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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澀谷宮殿

作者:桐野夏生 字数:7111 更新:2022-11-09 06:59:04

1

伊昂穿过旧东急百货的住商混合大楼旁,往松涛方向走去。松涛是有许多豪宅的高级住宅区,是涩谷的游民绝对不能踏入的地方。万一有人报警就麻烦了。虽说外表有些骯髒,但伊昂还是少年,他有自信不会遭识破是游民。

时间的自由、空间的自由。活在一切的自由之中,反过来说,也等于是过着无根浮萍般的日子。让天候、环境等运气因素牵着鼻子走,被动的生活当中,游民逐渐染上相同的色彩——认命与悲哀的灰色。

总有一天,自己也会变成那样吗?伊昂看着骯髒的指甲想。但独自一个人的自由生活,是任何事物都难以取代的,他觉得阿昌那种悲叹与孤独都跟自己无缘。

乾脆就像凯米可那样,也在手指上刺青如何?要刺什么样的字才帅呢?伊昂完全不懂英文,下次见到最上的时候问问他好了。他也很好奇那个正经八百的最上会有什么反应。

伊昂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明天的打工差事有着落,今天还见到凯米可,聊了几句。然而与那种亢奋的情绪相反的疲累悄悄而至。是因为在大寒冬里天还没亮就去排队领食物的关係吗?伊昂处于慢性的营养不足,跟同年纪的少年相比,体力逊色许多。

伊昂拖着逐渐沉重的脚步爬上松涛的坡道。偶尔会有不知名的高级外国车行经身旁。没有行人,冬季的住宅区寂静无声。

伊昂绕过锅岛松涛公园的池塘,走向山手大道那一侧,前面一栋粉红色的花稍建筑物就是伊昂的秘密基地。

建筑物有个模仿蜗牛壳般的古怪圆顶屋顶。在高大的围墙遮蔽下看不见全貌,但偌大的土地种满树木,是一栋相当大的建筑物。

溜进里面的时候,伊昂看见掉在庭院的招牌,才知道这栋建筑物叫什么名字。

涩谷宫殿

招牌生鏽了。

树木似乎也很久没有人修剪,围墙上藤蔓遍布,树木一片葱笼。庭院的草皮脱落,裸露出黑土,回车道的柏油路上长着荠菜。门上挂着一块牌子,拒绝来者似地大大地写着「非关係者禁止进入」,并缠上好几层粗重的铁链,以免不法之徒任意打开。

伊昂不着痕迹地观察周围,确定没有人后,抓住围墙攀了上去,然后迅速地往下跳到庭院堆积如山的落叶堆。

涩谷宫殿是东京举办奥运时落成的古老建筑物,直到五年前似乎都还作为婚宴会馆使用。听说是以高级住宅区里的古怪婚宴会馆的特色搏得欢迎,但后来发现它不符合耐震标準,建筑物被禁止使用,决定拆除。

由于经营公司倒闭,长久以来它遭弃置在原地。就跟百轩店一带一样,在东京,因计画受挫而遭弃置多年的土地和建筑物一年比一年更多。

伊昂把枯叶踩得沙沙作响,绕到后面去。一楼的玻璃几乎都破光了。他轻易打开厨房后门,进入屋内。厨房的水和瓦斯都停了,但架上的餐具只是蒙了薄薄的一层灰,整齐完好地留在原处。

伊昂穿过宴会厅。宴会厅是最大的房间,鲜红色的椅子和白色的桌子都还在,天花板上吊着好几盏粗俗的仿水晶灯照明。舞台旁边保留有蛋形的小电梯,可以让新郎新娘一起从楼上登场。

穿过拆除的门到走廊,两侧各有三间小休息室,伊昂走进最前面的一问。那是间六张榻榻米大的和室,铺着地毯。伊昂把毛毯和水带进这里,布置得妥妥贴贴。只要忍耐一下灰尘味,柜子里面大量的坐垫也可以拿来御寒。

没看到被人侵入的痕迹,伊昂鬆了口气,把背包放到地毯上坐下。十二月的太阳一眨眼就沉没了,但天色还有点亮。冬夜又长又冷,他打算天一暗就入睡。露宿街头的人都喜欢聚在一块儿,是因为害怕黑暗中不晓得潜伏着什么,可是伊昂不在乎。

