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山内伸也迈着欢快的脚步,走上地铁出口的楼梯。他皮鞋发出的轻快脚步声,渐渐变成了湿哒哒的声音。台阶中间以上的地方,都被湿鞋印弄得湿漉漉了。从不断吹来湿风的出口,可以看见银座暮色的霓虹灯。他看了眼手錶。6点58分。离约定的时间只有两分钟了。糟了,我得快点。
当我走上地面时,不知哪里传来了乌鸦的鸣叫。
伸也吓了一跳,不由地停了下来,那声音很大。也许是混在黑暗中了吧,看不见乌鸦的身影,但似乎并不在很远的地方。嘎吱嘎吱的混浊声连续发出了四次,过了一会儿又发出了两次。
真讨厌啊,我这么想。
「叫四声,再叫两声的可是四二鸦。」
这是谁说的来着?对了,是乡下的奶奶。据说,如果乌鸦这样叫的时候,好像有人会死。
奶奶迷信很深,还会在家里上贡。她立了根茶柱,恭敬地供奉在神龛里。绝对不能在晚上剪指甲,灵柩车经过时会把大拇指神隐哦……奶奶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
奶奶非常讨厌乌鸦。
「叫四声,再叫两声的是四二鸦。是暗夜之鸦,是死亡乌鸦」(注:日文『四二』同音『死』)
你以前经常这么说啊……。
「真是不吉利。」
伸也低声说着,突然耸了耸肩。
银座,不,整个东京,乌鸦都多得让人吃惊。不过,人的数量是更多。
估计有人死了吧。不管乌鸦叫不叫,反正都有这么多人在。
无论这个城市里有几百、几千万人,无论他们是死还是活,我伸也都完全没兴趣。不过,世界会变成什么样,老实说我不知道——除了这个世界上那唯一的女孩。
伸也认为,人与人的相遇,特别是男女的相遇,真是不可思议。
他没意识到,每当他想起她的时候,脸上都会露出自然地笑容。从冲出公司大门到抵达银座的这一路上,伸也都微笑着,一个人反覆地琢磨着从和她相遇直到现在的经过。
洼田由利枝,是伸也工作公司的接待员。
「咦,山内先生。接待处好像有新人进来了。这次的人很漂亮哦。」
去年四月初,一年的后辈杉野对伸也低声嬉笑地说这句话。
「你这家伙,对这种事真是眼尖啊。」
伸也看着带些惊讶佩服着后辈,当他把视线转向那位接待小姐后,便一下明白了。
由利枝用僵硬的姿势凝视前方,可能是因为紧张而露出些许强硬的微笑,但还是美得让人吃惊。像草食动物一样温柔的黑色眼睛,雪白的皮肤和酒红色的制服形成了鲜明对比。
原来这么漂亮啊。伸也在心中反覆说着。不过,这种感觉和看到橱窗里漂亮人偶时的并没有太大区别。
第一次和那个『人偶』对话,是在同年的六月。是整整一年前的事了。
伸也当时非常慌张。就在召开重要会议之前,上司才指出会议资料不完备。为了製作更完美的文档,我不得不去地下的资料室就为了找来两三个数字。
他匆匆忙忙地借出资料,正为了上会议室所在的十四楼而等着电梯。然而这时,电梯却进行维修保养,一半的电梯禁止使用了。可能是因为太拥挤,每部电梯都满得惊人,也完全没有要下到地下的迹象。
于是他只好跑进了高管专用电梯。那里地板上铺的红色绒缎地毯样式很特别,当然是一般职员禁止使用的。
门关上后他鬆了一口气,但很快在下一层门又打开了。伸也内心惊出一身冷汗,眼前的竟然是常务董事赤城。旁边跟着那位新接待员小姐。她手里拿着像是常务行李的公文包和一个纸袋。
赤城常务因对公司内部纪律严格而出名,有着「赤鬼」之称。伸也曾多次听说过触动他逆鳞的职员被调到哪里去了之类的传闻。
那是瞬间我被那个赤鬼瞪了一眼,蜷缩着身子。
「恕我冒昧,你是公司的员工吧?」
从意想不到的地方传来了冷冷的声音。是那个穿着酒红色制服的接待员。她的视线集中在伸也的左胸口,那里有印着公司标誌的名牌。
「是的,是这样……」
我吞吞吐吐地回答,对方笑也不笑地说。
「你应该知道,这是高管专用电梯,是不能随便使用的。」
我被她那不分青红皂白的语气激怒了。
新来的接待员在说什么?偶尔也会有这样的女人啊,会说出像是个了不起的秘书之类的话。狐假虎威。
