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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幕 近來,在帝都跋扈的傢伙們

作者:小野不由美 字数:5153 更新:2022-11-09 07:46:26

那座城市是从海底泥沼中冒出来的。

一个繁华的港都在远离京城的东方边境兴起,它在海水与泥沙的消长中缓慢地扩张领土,而一座传奇的城市就诞生在它的河川入海口。之后,当国政中枢迁移到那个城市时,整个港都便随之异常地迅速成长。

峡湾被填平,出海口也被填平,当所有的洼地都被填成平地之后,陆地开始朝着大海扩张。入海口的河水还没沖刷到岸边,便已直奔大海而去。

陆地还来不及形成,城市就盖过它不断地壮大起来。浅滩被抽乾,湿地被填平,不久泥沼上就出现了一座巨大都市。它是国政中枢,却不是首都,它的身份就像那片不知是海还是陆地的泥滩一样暧昧不明。

那座城市被安上了「帝都」的称号,从此便确定它的政经力量,再也不能躲回泥沼之中,因为它背负了这个国家的威信。

「帝都·东京」。

这块土地从江户港开始发展,并以时代的力量作为养份持续壮大。在明治元年(1868)七月,它从旧有的称号「江户」改名为「东京」。

那年,以天皇史上首次的东京出巡为预告,隔年天皇再次出巡,就这样一步步地建都于此,然后「帝都·东京」正式诞生(注)。

注:幕未时期,明治天皇为了脱离旧有势力的控制,打算进行迁都计画,当时大阪、东京和京都展开激烈竞争。最后,明治天皇进行了日本史上首次的东京出巡,决定了未来的迁都地点。

那是侵吞与堆积两方争斗之后的最终结果。

如果首都的本质象徵一个国家的本质,那么这座驱逐了侵吞者,由软泥中突然出现的都市,必定代表着某种意义。就像东京的居民们早就忘记他们所站的地面曾经是大海一样,某些事物也早巳埋藏在遗忘之中。

帝都。东京诞生后第二十九年。

一名才刚满十一岁的男孩快步走在夜路中。

这里是灵岸嶋(注—)银町,男孩沿着新川边的石头河岸走向八丁堀(注二),他的名字叫长松。

长松正在办完事的归途。

他是给父亲送便当去的。长松的爹是名船工,今晚负责监督银町酒商货物的装卸,本来应该早些将便当送去早些回家,但么妹津江突然癫痫发作,母亲很晚才将便当做好。

母亲担心长松独自走夜路不安全,背着津江打算出门,但他从母亲手中抢过便当与灯笼,飞也似地奔出家门。正因为是夜路,他更不能让早晚都忙着手工副业的母亲这时候出去。

因此,长松就落得单独一人,边畏惧着自己的脚步声,快步走在夜路中。

通往堤边石造仓库的路上漆黑一片,只有长松拿的灯笼烛光在酒库的白墙上晃动。路上没有行人。

要说寂寥,那倒也不是,对岸的四日市町沿着新川河面不断传来细微的吵闹声。

若只是钲或太鼓的敲打声,可能会以为有人在办不合时节的祭典;但在钲和太鼓声中,却隐约夹杂着一群人「在哪里呀……回来呀……」的呼喊。

一股寒意在长松的背脊游走,他不禁加快脚步。

曾经有不听话的孩子在傍晚时分玩捉迷藏,结果被隐婆(注三)抓走,当时人们就是这样找寻他们。

就在半个月前,长松家附近一个孩子失蹤了,附近的大人们为了保护自己,彼此抓着绳子敲钮打鼓地寻找,但终究无法得知孩子的行蹤。没有人知道那孩子是掉到河里、井

注一:灵岸鸣:在东京都中央区中部,是隅田川河口右岸的旧地名。江户时代(1600-1867)是酒商等商家聚集之地。

注二:八丁堀:东京都中央区的地名,因庆长年间(1596-1615)在京桥川挖掘沟渠而得名,后指其北方区域。江户时代时是官差捕快居住之地。

注三:隐婆:原文为隐し婆(KAKUSHIBABA),日本妖怪的一种,传说她会掳走在傍晚玩捉迷藏的孩子.