吃完便当后,用手电筒看会儿漫画,困了就阖眼,然后醒来就是早上了。明天的早饭用剩下的便当跟香蕉解决就行了。重点是,伊昂想快点看漫画。他拿坐垫当枕头,横躺下来。

2

伊昂觉得好像听见人的脚步声,反射性地爬起来。可能只是心理作用,但这是栋废弃屋,就算有人闯进来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事实上伊昂第一次进来的时候,典礼会场就是一片混乱。宴会厅的椅子被粗鲁地扫到一处,墙上封死的玻璃窗也破了好几片。

是谁?伊昂打定主意,如果对方也是游民,就奋战到底。这栋涩谷宫殿是他先发现的,他有占有权。不过还有其他必须提防的事——有许多以犯罪为乐的集团只要发现无人的建筑物,就会四处放火。

伊昂蹑手蹑脚地走到声音传来的大厅。大厅就是蜗牛形圆屋顶的部分,与正面玄关相连,因为有圆屋顶的挑高空间,充满开放感。前来赴宴的客人都在这里喝饮料,等待进入会场。右边有通往庭院草地的阳台,左边是大大的白墙。墙上原本似乎挂着一幅巨大的画作,留有黑色的框痕。

没有人,也没有人活动的气息。伊昂鬆一口气,望向墙壁,登时吓得整个人怔在原地。白墙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画上了一幅巨大的图画。早上还没有,所以是伊昂去排食物发放到置物柜店打工的期间有人闯进来画上去的。

那幅图画对伊昂造成了巨大的冲击。有伊昂的胸脯那么大的右手和左手各别捧着一个婴儿。手很粗壮,应该是男人的手吧。右手写着「铁」,左手写着「铜」。放在右手的婴儿是红色的,面朝左边,左手的婴儿是黄色的,面朝右边。面对面的一对婴儿像胎儿般蜷缩着。

「铜铁兄弟。」

伊昂呢喃,全身无力蹲了下去。这是从机构逃走之后五年的岁月里,一次也没有经验过的灵魂危机——不,灵魂欢喜地造访了。伊昂想起自己也有在意的人。不是喜欢也不是爱,甚至无法用任何字眼去定义那个巨大的存在。就是铜与铁这对双胞胎兄弟。

比伊昂年长三岁的铜与铁就像同一个人。他们是同卵双胞胎,就像一个人照镜子般,从齿列到左颊的黑痣位置都一模一样。他们会以无法分辨的相同音质,几乎同时说出同样的话。

「铜,铁,你们在哪里?」

伊昂压抑着激烈的心跳,在会场里面四处奔跑。宴会厅、阁楼、储藏室、员工室。他打开所有的门,寻找那对兄弟。他们终于来接他了吗?带着孤独基因的自己,是多么地憧憬、嚮往着那对完全相同的双胞胎兄弟啊!

「铜、铁,在的话出来啊!你们是来接我的吧?」

伊昂大叫,声音却空虚地在废墟里回蕩。太阳转眼间沉没,会场坠入黑暗之中。

伊昂用手电筒照亮图画。没有错。那对兄弟在此地留下这张图,表示他们迟早会来跟他会合。这张图是不是指示他,叫他在这里等?

「我等,我会在这里等!」

伊昂朝着黑暗大叫。一关掉手电筒,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置身黑暗之中,伊昂突然怕了起来。他从来没有这样过。

伊昂冷得发抖,没有吃便当,没有读漫画,也没有入睡,只是全心全意地等待着什么事发生。

如果是铜与铁兄弟,一定会在现身之前给自己某些信号。像是用小石子丢玻璃窗,或是把影子投射在墙壁上。

进入儿保中心之前待的房子不也是这样吗?喜欢恶作剧、吓人,调皮捣蛋的铜铁兄弟,是伊昂这些「兄弟姐妹」的领导者,也是教导他们如何应对大人的导师。

「大人有三种:好心的大人、坏心的大人、不好也不坏的大人。好心的大人难得一见,碰到坏心的大人要马上开溜。可是最折磨我们的,是不好也不坏的大人。而且这种人特别多,绝对不要相信他们,总之要彻底看透大人。唯有这样,我们才能活下去。」

