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红伶之死
1
门环叩门的声音从玄关处传来。虽然接待客人是我的工作,但是那时我正好在厨房内的吧台煮咖啡,所以没能马上去应门,于是坐在沙发上的洛伊·威萨斯本教授便站起来,他边走边对着我伸出右手示意,表示由他去应门就可以了。
来访的客人似乎是威萨斯本教授的熟人,只见教授满面笑容地和对方握手,那位年轻的男人便跨着大步走进客厅。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御手洗的情形。因为他是个全身散发着光彩般的男人,所以我以为他是和从事演艺事业有关的人,做梦也没想到他竟然是哥伦比亚大学的助理教授。
因为威萨斯本教授的叫唤,所以我连忙擦掉手上的水,走到沙发边,和大家站在一起,与初次见面的御手洗握手。
「连登,这位是我们哥伦比亚大学的希望,御手洗助理教授。刚才我说过了吧?我是因为沙利纳斯小姐的病情,所以请他来做一些说明的。御手洗,这位是剧作家杰米·连登。他虽然还很年轻,却是我们着名女演员的盟友,也是共同作战的战友。」
「我是乔蒂·沙利纳斯的僕人,顶多只能说是沙利纳斯的管家。」我说着,并和助理教授握了手。
「初次见面,你好。按照你的说法,那我就是哥伦比亚大学的佣人了。」
他说话的态度非常爽快,好像拥有非常开朗而爽快的个性,此刻正以看起来很聪明般的眼睛,炯炯有神地注视着我。
「他是未来诺贝尔奖的可能人选。同行的人都说他的论文研究,比一般的论文先进十年。」威萨斯本教授说。
「噢!」我很讶异,因为威萨斯本教授不是会轻易夸奖别人的人。
御手洗君是一个笑容非常亲切的青年。
「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先进十年,因为我的研究属于还没有什么人涉足的微小领域。在那个领域里,我是校长,也是工友。」
「哈哈哈,是这个原因才显得出色的吗?」教授说。
「是的,教授。如果我还算出色的话。」御手洗很谨慎地回答了。
「不过,听说如果没有你的话,很多人都可以鬆一口气。因为你是个威胁,是一个劲敌。对了,这一位是乔蒂·沙利纳斯的儿子,菲利浦·沙利纳斯。」
「你好,沙利纳斯先生,大明星的儿子。」助理教授很高兴地说了。
「你好。待会儿再介绍你和家母见面。」菲利浦说。
「抱歉,现在才介绍女士。这位是女演员丽莎·玛利·华盛顿小姐。」
「华盛顿小姐,请多多指教。」
「也请多多指教。我才初出茅庐,希望有一天可以像沙利纳斯小姐那样……」
「啊,你一定可以的。」御手洗愉快而肯定地说。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我可以保证。」
「沙利纳斯小姐现在在寝室里,她的主治医生亚当·卡里耶夫斯基先生在她的身边。御手洗,等一下再为你做介绍吧!」
「知道了。这里真的很棒耶,尤其是玻璃露台那边。等一下可以让我参观这里吗?」
「请你先讲解完肝脏的事情,再慢慢参观吧!那个露台是和你来自同一个国度、充满才气的建筑师的作品。像一片天外飞来的水晶般的露台,从这栋建筑物的东面,往北穿透。这种突破性的创意作品,不是美国建筑师们想得出来的。我长期置身于纽约的建筑界,也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创意。」
「是今年做的吧?」
「这栋摩天楼是一九一〇年完成的,但那个穿透出去的水晶建筑,是一九六九年才做的。」教授点着头说。
「好像有描述这种建筑的诗吧!装饰艺术以前的大楼上,有后现代的玻璃长方体。」
「呵,御手洗,你对建筑也有研究吗?」