里,抑或是……

当玩捉迷藏的孩子屏息地等着当鬼的同伴从自己躲藏处的前方通过时,是谁在后面拍他的肩膀呢?

除了一排黑漆漆的酒库屋顶,长松既看不到寻找小孩的人群,也看不到任何灯光。

夜晚彼方传来的微弱声响就像是狸囃子(注)的咚咚声,这明朗快活的曲调因为被风吹散而忽断忽续,更让人感到一股微微的寒意。

长松一心一意地埋头走着。

当他穿过二之桥,来到一之桥桥头时,看到前方浮现一道若隐若现的昏暗光芒。

一直只身在黑暗中行走的长松此时稍感安心,他鬆了口气,重新握好灯笼提把,无意识地再加紧脚步,摇晃的小小影子脚步加快了。

但是,等长松走近到可以看清光芒的真面目时,他猛然停下来。眼前是个身着僧服的男人背影,他彷彿喝醉般步履蹒跚,背上扛着一个发光的袋子。现在这种时候居然有人在卖萤火虫?长松不解地歪着头。现在还不到萤火虫出现的季节,但黑色罗纱袋中确实发着光,只能认为对方是卖萤火虫的小贩。

长松一方面好奇对方是在哪里抓到萤火虫的,一方面又因为胆怯,便想跟对方搭话。

不过……,他想,还是再等一下吧。对方看来虽然像萤火虫小贩,但那些萤火虫似乎太大了。

冷暗的光芒确实很像萤光,但光点却足足有大人的拳头大,约三、四个在袋里飘浮着。

要说那些是萤火虫,实在有些诡异,更何况怎么会有人在这儘是仓库的地方做生意呢?要卖萤火虫,应该在仲夏夜时分找那些坐在路旁长板凳乘凉的人才是。

咚咚的祭典声还是断续地传来。

应该叫住他,还是就这样目送他离去?长松迟疑着。

就在长松犹豫不决时,男人弯进了富嶋町的巷子里,长松只能遗憾地望着那摇晃的光芒渐行渐远。

『唉呀,那不是人魂贩子么?』

黑暗中突然传来少女的声音,长松吓得心脏都快跳了出来。

『老是拿着掳来的灵魂四处招摇。』

乾硬的一声「喀哒」,长松被吸引着回过头去。

在酒库间的小路转角,有人探出半个身子看着长松,长松不禁后退一步,因为对方是个人偶。

注:狸囃子:指夜晚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祭典音乐,一般认为是狸敲打自己腹部发出的声音。在江户时代是民间流传的七大不可思议之一。

少女人偶的发簪映着烛火闪闪发亮,她身穿鹿纹黑领的黄八丈(注一),虽是普通人家的姑娘妆扮,不过却是个做工精緻讲究的人偶。

她看来像浮在半空中,但仔细一看会发现后面有个黑衣人。那是街头卖艺的操偶师吗?长松从未见过有人使用如此精緻的人偶来表演,他只看过脸蒙着黑布的操偶师,手拿一尺的粗糙人偶,一边胡乱哼着凈瑠璃(注二)一边让人偶跳舞的表演。说是跳舞,也只是让人偶挥着两袖,和眼前的人偶根本无法比拟。

『小兄弟,要上哪儿去啊?』

人偶歪着头问道,长松不由得也随她歪了头。

「这孩子啊,」令人惊讶的,这次换男人说话了,人偶喀哒一声地抬头看着那男人,「才刚送完便当给在银町工作的父亲,现在正要回家。这不是很让人感动吗?在这群魔乱舞的世道中,只靠着一盏灯笼就敢走在夜路上。」

『真是,还真孝顺哪。』

黑衣人坐在酒库一角历经风吹雨淋的老旧酒瓮上,像抱孩子般地将人偶放在膝上,抱着人偶的两手清楚可见。若那是黑衣人的手,那么又是谁在操控人偶呢?难道人偶是活的吗?

