要年轻的丰子,不禁感到有些惊讶。
「来,吃奶的时间到了。」
丰子抱起婴儿,将哺乳瓶凑近他的嘴巴。他反射性地咬住蜜糖色的天然橡胶奶嘴。温暖的牛奶几乎没有任何甜味。他持续吸吮牛奶,感觉到源源不断的力量自体内涌起。丰子以湿润的棉布手帕温柔地擦拭他的嘴。纯一想要表达内心的感谢,伸手抓住丰子拿着手帕的食指。
「啊——啊——ㄋㄟ,ㄋㄟ,ㄋㄟ。」
「阿一已经会说好多话了呢!你还想要喝更多奶吗?」
金色的光芒在天花板上形成漩涡,如波浪般扩散到四个角落,缓缓降落到地面。橡胶奶嘴的触感还停留在舌尖上,纯一又跳越了时间之墙。
◎
当他恢複意识时,眼前看到的是白色的线条。这是削去稜角的大理石边缘。幼儿成长不少的手掌放在大理石上。左脚虽然又痛又麻,但他心中「想要动、想要用自己的脚走路」的意志却更为坚强。纯一沿着大理石走了几步,每当左脚跨到前方,身体就会剧烈地向右倾斜。
这里是父亲屋子的客厅,从幼儿低矮的视线看起来简直就如同体育馆般宽敞。客厅中摆着八人座的沙发,却仍保留着充足的空间。纯一看到鬆了领带的父亲坐在电暖炉前方的老位子,背脊感到一阵冰凉的冲击。左脚的疼痛更加锐利,眼中自然而然涌出了眼泪。在父亲面前行走让他感觉骄傲,但疼痛却又带给他眼泪——这两者掺杂在一起,使幼小的脸孔皱成一团。
「很好,纯一,再多走几步。」
丰子站在沙发旁边,露出担心的表情。纯一卯足力气,绕过桌子的转角,左右摇晃着身体前进两三步便一屁股跌坐到地上。
「怎么了?这么快就放弃了?医生说你的脚复原情形很顺利。纯一,你如果偷懒坐在地上,脚是永远不会好的。再走走看。」
你不说我也知道——纯一很想这样回答。在长达数年的康复过程中,他一再听到这句话。纯一再度挑战行走,但走了几步又跌倒了。他的脸颊被泪水浸湿。
「阿丰,你必须每天训练纯一走路,不可以因为可怜他就让他偷懒。」
纯一听到父亲的话中带着冷淡的焦虑,心中的怒火终于爆发了。但父亲并不理会像是着了火般哭泣的男孩,迅速走出客厅。门被用力关上,丰子冲到纯一面前替他擦眼泪。
「别难过,爸爸也是在替纯一担心啊。只要你肯努力,一定可以学会走路。」
那个男人只是在担心自己的继承人。而且从头到尾,他甚至连碰都没有碰我一下!小小的愤怒之苗此时已经在纯一的内心滋长。经过长久岁月成长茁壮的愤怒种子正是在此刻诞生。纯一心中怀藏着燃烧冰冷火焰的种子,再度跳向漫无目标的未来。
◎
「纯一,还好吧?有没有哪里会痛?」
上次那名医生的脸出现在镜子里头。医生将手放在三岁的男孩肩上,站在一旁。这里似乎是医院的走廊。墙上挂着一面穿衣镜,木製的扶手永无止境地延续。阳光从右侧并排的窗户斜斜射入,涂成白色的天花板上反射着充足的光线。幼小的纯一穿着白色的短袖衬衫和深蓝色的短裤,一副外出的打扮。左脚从膝盖以下都被铝製的矫正用靴子包裹着。白色的长袜、散发黯淡光芒的铝製固定器和崭新的黑色皮鞋很自然地融入冰冷的灰色瓷砖。
「不要紧吗?」
医生以温柔的声音问。
「嗯。」
这个回答没有经过考虑就自然蹦出来了。
「那么你试着走走看,慢慢来。」
纯一心中感觉有些奇特。这个孩子已经拥有自己的意志,不像婴儿的时候可以藉由成年的纯一来控制行动。镜子中的男孩战战兢兢地踏出左脚。当鞋底接触瓷砖地板,震动便经由固定器传递到膝盖。全身的体重似乎是由鞋子和膝盖各分摊一半。
「很好,可以再多走几步吗?」
身后传来父亲的声音。男孩回过头,朝着声音的方向前进。
