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行告一段落之后,忙碌的夏天就开始了。从今天开始,我几乎每天都要打工!不用打工的星期三、五都是修行的日子,所以我也没有什么放假的感觉。
快递公司的打工是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八点,有时候会加班(什么?你问我有没有违反劳基法?没差啦)。我的工作是负责整理货物和记帐,也会协助快递和搬货。
「早!我,稻叶,从今天开始上班!」
「喔,稻叶,你来啦,」
「好久不见~」
我在办公室入口一鞠躬,周围便响起了掌声。
「咦—你好像瘦了很多耶,稻叶。」
「呃,没什么,因为七月发生了很多事。不过完全没问题!」
「很好、很好,不错嘛你。」
「哎呀~过奖了啦。」
「七月来的工读生已经有人离职了喔。」
「一连走了三个人呢。」
「哇,是喔!」
我记得在结业式那天来打招呼的时候,还有五个工读生。
「一开始我就觉得那些人不行啦。他们只不过是看薪水高,随便跑来应徵的。」
正式员工大叔们全都一脸愁容地抽着烟。
「光明正大地迟到就算了,制服也给我穿得乱七八糟,叮咛他们什么事情,他们也完全不听。」
「最后说什么不会整理货物,就不干啦!」
「是喔。」
「而且啊,稻叶,那些废物好歹也算是工读生,领时薪的。没想到他们辞职之后,连薪水都不来拿哩。这是怎么回事啊?」
「真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到底想怎样。」
「对啊……」
原来那个时候,社长和专董、大叔们的态度,还有工读生们之间奇怪的感觉,就是这个啊。
在新进人员习惯之前,僱主和受僱员工都得多多忍耐才行。不过我觉得这家公司的人算是很有耐心的了,也都能体谅别人,度量很大。让这些人说到这种程度的工读生,究竟是何方神圣啊?
「我真想叫他们学学你啊,稻叶。」
「你真的很不错~」
劳动的大叔们还是喜欢同样的「劳动人种」。而且我是个「贫苦学生」,又是「运动型」的,所以似乎很受大叔们喜爱。其中最夸张的,就是我们的社长了。
「喔喔,夕士,你终于来啦!」剑崎社长用力地拍着我的背。
「谢谢你让我自己排班,社长。」
「不不不,那没什么啦,给你一点方便,我们大家都心甘情愿啦。这就是你的人望啊。」
「哪有,哈哈。」
「想到这里,最近的年轻人真是莫名其妙哩!」
因为自己面试录取的五个工读生当中,有三个是「废物」,害社长简直就是一脸大便。
「那些辞职的工读生真的有那么糟糕吗?」
社长愤怒的脸扭曲得很可怕。
「根本不像话。」
「可是面试的时候,也没什么特别不对的地方啊。」专董也歪了歪头。
「他们不像你那么机灵,没有像你这么……有企图心吧。不过话说回来,他们只是暑假来打打工,现在只想要赚零用钱的年轻人,我想大概就是那个样子吧。」
「根本都不会想。」
「没错没错。他们根本不会去想过这份工作的本质是什么,只是因为薪水不错,就来试试看:心里想:『要是不如意的话再走人就好了嘛~』这个年纪的小鬼竟然都可以心平气和地做这种事,真的很想叫他们多用点大脑。」
「来上班的时候,也只是傻愣愣地呆站在仓库入口。只要我没开口,他们绝对不会主动去做什么,连问一下都不会!要是不一一叫他们做这做那,他们连手推车都不会推。又不是机器人!」
「不把迟到当一回事,可是下班的时间一秒也不差。」
「哇哈哈哈哈!没错、没错。」
「明明工作做到一半,居然敢说要下班,还说什么因为自己是工读生。叫他们不要迟到,结果竟然回说:『反正迟到的部分也从薪水扣掉了,有什么关係!』」
「体力也很差。」
「隔天还突然请假哩,说什么肌肉酸痛的。真想叫他们别闹了,不要瞧不起这份工作!」
我回想起龙先生和画家他们在谈「教育论」时的情形。
当时我在想别的事情,所以只对「资讯量过多了」、「没有想像力」这类的字句有印象。秋音也说:「明明只要多想一点点就能做到的,他们却想不到。」
「真是没毅力。」