「我对高楼层的建筑物也很有兴趣。住在曼哈顿之后,很自然就会有这样的倾向。我对这座中央公园高塔的建筑样式,很感兴趣。」
「这是天才建筑师奥森·达尔马吉的作品。他三十岁时设计了这栋大楼,但不久之后就死了。他融合了复古希腊式与复古埃及式的风格,以独特的形式完成的这栋摩天楼,放眼曼哈顿的周围,这是唯一的一栋。」
「你是因为喜欢这个建筑,才搬来这里的吗?」
「可以说是吧!御手洗,你是怎么知道乔蒂·沙利纳斯小姐的?」
「因为她是一位非常有名的女演员,我经常看到她的名字。」
「她是全美首届一指的舞台演员。你看过她的舞台演出吗?」
「很遗憾,没有看过。」
「那真的是太可惜了,她可以说是美国的国宝。好了,各位,请坐吧!我因为偶尔也会住在同一层楼的单位里,所以有相当多的机会接近她,这也是我人生的财产。不过她的身体日渐衰弱,实在让人遗憾。」
「我要先失陪一下了……我想去看看我母亲的情形。」菲利浦没有坐下来,他走到寝室前,打开房门,从我们的眼前消失。
「沙利纳斯小姐有结婚吗?」在沙发上坐下来后,御手洗问威萨斯本教授。
「没有。」教授说:「菲利浦是养子,听说他的双亲是高中同学。不过那已经是陈年往事了。」
「这个楼层很奇怪。从电梯厅出来,进入这边的走廊之前,还有一个门。」御手洗说:「那个门好像拘留所的门,不是吗?是铁做的格栅门。」
「进出楼梯间的那个门,以前通常都是上锁的,但现在已经不锁了。这一层楼的北侧有三个单位的住家,每个单位的住户都有通往楼梯间的钥匙,也有通往电梯厅的钥匙。」我说明。
「只有这一层楼这样吗?」御手洗说。
「是的。一九五一年的时候,这一层楼曾经发生狂徒闯入的事件。那个狂徒好像是疯狂的戏迷。当然,那是我还不认识沙利纳斯小姐的时代。狂徒以沙利纳斯小姐为人质,佔据她的住处两天。」
「哦——结果沙利纳斯小姐平安无事吧?」
「当时专门对付黑手党的SWAT(美国警方的特种部队)刚刚成立,特种部队运用闪光弹,影响狂徒的视力,最后终于成功地逮捕了狂徒,救了沙利纳斯小姐。」
「那时菲利浦·沙利纳斯先生在哪里呢?」
「那时他还不在这里。他是后来才被收养的。」威萨斯本教授接着说:「但是,沙利纳斯小姐的腹部在那个事件中被刺伤了。后来她动手术的时候,曼哈顿地区的戏迷还纷纷跑去医院捐血给她,这件事至今还是大家津津乐道的话题。想要捐血给她的人龙,在医院前排了长长的两个街区。沙利纳斯小姐的手术成功了,身体也复元了,可是她的精神受到的重大打击却无法消失,从此便过着几乎足不出户的生活,全心待在家中教养小孩。不过,为了提高警戒,她在这一层楼的走廊入口处加装了一扇门。这一层楼住了很多名人,大家好像也都赞成那么做。沙利纳斯小姐还因为这个事件,搬迁了住家的单位。她的住家单位本来在东南角,现在在东北角。」
「同一个楼层吗?」
「是的。因为那似乎是非常可怕的经验,所以她不想再住原来的单位。」
「她使用这个楼层的两个单位吗?」
「是的。她买下两个单位,在两个单位的交界墙壁上加装一扇门,让两个单位可以互通。不过,为了做那个露台,这两个单位的墙壁上动了不小的工程。」
「住在东南角的时候,也是两个单位吗?」
「是的。也是两个单位。发生被狂徒囚禁的事件后,正好这边的单位是空着的,而她原来居住的单位也必须进行修复的工程,所以就搬到这里。」
「空得正是时候嘛。」
「东北角的单位原本就是空着的,她又和旁边的邻居打商量,付了相当的钱后,用东南角的单位交换了东北角旁边的单位。那里不是乔蒂被刺伤的地方,她被刺伤的地方是那里的北边的房间。因为发生那样的事情,大家都同情她,所以愿意帮助她。」
「原来如此,两个单位呀!那么,这里有几间房呢?」
「有六个卧室。」
「六个卧室?很大嘛!」
「是用来做客房的。还有三间浴室,以前有四间。」
「但是,御手洗,特地请你来这里,是想请教你有关肝脏的事情。」威萨斯本教授说。
「肝脏吗?」
