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莉莎白傲慢地跷脚坐在王座大厅。
她与乌云密布的天空面对面地坐在王座上,前方浮着苍白色的光球。棹人虽然没有询问详情,不过缓缓旋转的球体正映照着远方某个位高权重的人物身影。然而,总是显示在正面的那张脸庞有如透过雾幕观看般朦胧,甚至连五官都难以判别。
谜样人物以欠缺人类气息的低沉声音低喃:
「由于吾等正在讨论将『皇帝』移送至王都一事,因此并未以完整状态加以封印。另外,库尔雷斯擅长拉拢人心,而他的长官又与收监一事有关,所以他从长官那边套出情报,藉此掌握了严格保密『皇帝』的所在地,甚至连开锁方式都知道了。还有,以我为首的大部分最高祭司都因为祭礼而前往王都,教会内部的警备也因此变得不足……这次的事件,是各种缺失与坏运接连出现的结果。」
「真是开玩笑,简单说就是人祸吧。场面话就免了,进入主题吧。」
「教会正式请求伊莉莎白·雷·法纽杀害或是逮捕『皇帝』。」
球体如此回答后,伊莉莎白冷哼一声发出嘲笑。她将腿抬起换脚跷高,然后带有讽刺意味地吊起唇瓣。
「又要命令余擦屁股吗?你们总是如此呢。你们的神纹风不动地坐着,而且不会拯救你们。能救你们的只有你们高高举着的权威。你们对绑在神之名义下的狗挥舞皮鞭,然后在一旁看好戏。」
「吾等并未拥有足以与那些家伙抗衡的武力,因此只好拜託你了。不过,此事并没有否定『神』总是常伴吾等左右的事实。神虽会给予吾等试练,但祂的祈祷却会长伴吾等与所有神之子。」
「亏你敢这样鬼扯!你这个骗子!在你们的教义下,现在跟恶魔缔结契约堕落为异形的那些人,还有余这个『拷问姬』也是神的创造物吧。吾等身上何处有神的祈祷?亏你敢一边抱着如此压倒性的矛盾一边这样讲!」
「神的祈祷如今依旧长伴在你身边。神大慈大悲,只要你察觉到这一点,神立刻就会给予惩罚让你赎罪,然后流出血泪吧。我从小就认识的女人伊莉莎白,吾等盟友雷·法纽家族的当家之女啊……你应该也很憎恨恶魔才对。」
伊莉莎白的眉毛突然挑了一下。她不开心地紧紧抿唇,棹人从旁边小心翼翼地窥视那张脸,却被瞪了一眼,所以他连忙端正自己的姿势。
声音不在意伊莉莎白的沉默,以淡淡的语调继续说道:
「别忘了吾等刻在你剑上的文字。『从事此等行为之际就让你自由行动吧。愿神成为你的救世主。不论是起始或是过程跟终结,均在神的掌握之中』。教会也在『皇帝』身上施加了层层枷锁。今天吾等发动了所有枷锁,七天后就会解除。麻烦你在那之前处罚他。」
声音用全然不变的语气告知期限。这里面没有威胁般的语调,也就是因为这样,棹人感受到冻彻心扉般的恐惧。他在伊莉莎白身旁动着脑筋。
(七天吗?有办法在这段期间内设法解决那个「皇帝」吗?做不到的话,究竟会有什么下场?)
那时将会有多大的灾厄降临至人世呢?
对方不再继续说话,在最后留下有如刀刺的命令。
「在遭到处刑前成就善举吧。」
光球失去光辉,喀的一声发出轻响掉到地板上。棹人将它捡起。球体是用薄纸所制,完全搞不懂它是从哪儿发出光芒的。
虽然感到困惑,棹人仍是抬起脸庞询问伊莉莎白:
「欸,刚才那是——」
「是教会的最高负责人之一,哥多·德欧斯传来的通讯。他仍旧是个让人感到噁心的老头啊。」
伊莉莎白摇摇头。她不再表示任何意见,而是凝视着虚空。棹人总之先对那张侧脸提出自己最在意的问题。
「欸,『皇帝』去了哪里,你心里有底吗?」
「有。」
答案间不容髮地传回来。棹人姑且抚胸鬆了一口气。是否晓得「皇帝」的所在地,任务的难易度会因此而大有不同吧。
伊莉莎白透过崩塌的壁洞望向远方般眯起红眼。她前方的灰云发出钝重光辉,在发出躁动声响的黑树林上方无尽延伸。
「『皇帝』回归故乡了,回了余的城堡啊。」
为何「皇帝」要回归伊莉莎白的故乡呢?