「现在这个时代,跟他们说什么毅力也没用啦。」
「跟时代无关。」
「没错、没错。」
画家也说过现代人「没有觉悟」。
「因为现在的社会,就算没有毅力也能活下去啊。物资和资讯都多得要命,什么都能轻易到手。」
听了我的话,大叔们「劳动男子汉的表情」更加扭曲了。
「可以轻鬆过日子很好嘛。」社长讽刺地说,不过,或许这确实很轻鬆吧……
「但是,这样子快乐吗?」我忍不住接了这句话。
社长、专董和大叔们全都看着我。
「啊,不是啦。我是说,轻鬆和快乐应该是不一样的……对吧?」
当然,我做这份工作的时候,也没有快乐到手舞足蹈的地步。但是,就算工作辛苦,我还是得到职场的人际关係的恩泽,这才是重点吧?我喜欢劳动身体,也有「为了将来而赚钱」这个目的。然而更重要的是我能够认同自己做的事,也过得很充实。
啪!社长突然用力拍了我的背一下。
「咳咳!」
「你说得没错,夕士!我现在知道自己为什么僱用那些毛头小子了!」
「呃。」
「是因为他们的脸啦!」社长把我抓了过去,用力地捏起我的脸颊。
「痛痛痛痛!」
「那些家伙啊,脸上完全没有表情哩,眼神也是,一点变化也没有。我不是会问他们一些问题吗?比方说,打工之后想做什么?目前为止做过什么工作?那些家伙们不管回答什么,脸上的表情都一样……」
大家似乎都很感兴趣,仔细听着社长的话。
「他们在说『想用打工赚的钱买DVD』、或是讲『我在餐厅打工过,不过马上就离职了』,还是说『我会努力工作的』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全都一样。那不是想买DVD的表情,也看不出来觉得自己没打工多久就辞职很丢脸,更不像会努力工作的表情。」专董频频点头。
「平常啊,我们的表情和眼神多多少少都会显现出个性或情感。有些人虽然有三寸不烂之舌,但要是内在是个草包,还是会透露在表情或眼神。可是那些家伙……完全不是这样,不管里头是好是坏,外表完全看不出来。」
社长的视线扫过大家,最后看着我说:
「那些家伙们平常是什么样子啊,夕士?不会快乐也不会难过吗?」
「……」
「那样子或许会很轻鬆,但也只有轻鬆而已。」
社长深有所感地接着说。我点点头。
「你们这些人要在办公室里待到什么时候啊?」
经理岛津姐尖锐的声音划破了沉默的空气,大叔们全都站了起来。
「是!对不起!」
包含我在内,大家都陆陆续续开始工作了。不能惹岛津姐生气,因为她是公司的支柱(而且她生气起来很恐怖)。
「社长,请你赶快整理好那些已经堆成小山的文件。昨天的你也没整理吧!」
「是是是!我现在马上做,马上做!」
连剑崎社长也不敢忤逆大姐——其实他们之间的年龄差距已经大到可以当父女了。让情同女儿般的岛津姐骑在自己头上,我觉得这也是社长的魅力之一。
我一边走向仓库,一边问大家:
「五个人之中有三个已经辞职了,所以还有两个人留下来罗?」
「嗯。五个人的年纪都差不多,不过这两个人比较低调,所以还在做。」
「低调?」
到了上晚班的时间,「剩下的两个工读生」来了。
我走到名叫佐佐木和川岛这两个人面前,摘掉帽子鞠了个躬,说:
「我是稻叶夕士。除了星期三、五之外,我都上午班。请多多指教!」
两个人沉默地微微向我点个头。他们脸上露出来的表情,好像在说:「真不可思议,竟然有人会对我们这么有礼貌地打招呼。」而我却心想:「你们至少也该报上自己的名字吧。」不过我也知道,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应该也报上姓名。
佐佐木和川岛的确是「很低调」地在工作。他们极其寡言,不只是对大叔们这样,就连对于年纪相近的我,他们也不打算开口聊聊。不,别说聊聊了,他们甚至不用正眼看人。人家交代他们去做的工作,他们会好好做。可是他们不会请求其他的指示,也不会来询问不懂的地方。因此,工作效率绝对不高。
我想大叔们应该忍得很辛苦,大概也觉得「反正他们只是暑期工读生」吧,套用剑崎社长的话,这两个人确实「脸上和目光都没有表情」,不过我总觉得他们日后应该会有所改变——因为我不觉得他们讨厌和人说话,只是不擅长而已。我也不是那种懂得如何主动出击的类型,所以就不会勉强自己和他们混熟了。