「是的,人类的肝脏。不过,或许这不是你的专门。菲利浦现在正好不在,所以我可以告诉你,沙利纳斯小姐得了肝癌。她本人也知道自己的病情。她是一个坚强的人,并没有因为自己的病情而失了方寸。不过,肝癌不是都会经过肝硬化的过程吗?」
「大多数是那样没错。肝癌之前是肝硬化,再之前是肝炎。在肝炎的阶段时,如果受到妥善的医疗照顾,肝脏是可以复元的;但是,一旦进入肝硬化的阶段,就无法回到肝炎的程度了。肝硬化会跟着病人一辈子,摆脱不掉的。」
「肝硬化是喝酒过度而引起的病吧?这就是我的第一个疑问。沙利纳斯小姐会喝酒,但绝对不是会喝到烂醉如泥的人。她有很强烈的自製心,喝酒只会浅尝即止。这样的人怎么会有肝硬化呢?」
「喝酒过度确实是造成肝炎、肝硬化的原因,却不是唯一的。别的因素也会造成肝炎和肝硬化。」
「什么因素?」
「病毒。」
「病毒引起的肝病?嗯,我了解。那么沙利纳斯小姐的肝癌,是因为病毒而造成的吗?」
「如果你刚才说的话是事实,那么病毒引起的可能性确实很高。不过,不看病历表的话,是不能断定病因的。」
「嗯,我也这么认为。如果是病毒引起的话,我的第二个疑问就来了。」
「什么疑问?」
威萨斯本教授此时压低声音,身体稍微向前探出说:「在同一个楼层的对面,住着一位叫卡里耶夫斯基的医生,他是乔蒂的老朋友。这几十年来,乔蒂的身体一直由他诊治,他每个月为乔蒂检查两次身体,对乔蒂的身体状况可以说是了若指掌。你刚才说病毒会引发肺炎,进而演变成肝硬化吧?」
「是的。」
「肝硬化不久之后,会变成肝癌?」
「是的。」
「所以,为了防止肝脏一再恶化,在做身体检查的时候,就应该要做病毒的检验了?」
「没错。」
「要怎么进行那样的检验?」
「抽血做检查。」
「血液检查吗?就是所谓的γGTP、GPT的检查吧!我在大学的时候做过。卡里耶夫斯基医生在还没有退休以前是公认的好医生,他应该也会在诊查的时候为乔蒂做那些检查吧?」
「照理说应该会做吧!」御手洗助理教授说。
「既然如此,他怎么会忽略掉乔蒂的癌症现象呢?不是应该在肝癌之前的肝硬化阶段就注意到吗?我不了解他为什么没有发现。」
「唔——是呀!」御手洗双手抱胸说。
「卡里耶夫斯基医生现在只是个退休的老人,让他看诊的病人只有乔蒂,所以他大概没有再学习新的医学知识吧!我老实不客气的说,现在的他真是个庸医。我会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但绝对不会拿这件事来攻击他,并静静地看着他来参加沙利纳斯小姐的丧礼,因为我明白他不是恶意的。可是一个月检查两次,却还让她的肝脏恶化,变成肝硬化、肝癌?乔蒂也太糊涂了。他到底做了什么检查啊?」
「卡里耶夫斯基医生只有在看诊的时候,才会见到沙利纳斯小姐吗?」
「是的。」
「所以他并不了解沙利纳斯小姐平日喝了多少酒吧?肝炎的病毒会进入我们的肝脏,攻击我们的肝细胞,此时我们体内的淋巴球就会出来对抗,一一破坏已经被病毒入侵的肝细胞。」
「整个细胞吗?」
「是的。我们的肝细胞是会再生的,只要被入侵的细胞数目不是很多,就可以破坏被病毒入侵的细胞,再生出新的细胞,肝脏就可以恢複到健康的状态。破坏、再生时所产生的发炎癥状,就是肝炎。」
「哦,原来如此。可是,如果破坏太多的话,会怎么样?」
「那就会变成肝硬化。当被病毒入侵的肝细胞太多,淋巴球很尽责地一一消灭那些细胞后,肝脏就会变成像空隙很多的海绵一样,此时肝脏本身就会坏死。不过,人体本身有预防那种情况发生的机能。当那种情况要发生时,星细胞就会出现,产生纤维,填补细胞的缝隙,让肝脏不至于坏死。可是,这个纤维虽然是防御肝脏死掉的最后手段,却也会压迫肝细胞。产生纤维的机制一旦发动,不能再度进行分裂的肝细胞就会变多。」
「原来如此。」