铜与铁兄弟同声再三强调。两人的话每一字每一句都相同,就像练习过似地同时出声。

伊昂等人一边专心聆听,一边看着两人纳闷:谁是铜?谁是铁?可是渐渐他觉得这不重要了。两个人都是铜,两个人也都是铁。

而且就算问他们,他们也不肯好好回答。问其中一个:「你是铁吗?」那个人会应道:「是啊,我是铁。」然后另一个人就会笑:「上当啦,我才是铁。」如果再问:「那你是铜吗?」两人就会同声回答:「不是,我们不是铜,我们是铁。」

铜与铁兄弟是伊昂等人的憧憬。每个人都关注着他们,迫切期待着他们能跟自己说话。看着他们两人,会为那种过度完美的相似而陶醉,甚至感动到无法入睡。

如果铜与铁各只有一个人,一定就没有那种魅力与魄力了。正因为是两个面貌与人格完全相同的人,所以他们才是如此惊异、完美的存在。他们的话是绝对的,所以「兄弟姐妹」都听从他们。

啊,铜和铁还是一模一样吗?如此相似的两人是人类的奇蹟——伊昂内心的憧憬又复甦了。想起两人同声说话的模样,伊昂紧紧握住身上一层又一层的衣服,身体情不自禁地扭动。他无比渴望见到铜与铁,他无比渴望沐浴在他们的影响力之下。

伊昂一整晚都绷紧神经,不放过丝毫动静。听到一点细微的声音,他就冲出房间,在漆黑的涩谷宫殿里四处摸索。

夜晚的宫殿很可怕,黑暗的走廊尽头像是有什么伫立着,漆黑的天花板底下也似乎有什么潜藏,破掉的玻璃窗外头传来的声音,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竖耳静听,就可以听见各种声音。风?或是猫狗?还是未知的什么?

伊昂怕得浑身发抖。这是在过去的街头生活中从来没有过的,过去伊昂怕的只有坏心的大人,所以夜晚的黑暗反倒是安全的帷幕。

可是今天的伊昂害怕潜藏着神秘之物的黑暗。绅秘之物,他觉得这个世界就是那样的东西,自己为什么活着?为什么在这里?要往哪里去?全都是不知道的事。这让伊昂痛苦地感受到其实自己根本不明白任何事。

铜与铁兄弟化身图画现身的瞬间,伊昂改变了。就像退化成活在充满恐惧的世界里的幼童一般。

伊昂与铜铁兄弟离别,是在八岁的时候。后来究竟过了几年?伊昂现在十五岁,所以他们已经七年没有见面。大他三岁的铜铁兄弟应该十八岁了。

七年前,伊昂这些「兄弟姐妹」突然被拆散,被安置到日本各地的儿保中心。伊昂和一个叫塞勒涅的「姐姐」一起被安置到东京市中心东部的一家儿保中心。那是在市中心一家还算大的儿保中心,有好几千名儿童住在那里。

每一家儿保中心都民营化了,为了获得政府援助,都拚命做出绩效。所谓绩效,最重要的就是彻底删减经费,次要的才是贯彻儿童保护。

删减经费的另一个说法,就是所有的一切都是匮乏的——无论人力、金钱、时间或爱都是。所以保母、教官、心理谘询师也都不够,儿童被要求忍受酷热与寒冷,总是饿着肚子。虽然可以接受义务教育,但教科书是轮流使用,文具也不够,生活中完全接触不到游戏机、电脑和手机。

所谓贯彻保护,就是防止儿童的不良行为和逃脱,无论如何要让他们从儿保中心毕业。因此儿童受到彻底的管理,如果被发现抽烟、吸毒、喝酒、男女交往等不良行为,当天就会送进未成年监狱,反抗也是一样。

过了十七岁,就能顺利从儿保中心毕业,可是毕业生不会操作电脑、没有手机、未经任何训练就被丢进社会,所以能够找到工作的,只有运气非常好的一小撮人。因此也有很多人就这样变成游民。

没有人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孩子落入了这种处境。人们开始注意到弃养问题与虐待情事增加时,所有的一切都荒废了。

「姐姐」塞勒涅立刻就和年纪稍大的少女一起逃脱了。她后来去了哪里,伊昂完全不晓得。应该跟凯米可一样,在某个城市过得好好的吧。关于塞勒涅的记忆,就只有她是个短髮、比自己年长的女生而已。就算现在碰到,也一定认不出彼此。