伸也深吸了一口气。
「非常抱歉!」,伸也无视接待员小姐,向常务深深地低下了头。 「很不凑巧,电梯在定期检查,其他的怎么也不下去。我又急着要把会议用的资料儘快送到,我保证这么轻率的行为以后不会再发生了。」
也许是因为他夸张的动作,也许是因为他夸张的道歉,恐怕这两种情况都是,赤城常务苦笑着挥手致意。
『算了,本来该好好跟你的上司沟通一下的。这次我就睁只眼闭只眼吧,工作可要努力啊。』
「好的,谢谢您的谅解。」
伸也一边强有力地回答,一边深深地思考着。
公司组织就像傻瓜一样。完全是拙劣的猴戏……。在半径一米内,交谈了几句话,从这个程度上来说,那件事无疑是伸也与由利枝的第一次相遇。
在注意到洼田由利枝这个女孩之前,无论伸也把记忆追溯到哪里,她身上的东西也是一样的。明亮的酒红色夹克,同色的紧身裙。长发扎在脖颈处,嘴唇上一抹并不艳丽的口红和很职业的微笑……
也就是说,由利枝与其进入公司之前坐在同一位置的历代接待员们,从根本上没有任何区别。
伸也公司的招聘大致分为两种。大多数是像伸也一样的长期正式员工,剩下的是邮务、印刷、警备、事务所管理、员工食堂等以员工为对象的服务部门。后者则由子公司负责招聘。
接待员也是如此。虽说是子公司,但肯定是别的公司,而且由于接待员的工作性质,与内部员工的接触机会反而极少。举例来说,伸也知道她的全名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儘管如此,对于员工们来说,接待员和其他服务部门的人不同,她们是华丽而引人注目的存在。她们都很漂亮,有着极好的身材,所以很容易成为话题。
几个年轻职员默默地走过前台。
「我,右边的。」
「我知道。知道你对大小姐系没什么抵抗力啊。我比较喜欢左边的那种。」
诸如此类的閑话常有。
女职员似乎也有不同的感想。
「只有接待的人才能穿那么可爱的制服,太狡猾了。这不等于承认我们的制服很土嘛。」
伸也曾听到一个同期入社的女孩这样抱怨道。
「光是入口都像个豪华公寓一样,真讨厌。」
她是这么说的。
「那当然是定製的。不是量产,每次录用新人,就要按照她的尺寸订购,性价比可不好。」
伸也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语,是因为平时上司唠叨着要注意节减经费的缘故。
然而,同期的她却一下子眯起了眼睛,用一种可怜的语调说出了这句话。
「胡说八道。当然是根据制服的尺寸来录用嘛。」
姑且不论真假,要经常接待柜檯,挺直腰板坐着,按照手册化妆,露出着相同微笑的她们,看起来像是统一规格的人体模特。
当然,洼田由利枝也如此。
所以,当伸也第一次看到穿着便服的由利枝时,他没有立刻与那个人偶一样的接待员联繫在一起,而是被一种像是看见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的感觉打动了。甚至有一时没有意识到对方是个人。
简直是雪白的鸟……。
我当时是这么想的。
那是在夏天。伸也比平时早出门近一个小时。那天要去很远的地方出差,必须先去公司取一堆体积很大的产品样品。
当我走到公司大楼所在的街区时,注意到有个人从十字路口的人行横道上慢慢地向我走来。 那耀眼的白色首先映入我眼帘。是是质地柔软的白色连衣裙,被那布料包裹着的,是个年轻的女孩。
大楼间吹过了风,白色的裙子轻轻地摇晃着。这让伸也联想到白鸟展开翅膀时那优雅的样子。像白蜡做一样的小腿,在那一瞬间映入了眼帘。
直到对方走到面前,我才意识到,小腿苗条的就是那个接待小姐。
然而,伸也很难相信这是同一个人。在电梯里,她表现出的生硬的语气和态度。在接待处,她身着酒红色制服,挺直腰板。就像从模具里抽出来果冻一样,轮廓突然变得不可靠,变得柔软了……就是那样的感觉。
在这时,突然在伸也脑海中闪过的。是前几天发生在电梯里的事情。
那其实是在帮助自己,不是吗?