「纯一,你不用太勉强。」
「不,医生,这点程度没什么,今后他还得走更多路,一定要把脚治好才行。」
没错,要走更多路把脚治好。然后就可以和朋友一起打棒球,或是骑着脚踏车去玩了。男孩充满希望的声音直接传到纯一的意识当中。
纯一很想夸奖幼小的自己。虽然最后他还是无法打棒球,但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这样就够了。首度穿上矫正鞋的男孩似乎很高兴,在镜子中张开双手,左右摇晃着身体得意地往前走。抬头一看,父亲也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纯一对着镜中的自己说话。在希望还没有完全消失的时候,不论是多么微小的希望,都应该紧紧抓住。这时幼童的笑容突然和躺在长方形洞穴底部的年轻男人遗容重叠在一起。沾满血迹的嘴唇和掺杂着泥土的断裂门牙——鲜明的影像让纯一触目惊心,男孩似乎也受到冲击,穿着固定器的脚无法站稳而跌倒了。贴在地板上的小手近在眼前。
这个孩子还不知道。
不知道自己的未来,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光之旋涡每次都来得很突然。金色的光芒从医院的地板渗出,犹如破洞的船底。医生、纯次郎和重新开始走路的男孩都没有发现这道光线。只有纯一做好了向未来跳跃的心理準备。
◎
他的体内蒙上一层牛奶般的雾气。
他似乎有些发烧。鼻孔里被塞了东西,让他呼吸困难。他微微张开眼晴,看到左手臂上连接着一根透明细管。空气的粒子闪闪发光,沿着点滴的细管上升。左脚前端配合着心脏的跳动,有如在远方敲大鼓般疼痛,身体则轻飘飘地浮在床上。
医院的病床。点滴。左脚的疼痛。
记忆突然苏醒了。纯一特地延后一年进入小学,趁踵骨「骨端完全骨化之前」动了左脚的整形手术。手术并不算太成功。他仍旧无法正常走路或运动。虽然行走上的障碍变得较不明显,只是稍微拖曳着脚步,但因为纯一深信医生的说法,以为可以完全痊癒,因此心中的失望也格外深刻。
纯一处在全身麻醉的少年内部,觉得最近似乎曾体验过类似的疲倦感,但却想不起来是何时何地。他搜尽朦胧的意识,试图探索记忆深处。
不知道为什么,他脑海中浮现出自己一直跌落到黑暗中的影像。不可思议的是,纯一知道斜坡的终点是黑色的峭壁。峭壁前方只有黑色的天空,一旦失足,就会坠落到永无终结的黑暗世界。浓密的雾气瀰漫在身体内部,让他无法发出尖叫甚至移动一根手指。纯一从黑色的悬崖跌进黑暗的虚空,不断向下坠落。
坠落中的纯一脑海中浮现出闪耀的注射针影像。注射针的针头呈斜切状,针尖顶着蜂蜜般的透明水滴缓缓接近。黑暗当中,纯一的嘴巴张成尖叫的形状,却连沙哑的声音都无法发出来。他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呼吸,不禁毛骨悚然。
(救命啊!像这样继续掉下去,就再也回不去了。)
纯一在黑暗的虚空中向下坠落,心里不停地吶喊。
病房的日光灯胡乱闪烁了几下,终于完全熄灭了。黄金色的光之旋涡从床下的阴影中涌起,并在瓷砖地板上扩散。纯一丢下在黑暗的病房中发出无声尖叫的少年,跳向既定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