为何「皇帝」会用充满怜爱的声音呼唤伊莉莎白呢?
棹人等待着后续话语,然而伊莉莎白并不打算继续说些什么。棹人也没有硬是要问个水落石出的意思。两人就这样站着互相眺望墙上的洞。
现场出现一阵漫长的沉默,带着雨的气息的风从外面流入室内。不久,伊莉莎白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吐出。发出短促的咂嘴声后,她用让椅子倒向后方的力道猛然起身。
「————————要走喽。」
「————————喔。」
棹人对带着愤怒的低沉话语点点头。
下个瞬间,伊莉莎白斥责:「这是随从该做的回应吗?」然后锐利地一脚扫倒他。
***
伊莉莎白的故乡就在高耸墙壁的另一侧。
就算在大贵族雷·法纽家曾经拥有过的广大领土中,这座城郭也是特别的地方。因为「拷问姬」沾满血腥的传说正是从这片土地开始的。
城镇以雷·法纽家壮丽的尖塔石灰城堡为中心,背对险峻山脉以扇形向外扩展。城镇利用邻接山地的地形,以设置幻兽召唤台的墙壁围住外侧,藉此巩固防御以备不时之需。然而,如今那道墙壁有了其他的功能。
紧闭门扉的墙壁将城镇封锁在内部。只要跨越墙壁一步,那儿就是死亡的领域。
高耸墙壁如今正发挥它身为城市巨大墓碑的机能。
据说「拷问姬」伊莉莎白·雷·法纽曾经封闭大门,让拷门器具出现在大街上,亲自对城郭所有居民下毒手。虐杀之宴持续了三天三夜,在那段期间,痛苦惨叫有如雄壮乐曲不断响彻在整座城市中。
以虐杀这座城镇为契机,她渡过「串刺荒野」与「山岳村的死亡之舞」,继续堆积出更多的尸体。
(……知道得愈清楚,就愈是深深觉得她恶劣到了极点啊。)
这些都是伊莉莎白本人给予棹人的情报。
接下来就要前往那个地方了。当棹人表示自己想要那里的情报时,伊莉莎白丢了一本由教会编撰整合的︽拷问姬纪录书︾。掌握了一连串逸事后,棹人大感愕然。伊莉莎白对这样的他轻轻发出冷哼。
「你以为余是何人?余可是『拷问姬』伊莉莎白·雷·法纽。」
「虽然狩猎恶魔,却是世间少有的罪人,就算死掉也不是善人喔。」
如今,棹人与伊莉莎白,还有小雏就站在这个可怕传说的起源之地。
化为黑色焦土的大片废墟就在他们眼前。
据说在虐杀后,在城镇这边因为不知该如何处理大量尸体,就在城墙内放火,任凭火燃烧了七天七夜。大火熄灭后也没有回收尸体,就这样封锁了受到诅咒的城镇。
棹人一边眺望从焦黑瓦砾缝隙间微微露出来的人骨,一边如此低喃:
「有够惨的啊。」
「算是啦。据教会所言,这里可是『被神遗弃之地』呢。」
伊莉莎白事不关己地如此低喃后,棹人简短地点了头。
这绝对不是过度夸大的表现方式。腐朽的住家、堆积如山的瓦砾,以及残留在瓦砾之间的拷问器具与无数人骨,令人联想到的正是描绘地狱的宗教绘画。以屋顶被烧垮的红砖屋为背景,无数骸骨被铁桩贯穿的模样宛如献给恶魔的供品。
在这些光景之中,唯有石灰城堡没有劣化也没有蒙上煤灰,美丽地伫立在那儿。
简直像在堆满灰烬与泥巴的地面上,事后放了一座玩具城堡。