被以纪律严明着称的常务直接怒斥——之所以能够避免这么不雅的事态,不正是因为她先于常务开口了吗?结果,我获得了申辩和道歉的机会。难道她是在用提醒的方式让我脱身吗?
如果这样的话……我是个多么愚蠢、简单的男人啊……
伸也忙着想这些,仅仅几秒的事。
对方注意到伸也像傻子一样站在那里,稍微停下了脚步。然后微微一笑。比起包裹着她的白裙,比起轻抚脸颊的风,还是那是笑容更加温柔。
给相遇下定义是很难的。但是,从恋爱开始的瞬间来看,至少对于伸也来说,那个夏天的清晨,无疑是与由利枝的邂逅。
2
神野菜生子打开日誌,从抽屉里拿出书写用具。这时,一只身着深蓝色制服的手臂从背后伸出来,从抽屉里拿起了什么东西。
「嗯,老师也有口红啊。」
「那不是口红。」菜生子苦笑着,隔着肩膀回头看那个女学生。「是打火机哦。」
「什么?」 女孩瞪大了眼睛,摆弄着手里的金色小玩意,喃喃地说,真是的。然后,她突然用看同党的眼神说: 「其实老师也是个抽烟的人吗?」
「不,我不抽。」菜生子轻轻耸了耸肩。「这是别人寄放在我这的。」
「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吧?」
少女的声音稍微变僵了。
这个女孩经常说这种断定的话。一般都没有任何根据,但她的直觉往往是準确的,这反而让人为难。
「烟和打火机,你都不想从我这里拿走吗?」
她用责备的语气说。
「那我也会管你的,拿出来吧。」菜生子猛地伸出手掌。
「……这么说的话,我就会乖乖地交给你吗?」
她没有回答,而是坐在她旁边的白色简易床上,摸着她的裙子口袋。
神野菜生子知道,女孩装卫生棉的盒子里,总是藏着几支香烟和打火机。原来如此,如果生活指导教师是男性,这也是个极好的藏处。很少有人会对印有生理用品字样的包装感到可疑,即使有,只要少女高声训斥,也只能灰溜溜地撤退吧。
虽然很久以前就知道少女的这个小恶魔般的想法,但菜生子并没有向外透露。对当事人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地训斥,她默认通过了两个附加限定条件。
一是每天只能抽一支。另外一个是,不要在菜生子目光所及,也就是保健室以外的地方吸烟。
本来,菜生子也不认为这样的「密约」会得到校长或其他教师的赞同。另外,她也不认为一两个口头约定就会束缚住这位既骄傲又傲慢,却又给人一种不稳定又危险的感觉的美少女。
束缚也不是目的,对方是位比菜生子小一轮的少女。如果想看到或听到一点相同的东西,有时就必须弯下腰和膝盖——总之就是这样。
「今天不能抽了……算了。」
少女无视皱着眉头的菜生子,从生理用品的包装中取出细长的东西——当然,不是卫生棉条——她叼在了嘴里。
「不抽啊……只是叼着。」
女孩用甜美的语气说,然后点燃她手中金色的打火机。
「真的,我只是想用这个点个火。」
香烟点着了,但女孩不肯合上打火机的盖子。她神情恍惚,凝视橙色的火焰。少女的脸颊像是映照着火焰一样,微微发红。
神野菜生子微微的叹了口气。
「真令人担心。」
「……担心什么?」
女孩没有把视线从火焰上移开,只是若无其事地反问。
老师的话没什么大不了的,但难得来一次,我就听你说。
少女的这种姿态,常常在她的言行中体现。
「……我想起了以前在这所学校里的一个孩子。她和你一样不稳定、危险……就这样盯着打火机的火看。」
「那个人是怎么让老师这么担心的?」 咔嚓一声,小女孩终于合上了打火机的盖子。然后慢慢地回头,淡淡地笑了。
「是纵火了吧。」
一丝沉默后。然后菜生子犹豫地点点头。
「嗯,没错,那个孩子在学校纵火。」
3
坐地铁的时候,雨变得小了点。伸也腋下抱着的软伞盒里装着摺叠伞,他连伞都懒得打开,『一飞冲天』似的冲进银座的人群。霓虹灯才开始在黄昏的夜晚淡淡闪烁。
身后乌鸦又叫了一声,就像溅到裤腿上的飞沫一样。但那些乡下的不祥迷信早已从伸也心中消失得一乾二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