在仓库里整理货物的同时,我们只做最低限度的交谈(当然,工作的时候不能聊天。不过短短的閑聊有时候反而更能增加工作效率,而且这些大叔还是会想问问年轻人事情,和年轻人说说话。尤其这个公司大家的感情都很好,所以经常聊天),休息和吃晚餐的时候,他们两个都各自待在离对方有点距离的地方,我也没去理会。休息的时候,他们两个人一直在传简讯。
看他们那副样子,我和大叔们都觉得莫可奈何。
我非常能够理解「不懂得如何和熟人以外的人说话」这一点,但是这里不是学校,而是职场,不能因为不懂就完全不跟别人说话。
只是,当大叔们请喝咖啡的时候,他们两个人从我手上接过咖啡,说了声「谢谢」。我告诉他们「是大家请的」,他们也对着大家行了一个礼。然后,一口气喝光冰咖啡的我们,因为咖啡的可口而第一次相视而笑。
「哇~真是一段佳话呢!」诗人和佐藤先生叹了一口气。
我打工回来之后洗了澡,一边吃着第二顿晚餐,一边将今天发生的事告诉公寓里的大家。
「年轻真好呢,好青春啊!」
诗人说完,佐藤先生也说:
「人类好好喔~」
佐藤先生是个「想当人类」的妖怪,好几十年(好几百年?)以来,他一直以人类的身分在各种公司工作,目前则是在大型化妆品公司担任经理课长。
「那些孩子在用身体练习沟通啊。好感动喔~」
非常喜欢人类的佐藤先生开心地眯起了细细的眼睛。
「炎炎夏日,汗流浃背地不停处理货物,拿到别人请的冰咖啡时,两个人说的『谢谢』,那可是发自体内深处的话语喔!是最真心的呢!然后再因为咖啡的美味自然地露出笑容……那也是真实的笑容喔!」
「身心要一致才可以啊。」说话专家补充说明。
「喔……说得没错啊!一色先生!」佐藤先生和诗人用力地握了手。
「现在,无知的孩子变多了——就是那些因为资讯过多、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实际上却一无所知的孩子。那些孩子们不知道学习的方法,因为在学习之前,他们就被丢进庞大的资讯之中。但是他们只在资讯之中做选择,以为这样就能够塑造自我了,不过这误会可大了。真正的自我,是像那些打工的孩子一样,靠着一点一点地体会,慢慢累积才能塑造出来的。」
「发自体内的话啊……」
「其实传简讯也算得上是一种对话,我也都跟公司里的年轻人互传简讯。不过,原则上来说面对面谈话还是一定要的。」
「现在的孩子不太习惯面对面谈话吧。」
诗人和佐藤先生都耸了耸肩。我不传简讯也不用电脑,所以对这点倒是没有什么意见。
「听说夕士和长谷在国中毕业那天互殴道别嘛,这种沟通方式最棒啦,名副其实的用身体对话!」
「如果没有互相信赖的话,是办不到的罗~」
诗人和佐藤先生哈哈大笑,我也笑了。而长谷马上就要结束旅途回来了。真是期待啊!
接下来的日子,我就成为那两个大学工读生的「沟通桥樑」。由我居中来当缓冲,好让大叔们和大学生之间的沟通更顺利,这是社长的意思。
「年轻人还是比较容易跟年轻人相处啦。」社长这么说。
过程大概就是—大叔们先把要对两个大学生下的命令告诉我,我再传达给他们两个人。在做自己的工作的同时,我还得被大叔们叫过去,听完大叔们要叫两个人做的事之后,再跑过去告诉他们。哎唷,真是的,本来就已经很忙了耶。都说了我自己也不擅长跟人沟通嘛!
不过,那两个大学生反而觉得这样很好。
我们只会和彼此做最低限度的必要性交谈,但是这种不装熟的态度(大叔们总是会装熟)让他们两个人觉得很轻鬆。
在工作的时候,我们完全不会閑聊:忙了一阵子好不容易到了休息时间,我们把头放在水龙头下冲掉汗水,準备吃晚餐(晚餐是公司提供的外送便当)的时候,川岛对我说:
「我去买饮料。你……要不要买什么?」
这是对方第一次主动跟我说话。
「呃……那就麻烦你帮我买茶。宝特瓶装的那种。」
川岛默默地点点头,和另外一个工读生佐佐木一起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