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娜一脸不太高兴地翻阅着书本。
放在小桌子上的『月露物语』,是卡莉安刚刚拿来的。
上面还堆叠着几本其他的书,全是艾琳娜听到图书室的书可自由取阅,便自己选好拿过来的。
自那件事之后,她赌气不想跟法斯堤玛的人……不,应该说是跟谢里夫教徒好好相处。
但是一看到卡莉安可爱的笑容,她总是会卸下心防,这情形让她开始为自己找藉口。
「过分的人只有阿尔法迪卢,没有必要连卡莉安或拉斐尔这些亲切的人都拒绝。」
就这样又过了几天。
亲切待己的人,几乎等于所有住在宫殿的人。艾琳娜虽是客人的身分,依然是未来的王妃,身为宫殿里地位最高的女性,人人都对她怠慢不得。
(不过………)
那个人——阿尔法迪卢却不一样。
燃烧殆尽的圣艾琳娜、被一脚踩熄的余火……
就算表面上用衣服和书本来掩饰,但那才是阿尔法迪卢对布兰纳及自己真正的想法。
因为名字相同,一种宛如自己被火焰焚烧的愤恨,在艾琳娜心中挥之不去。
「我才不会被骗呢!」
不自觉地说出口的同时,传来了开门的声音。
艾琳娜相当讶异,因为走进来的居然是阿尔法迪卢本人。
「……陛下?」
「你在说什么『才不会被骗』啊?」
面对他粗鲁的口气,艾琳娜并未做出任何回应。总不可能说实话吧。
「自言自语而已。」
她冷淡地回答,阿尔法迪卢脸色明显变得不愉快。
「有什么事吗?」
艾琳娜故作镇定地问道,把声音压低怕表露出自己的不高兴。
「你这家伙……」
艾琳娜再度沉默。
「……错了,公主,你有拿拉赞的法学书吗?」
应该要称讚他有订正吗?
「是我拿的没错,因为我想了解这个国家的法律。」
「抱歉,可以借我看一下吗?」
「…………」
恭敬的态度让人感到有点讶异。複杂交错的心情,让艾琳娜不知该作何表情才好,更不知道现在该说些什么。
最后,她只好无奈地紧闭双唇,默默把书拿给他。
阿尔法迪卢站在原地就开始翻页了,似乎没有打算把书拿走。
「你就坐下吧。」
艾琳娜的内心动摇了。使用羊皮纸的书本来就很重,加上又是很厚的法学书,就算是男性翻阅起来应该也不是很轻鬆。
阿尔法迪卢吓了一跳,像是有所顾虑地选了对面的位子坐下。
然后不发一语地翻阅着书籍。
翻到某一页的时候,他突然面有难色,就这样认真地注视着该页。
「怎么了呢?」
艾琳娜忍不住问道。
「没有啦,只不过有些地方很难懂。」
「哪边?」
「对公主来说,这应该太难了。」
完全被否定让艾琳娜怒气又冲上来了。就是因为有兴趣才特别把书借来看的,如果才刚开始就说太难了,那学习不就没有意义了吗?
「为什么?」
艾琳娜用比之前强硬的口气问道,阿尔法迪卢把脸抬了起来。
青灰色的眼神张得很大,那样子好像是在说:你为什么生气了?艾琳娜忍住想叹气的冲动,露出沮丧的神情。
虽然脸上仍充满疑惑,不过阿尔法迪卢开始说道。
「若只是照字面上写的去理解,所有能阅读文字的人都做得到。可是法律这种东西,一定留有它暧昧不明的部分。法斯堤玛的法律,足以谢里夫软的教义为前提所制定的,跟西方大陆的国家是遵从路西安教的软义行动是一样的道理。就算是我,如果突然阅读你们国家的法律,大概也不能理解其中的意思。」
艾琳娜很意外他竞能说出这种让人信服的理由,原以为他会说些傲慢的话语,没想到会那么地有条理,而且还说「就算是自己也不能理解」这种谦虚的话。
「那么,住在这个国家却不是谢里夫教的人,你们又是怎样让他们接受这种法律的呢?」
法斯堤玛跟布兰纳一样,是境内有很多外国人跟异教徒居住的国家,因此採行了宽容政策。
对交易兴盛、人潮流动量很大的临海国家来说,不这样的话将无以立国。
当然也有不是这样做的国家。在东方大陆中部,有只承认谢里夫教敦义的国家:而在瓦鲁斯及那巴尔等国,路西安圣王厅的影响力很大,异教徒的居住地区跟职业都有被限制,不得不过着不自由的生活。
「既然都住在这里了,那就非遵守不可。」
毫不迟疑的回答让艾琳娜更生气了。
她心想:如果他有先考虑一下,那我还可以退让,突然这样讲未免太自大了。
想起那天被烧掉的圣女像,她在心中再次发誓。
——我们早就谈好条件了,所以我是绝对不会遵从的。
「或是修改法律……」
「咦?」
这个太过新颖的想法,让艾琳娜十分震惊。
「修改法律?」
但是阿尔法迪卢的模样十分从容。
「是啊。从这套法律被制订以来,已经过了—白年以上,当然会出现—些不合时宜的地方。」
「但……但是,那是过去伟大的导师及学者们努力的心血………」
「法律是为了现在活着的人们而存在的。」
听到他这样讲,更让艾琳娜说不出话。不管是哪个国家,法律都是先人们的心血结晶,也就是国家的知识;同时也是文化。他居然这么简单就把『修改』说出口。
「啊,我知道了,原来是这么回事呀。」
解开自己的疑惑之后,阿尔法迪卢把法学书还给艾琳娜,她不甘愿地接下书本。
其实她还有很多问题想问,例如具体上来说要怎么修改?打算怎么跟大臣们说明?这么简单就修改的话,分寸跟伦理又要怎么办?但是说出想要知道这句话,又让她觉得很不甘心,只好期待阿尔法迪卢会自己跟她说明。
「抱歉打扰你了。」
——不,这番话让我很感兴趣。如果这样说的话,他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呢?