「孝顺的人会有好报,人魂贩子不会找上他,若是玩到忘记回家的孩子,他早就抓起来揉成圆球丢进袋子里了。当黑罗纱袋里的灵魂又多一个,就表示又有一个孩子不见了。」

黑衣人走到吓得嘴都合不拢的长松面前,低声地笑着:「放心吧,反正袋子是袈裟改的,不只染满线香味,连诵经声也渗在其中,被那贩子背着摇来摇去,连準备供品超渡的功夫都可以省了。」

少女噗嗤地笑了出来。『那还真是不错哪。』

「就是啊。」

黑衣人说完后,突然从酒瓮站起身,隐没在酒库的阴影中;之后只见角落探出人偶的脸,但她一瞬间也失去蹤影。

巷子里传来男人的声音:「路上小心吧,加紧脚步,别分神了。」

长松呆楞地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眨了几下眼睛后,总算回过神来。他慌慌张张地追过去,拿起灯笼往巷子里照,长长的巷子里什么人影也没有。

他又听到了混杂着「回来啊……」的哆哆鼓声。

长松倒抽一口冷气,转过身。

注一:黄八丈:八丈岛原产的丝织品,以岛内所产的植物染料黄色、蓝色、黑色等染在生丝上织成条纹状。

注二:凈瑠璃:是一种以三味线伴奏的说唱音乐,从十六世纪初的室町时代开始发展。在即将进入江户时代时,与偶戏结合,成为「人形凈瑠璃」。江户初期之后,不分贵族平民,广受欢迎。

他不是吓得逃走,而是怕家里的母亲担心。小小的身影,连滚带爬地离去了。目送长松离开的少女,喀哒一声地转过身来。

『唉呀,居然吓成那副模样。』

少女将自己梳着岛田髻(注一)的头依偎在黑衣人臂弯里。

『相公也真是坏心眼。』

黑衣人盯着怀中抬头望着他的少女,低声笑道:「还是警告他一下比较好啊,近来的夜路可大意不得。」

少女沉默地歪了歪头。喀哒,黑夜中又响起乾硬的声音。

「人们在夜晚各处点起电灯或瓦斯灯,就自以为驱逐了黑暗,但灯火毕竟是假的光,而夜晚也不只是黑暗而已啊。」说完,他用戴着黑色手甲的手轻抚少女下巴。「就像是用板子盖住河面一样,难道只要在上面盛土、铺石,河川就会消失无蹤吗?」

黑衣人的手指在少女脸颊上来回抚弄着,少女喀哒一声地歪了歪脖子,想用脸颊去磨蹭那只手。黑衣人见她这模样,黑巾底下的脸孔笑了。

「更别说鱼还住在水底啊。河底的鱼会吃尸体,但不会攻击人类;不过栖宿在暗夜深处的鱼可就不一定了。」

少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是因为黑衣人那番话而笑,还是被黑衣人的手指给逗弄得笑了呢?

「想不想听不幸男人的故事?」

『什么《封印切》(注二)啊、《笼钓瓶》(注三),奴家已听腻了。』

「不是那么古老的故事,而是近日东京的故事。」

少女还是歪着头。

「听我说就是了。有一个叫亥藏的男人……」

黑衣人亲密地用手抚着少女的白色颈项。

「他出生在信州松本,是佃农家的三男,他被卖给人当童工,因而来到东京。」

注一:岛田髻:日本传统髮髻之一,多为未婚少女或婚礼时梳用。

注二:《封印切》:为近松门左卫门原作《冥途之飞脚》(黄泉驿使)所改编的凈瑠璃名作,是指男主角忠兵卫为了替恋人梅川赎身,切开汇兑用的现金封印的场面,这在当时等于是死罪,犯下死罪的忠兵卫便和恋人梅川一同前往自己的故乡殉情。