塞勒涅逃脱时没有带伊昂一起走,是因为伊昂年纪还小吗?当时伊昂怨慰地想,如果是铜与铁兄弟,就绝对不会抛下他。伊昂花了两年的岁月,终于成功自力逃脱。

3

迟来的黎明终于造访,橘色的朝阳从破损的玻璃窗探出头来。残余在枯草皮上的白霜反射着朝阳,晶莹闪烁。

伊昂因为寒冷和睡眠不足而累坏了,即使如此,他还是非去确认不可。他必须在变得明亮的涩谷宫殿四处查看,寻找两人来过的痕迹。

朝阳中可以清楚看见地板上的灰尘,一样宛如皮膜般薄薄地积着一层。伊昂纳闷,两人明明应该来过的。

伊昂借着从圆顶天窗射进来的光线仔细察看墙上的图画。以油漆画下的粗犷线条,与最近在公共建筑物或地下铁四处涂鸦的团体的画风相似。不过上面画的,毫无疑问是铜与铁这对兄弟诞生于世的故事。强壮、帅气、温柔,完美地一分为二,是同一颗受精卵的证据。能够亲眼看见他们,是幸福。

离开房子以后,伊昂一次也没有碰过像铜铁兄弟那样出色的人。两年前,他听说新宿中央公园有对双胞胎少年游民,便前往查看。他花了半天寻找,结果完全不是。那对双胞胎已经年过二十,而且长得不怎么像。是异卵双胞胎。

「你们就是全然的完整。」

伊昂以骯髒的手轻轻抚摸墙上两只手捧着的两个婴儿,然后朝着图画大叫:

「我在这里!」

伊昂吃着凉掉的便当寻思着。既然铜铁兄弟昨天上午出现在这里,那么今天的打工或许不要去比较好。可是如果今天没去,手枪婆一定再也不会僱用伊昂了。放弃在置物柜店看店这种安全又轻鬆的打工机会实在可惜。

今早是今年冬天最寒冷的一天。没有过期、不是从垃圾桶捡回的便利超商便当,是难得尝到的美食,但白饭冷透了,变得像冰块一样。伊昂勉强把饭咽下去,但因为吃了冷冰冰的白饭,身体冷到止不住哆嗦。这样一来,就会想待在置物柜店里暖和身子。伊昂决定去打工。

伊昂从背包里取出捡来的油性麦克笔,下定决心,在两人的画之间画了个小小的人,旁边写上「伊昂在这里」。

这样一来,即使两人在他不在时前来迎接,也可以知道伊昂看到了他们的讯息,会在这里等他回来。

伊昂放心离开涩谷宫殿。他翻过围墙,到公园洗脸,接着穿过住窀区赶往置物柜店。涩谷的街道才刚醒而已,他看到好几盏彻夜营业的店铺霓虹灯还亮着。

伊昂穿过百轩店的国际市场。许多摊贩盖上蓝色塑胶布,并且在上面缠了好几道铁链,免得有人偷走器物。

角落的摊子底下伸出小孩子穿着帆布鞋的脏脚。是昨天看到的街童钻到里面去睡觉吧,他们年纪比伊昂还要小,一定是从儿保中心逃出来的。

街童如果能加入公园村的流浪汉社群,应该勉强可以生存。就像过去的自己那样。

游民的大型聚落会有许多人捐赠物资,也有义工前往。每天一次,同伴会自己煮饭分发食物。有些人的帐篷里面甚至还有电暖器,也经常互借生活用品。公园村进行自治,只要守规矩,是个很安全的地方。

游民的种类五花八门。有些人只是没有家,住帐篷通勤上班;有些人在帐篷里工作—也有些人有家,却因为某些苦衷而露宿街头。

当然,也有许多境遇更为悲惨的,像是因为没有家而失去工作,钱也用光,只能在街上徘徊的人。而像伊昂那样从小就无处可去,理所当然没有家的年轻人也愈来愈多了。

因此年轻的凯米可才会取代亚美香抬头,像最上那种投入街童救助活动的年轻人也增加了。

「等一下!」

突然有人叫住伊昂。伊昂停下脚步朝着声音方向看去。是另一个街童,年约十岁,身上只穿着黑色运动服,在清晨的低温中冷得直发抖。

「干嘛?」

「欸,你也没有家吗?」

「我有家。」

伊昂没有撒谎,他有涩谷宫殿。而且他也和铜铁兄弟约好在那里会合了。一股喜悦涌上心头,伊昂忍不住微笑。他没有注意到少年羡慕的表情。

「你家有家人吗?」

「没有。」回答之后,伊昂摇头:「不,有。」

铜铁兄弟是「家人」吗?和最上表情镇静地谈论的父亲、母亲和妹妹一样吗?不,不一样——伊昂心想。他们两个不是「家人」,也不是朋友,跟塞勒涅或米涅拉那些其他的「兄弟姐妹」也不一样。无论如何,他们两个对伊昂而言是绝对的。