(我真是的………)
真令人不敢置信,不知何时,她居然开始觉得阿尔法迪卢要离开了很可惜。
阿尔法迪卢站起来的时候,像是很感兴趣似地四处张望。
「比想像中的小呢,王妃的房间原来是这样的啊。」
艾琳娜一脸疑惑,这里原本不是前任王妃的房间吗?
「你没有进来过吗?」
「嗯,因为这里是第一王妃的房间。」
原来如此。这么说的话,阿尔法迪卢的母亲应该是第二或第三王妃。
阿尔法迪卢好奇地观察四周,艾琳娜则仰望着他的脸庞。
他的肤色不像拉斐尔那样比较偏向咖啡色,但也不是像布兰纳或瓦鲁斯的贵妇人,白得有如大理石一样。
真要说的话,就像现在艾琳娜挂在胸口的象牙一样。
不过看挂在走廊上的肖像画,先王阿尔法迪卢的父亲跟拉斐尔一样有着小麦色的肌肤,那是典型法斯堤玛人的样子,虽说现在也已经不全然是那样了。原因就在不论是布兰纳还是法斯堤玛,都有来自各地的人们在此生活,说是人种的熔炉也不为过。
如果他们彼此结婚的话,就会生下继承各自容貌的小孩。法斯堤玛是个交易都市,这也是对外国人及异敦徒採取宽容政策的结果。
难道他是遗传到了母亲吗?想到这里,艾琳娜无法压抑自己的好奇心。
「陛下的母亲是哪里人呢?」
阿尔法迪卢的双眼微微地张大,似乎没预料到会被问到这个问题。
艾琳娜一瞬间还不明白,但她马上发现自己说错话了。
她想起自己也不希望别人问起母亲的话题——
「是从布兰纳买来的女奴隶。」
艾琳娜感到后悔万分,不好的预感成真了。
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她偷偷窥探阿尔法迪卢的表情。
但两人的视线却不经意地对上了,艾琳娜慌张地把视线栘开。
这举动挑起了阿尔法迪卢的敏感神经。
「怎么?奴隶所生的孩子,会污染到黄金都市公主的高贵双眼吗?」
他自嘲似地说道,表情十分扭曲。
「不是那样的………」
她从来没想过他会说出这种话,连忙摇头否定。
说起来,自己也是舞娘生下的孩子。看来并没有人告诉阿尔法迪卢这件事。
艾琳娜对外的身分是王后的亲女儿,没有必要特地将她的身世公诸于世。
但是在这个时间点讲出这件事,恐怕也不能安慰阿尔法迪卢,只会双方变得更加凄惨。
不过,奴隶所生的王子也成了国王,这个国家对妻子的待遇真的很平等。
艾琳娜想着这些无关紧要的事。这种情形在布兰纳绝对不可能发生,如果国王跟奴隶结婚那又是另当别论,可是在只能娶一名妻子的国家,几乎不可能发生这种事。
「即使如此还是能够成为王妃,想必她是位很优秀的女性吧?」
艾琳娜紧张地说道。若不注意用词的话,很容易就会变成伤人的话,就像王后梅丽桑每次责问母亲佐艾时说的「蛊惑男人」——变成一样的意思。
「母亲并不是王妃。」
阿尔法迪卢粗鲁地回答,这让艾琳娜更加后悔。
上天简直是在恶整她,没想到说出口的话越来越火上加油,如果这里不是自己的房间,她大概会设法逃跑吧。可是这里是艾琳娜的房间,她没有其他地方可逃,只有这里属于艾琳娜的私人空间,她没办法离开。
艾琳娜下定决心,反正没办法敷衍过去也不能逃跑,那就乾脆把想问的问题一次问完,这也是为了避免将来又不小心踩到地雷。
「也就是说……她是侧室吗?」
「没错,身为路西安教徒的她,不管别人怎么说,到最后都没有改宗。而谢里夫敦徒只能跟谢里夫教徒结婚。」
「……」
这很明显是在讽刺。
所以,他也一样无法认同自己要跟路西安教徒结婚吗?结果这才是真心话吗?不管政治上怎么运作,阿尔法迪卢,不,应该说是信仰谢里夫教的法斯堤玛王国,绝对不会认同身为路西安教徒的王妃吗?就像过去布兰纳的宫廷里,没有人认同舞娘产下的艾琳娜是公主一样的道理。
艾琳娜紧握双拳心想:
——不可以厚着脸皮说只有自己是受害者,毕竟这桩婚事经过两国同意,不用改宗就能成为王妃。下决定的人不是我,而是我的父亲跟你不是吗?
艾琳娜好想大声说出口,但不知道阿尔法迪卢会有多么生气?想起相遇那天他的傲慢姿态,便让艾琳娜说不出口。
(不过……)
想起看不下去的佛司卡斯说过的话,她试着鼓励自己。
——您们两位都是国王阿历克赛的女儿。
他如此责备面对克菈凯雅时说不出半句话的艾琳娜,这也成了艾琳娜跟他的最后一次交谈。温和的老传教上教导了艾琳娜许多道理,是位值得尊敬的知识分子,他若看到现在的艾琳娜,想必会无法保持沉默吧。
艾琳娜试着让自己冷静下来。
「信仰相同的人才能结婚这点,对路西安敦徒来说也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