注三:《笼钓瓶》:原名为《笼钓瓶花街醉醒》,歌舞伎名作之一。讲述野州佐野的农民次郎左卫门与游女八桥的情事,融合了名刀笼钓瓶的传说,最后为爱奉献的八桥被次郎左卫门杀死。

亥藏曾在深川一间酱油屋工作,那段期间他娶了亲,还生了三个孩子。五年前,他开始拉起荞麦麵摊做生意,但路边摊的收入无法满足一家五口的生活所需,他的妻子便做些针线活儿,长女阿蜜则做些以日计酬的零工贴补家用。

一天,当亥藏收拾东西準备打烊时,有个老人从西边角落走过来。

那个老人穿着一袭特殊的唐服,乍见之下像是辣椒贩子,不过他戴了一顶前端下垂的唐人帽,衣袖又宽又长,就像偷穿父亲唐装的孩子一样。他的个子也像孩童般矮小,但睑上深深的皱纹和雪白的鬍鬚,证明他并不是孩童。他的鬍鬚长达胸前,雪白的眉毛也几乎要遮住眼睛,模样可说是怪异到极点。

老人掀开布帘,叫了碗面。「你都要休息了,真过意不去啊。」

亥藏笑着说了声没关係,便抓起一把薷麦麵条丢进煮篓,放进滚水里。

「还没熄火前都没关係。对了,您是做辣椒买卖的吗?」

话是这样说,不过亥藏方才就发现,老人身边没有任何行李。

「我看起来像辣椒贩子吗?」老人悠然地问道。

「因为您的打扮很奇特。」

「老朽是算命师。」

这样啊,亥藏自言自语着。

「那可真难得,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您这样的算命师呢。」

老人呵呵大笑。

「是吗?我妨碍你收摊,算是向你赔罪,就帮你卜个卦吧?」

「那就谢过您了。」

亥藏微微地陪着笑脸。在码头这个地方,许多麵摊跟算命师都视醉客为最好的生意对象,他也认识几个算命师和看相的,不过第一次见到打扮这么特殊的算命师,引起了亥藏的兴趣。他边盯着锅里正在煮的面,边等着老人拿出放大镜和占卜用的竹籤。

算命师从怀里取出一个圆型石盘,他边抚摸着雕工精细的石盘表面,边盯着亥藏的脸。

「那么,你是何时出生?」

「八月,八月八日。」

「阴曆还是阳曆?」

「阴曆。」

「时辰呢?」

「出生的时辰吗?好像是清晨吧。」

不妙啊不妙,老人自言自语着。亥藏盯着老人的手。

「如何呢?」

老人只是闷哼一声,没有回答。亥藏从煮篓中拿出煮好的面,用冷水沖洗,老人仍旧用他那枯瘦的手指抚摸着石盘。亥藏虽觉情况有异,仍将面和小酒杯递给老人,老人则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老人家,结果如何?」

老人没有回话,只是将石盘收回怀里,默默地吃着面。

怎么,原来他是在取笑我吗?亥藏也默默地继续收拾摊子。当他蹲在路边熄掉炭炉的火併捡拾木炭时,老人终于说话了。

「既然说要帮你卜个卦,也不能不告诉你结果。」

听到老人的声音,亥藏抬起头。因为隔着摊子,亥藏又蹲着,所以看不到老人的脸。

「你若是辰时出生,就死定了。」

亥藏停下手边的工作,从摊子的边缘只看见布帘被掀起又放下。

「你是到不了家门了,早知如此就不替你卜卦了。」

「老人家!」

亥藏站起身,却已经不见老人的蹤影,摊子上只剩一枚铜板。

「真是触楣头。」

亥藏啐了一声,拉着摊子準备回家,一直走到了淡路坂、太田稻荷神社前面。因为被卜了个大凶的卦,他难得地对着神社低头拜了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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