「不,没有。我没有家人。」

伊昂再次以激烈的口气否定,少年似乎被搞混了,有些害怕地看伊昂。不过他又客气地问:

「我们也可以去那里吗?」

「不行。」

伊昂当场回绝。结果一道尖厉的声音响起:

「小气!」

刚才躲在摊子底下、只露出帆布鞋的少年爬出来叫道。他也穿着一样的黑色运动服,光脚套着帆布鞋。脸颊冻得都脱皮了,耳朵通红,是冻伤的癥状。

两人髮型不一样,所以伊昂之前没有发现,但仔细一看,长相和身材都很像,或许是双胞胎。伊昂羡慕得胸口都发疼了。

「你们是双胞胎?」

「是又怎样?」

后来出现的少年不快地答道。这边这个个性似乎比较强悍,铜铁兄弟不是哪一边怎么样,而是两人都一样强悍、两人都一样温柔。失望的伊昂不屑地说了:

「没怎样。」

伊昂就要离开,先开口的少年道歉了:

「对不起,我弟被逼急了。」

这里哪一个人没有被逼急?伊昂在内心骂道,但没有说出口。两个人会一直待在这里,捡人家掉的食物,或是接受别人的施捨活下去吧。再过不久,就会被坏心的大人殴打,喂毒染上毒瘾,变成大人的手下。伊昂觉得自己没有变成那样,都是因为有铜铁兄弟教他。

「欸,教教我们吧。我们该怎么混下去?」

哥哥追上来问。伊昂回头:

「回去儿保中心啦。」

「绝对不要。」哥哥的口气显露出顽固的个性,斩钉截铁地说。「我们再也不想挨揍了。」

「那就随你们爱怎么样吧。」

听到伊昂的话,哥哥死心似地垂下目光。可是伊昂觉得哥哥说「弟弟被逼急了」的表情,透露出一种兄弟同在的喜悦。伊昂想起阿昌牵着弟弟时满足的表情:心里一阵不爽。他不想认同他们那种血缘关係。他只能容许铜铁兄弟的完美。

伊昂总算逃离儿保中心,是十岁的时候。

约五坪大的房间里,有二十张层层叠叠的床铺。书桌只有教室有,根本没人念书,也没有可以放置个人物品的置物柜,所以重要的东西总是随身携带。

霸凌与暴力理所当然地在孩子之间横行着。状况很严酷,弱肉强食的构图成了常态。

员工和保母,所有的人都对此视而不见。伊昂最为痛恨的,就是儿保中心那种「不好不坏」的大人。嘴上对孩子甜言蜜语,却又叹息着无法违背上司的命令,暧昧不明的一群人。

好心的大人难得一见,坏心的大人是敌人,不好不坏的大人最该当心。伊昂的脑中,铜铁兄弟教导的「不要相信大人」的警告不停在脑中迴响。

所以伊昂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个职员或教官敞开心房,就算不受他们疼爱也无所谓。其他的孩子因为太想念爸妈,很多人会为了获得儿保中心的职员关爱,讨他们欢心,但伊昂瞧不起那样的孩子。我不一样,我不需要爸妈。因为儿保中心只有「不好不坏」的大人。

4

伊昂跑上神社后面大楼的阶梯,打开置物柜店的门。戴着老花眼镜的手枪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她正在看随身电视,但似乎不想让伊昂看到,匆匆关掉画面。把只有薄薄口袋书大小的电视丢进黑色皮包里,埋怨说:

「来得这么早,才七点半。就算早到了,我也不会多给你薪水。」

「没关係。我不想迟到,所以早来了。」

「说得这么了不起,其实是怕冷吧?早看透你是想来这儿取暖了。」

手枪婆笑也不笑。她拿出爱用的错棒,但没有摩擦脸颊,而是在皱纹遍布的掌心上滚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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