「所以说,当肝的癥状严重到必须出动星细胞的阶段时,肝脏就无法回覆到没有纤维的状态,到最后连星细胞也无法填补,整个肝脏会逐渐萎缩、变形,这就是肝硬化了。」
「嗯,这样呀?肝硬化以后,身体会有什么癥状呢?」
「会非常容易疲倦,稍微劳动一下就会产生几乎累得站不住的疲倦感。」
「哦?是吗?疲倦吗?嗯。」
「肝细胞被破坏时,会分泌出特有的酵素,这些酵素会被释放到血液中,所以只要抽血就可以计算酵素的量,得知被破坏的肝细胞的数字。」
「啊,就是所谓的γGTP、GPT吗?」
「是的。所以一旦血液中的那种酵素变多时,医生就会叫病人控制酒精的摄取量了。」
「嗯。」
「当下一次再做血液检查时,那种酵素的含量减少了,医生就会说肝脏的状况改善了。」
「是呀!」
「不过,当病情严重到星细胞出动时,肝细胞本身的数量会变少,所以肝细胞被破坏时所分泌的酵素量也会跟着减少,这种情形很容易让医生产生误判,以为是肝脏的病情获得改善了。」
「原来如此,所以就会没有注意到已经变成肝硬化了,等到日后发现到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这是可能性之一。如果医生每天都和沙利纳斯小姐在一起,也知道到她喝了多少酒,或许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还有,医生如果能想到,她可能瞒着自己喝了很多酒,或许也不会发生这种事。」
「或许吧!年轻的时候风华绝代、受到那么多人爱戴的人,现在却难得有人来访,过着近乎独居生活,难怪周围的人会这样想像她。」
「威萨斯本教授,我并不是在为卡里耶夫斯基医生辩护。可是你知道吗?据说目前得到肝硬化的美国人中,有六成是饮酒过度造成的,四成是病毒引起的。我不敢说这个调查数字不够严谨,但我实在很怀疑这个数字。」
「怎么说呢?」
「我不认为美国人那么爱喝酒,因此我怀疑其中有尚未被发现的肝脏寄生病毒——也就是说,被认为是酒精引起的肝硬化病人中,有一部分是还没有被发现的病毒性所引起的。因为如果不是这样的话,这种数字就不合理。若真的是如此,那么就不能只苛责卡里耶夫斯基医生。」
「那样的病毒是怎么进入我们的身体的呢?」
「刺青、穿耳洞、输血等,都是病毒进入我们身体的途径。」
「输血……」
此时寝室的门打开了,一位弯着腰的老者摇摇晃晃地出现在我们面前,他抱着一只黑色的包包。
「卡里耶夫斯基医生。」我站起来,出声叫唤医生,「现在情况怎么样?」
「很稳定,什么问题也没有。她的意识很清楚,心情好像也很好,也可以说话。我现在要回自己的家稍微休息一下,有事的话随时可以叫我过来。」医生以老人特有的嘶哑声音说着。
我正想介绍御手洗和他认识的时候,他已经转身背对着我们走了,所以也就无法为御手洗做介绍了。老医生大概没有注意到眼前的这些人之中,有一张他没有见过的脸。
2
我把煮好的咖啡倒进马克杯,递给每一个人,然后走在众人前面,进入乔蒂的寝室。菲利浦发獃似的,坐在围绕着乔蒂床边的无数张椅子当中的其中一张,他接过我给他的咖啡后,说了一声「谢谢」。至于乔蒂,这几年来她已经完全不碰咖啡了。
「菲利浦,你知道那些调味料放在哪里吗?」我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问他。
「调味料?」他说,然后嘴巴张得大大的,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
「嗯。厨房的吧台下面本来有蓝酪起司酱、千岛沙拉酱、义大利酱、田园沙拉酱等调味酱的,但是现在只剩下一瓶义大利酱。」
「我不知道,我没有拿。」菲利浦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