製造出这幅异样光景的当事者——伊莉莎白轻声啐道:
「啧,连余也觉得这种空气很讨厌啊。千万不可以大意喔,『皇帝』已经回归了,所以余也不晓得这里埋伏了何物。不过,反正不会是什么正经的东西。」
「明白了,接下来小雏会维持战斗模式。棹人大人,为了不让您尊贵的身躯受伤,请退至我的身后。」
「啊,嗯嗯,抱歉。」
棹人点点头后,乖乖地移动到她的后面。小雏露出微笑低下头。
「请放心,小雏我无论付出何种代价,都一定会守护您的。」
她温柔地如此低喃,手上携带着巨大的枪斧Halberd。
这把武器描绘着兇恶的剪影,长度远比她的身高多出许多。顶端的枪头部分骇人地粗大,斧头部分则是装着反翘的厚刃。它应该也相当重,小雏却安静又清纯地带着它,就像拎着一只茶会用的茶壶。
那是有如在开玩笑的恶梦似的光景。打从刚才晕眩感就不断袭向棹人。
毕竟这里正如伊莉莎白所言,空气实在太糟糕了。大气里蕴藏着讨厌的热度,就像过去的火焰仍在地底闷烧。尸体虽然腐朽不然就是变成了灰,有时却会觉得有浓厚的腐臭味掠过鼻尖。人的遗憾与情感如肉块腐败,化为污泥堆积于此。棹人不由得这样觉得。
而且,从污泥中发出的明确杀意与憎恶,全部都指向了一个人。
可恨的伊莉莎白,骇人的伊莉莎白,丑恶又残忍的伊莉莎白!
受诅咒吧,受诅咒吧,受诅咒吧,受诅咒吧,永远受诅咒吧,伊莉莎白!
整座城镇都在无声地咆哮,无法断定这绝对不是幻听。
毕竟这里是死亡城市,伊莉莎白的故乡,「拷问姬」的起点。然而,伊莉莎白本人却完全无视从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重压,光明正大地迈步前进。
(你究竟在想什么?)
棹人完全搞不懂她的想法。然而,他也不明白该如何询问,又要问些什么才好,甚至不知道有没有必要提问。而且现在最重要的是,要先应付「皇帝」才行。
他跟着她走在路上,路面堆积出一层混合了灰烬的污泥。
街上随处可见虐杀的痕迹,地面上排列着惨遭活埋的骷髅,就像田间的蔬菜一样。烧完的大树枝干上,三具人骨用铁丝跟狗骨头一起吊在那儿。这种处置的目的是让野兽在受害者左右两边乱动挣扎,藉此以兽爪进一步折磨受害者吧。
品味实在是太低劣了——棹人皱起眉毛。其中一具骷髅忽然缓缓抬起脸庞。
「……啊?」
「嗯?怎么了,棹人?」
「呃,那个。」
骨骸缓缓移动脖子,将空洞眼孔移向伊莉莎白。棹人揉了揉眼睛。然而无论确认几次,应该垂着脸庞的人骨都在看这边。就在这个瞬间——
————————喀叽叽,喀叽,叽叽叽。
烧剩的废屋后面传出没有感情到令人悲哀的声响,大量人骨同时跃到道路正中央。他们的嘴里长出从屁股贯通的长枪枪尖,背骨上排列着荆棘。他们用手臂、腿部都被斩断的凄惨模样,看起来真的很快乐地转圈跳舞。
甚至会留在骨头上的残忍拷问痕迹让棹人屏住呼吸。看到他停下脚步后,其中一具人骨朝他接近。只剩一半的手指有如寻求依靠般伸出,棹人不由自主地抓住它。就在同一时间,人骨挥起被狠狠反折的手腕。在那瞬间,现场发出轰音,人骨散向四周。
发生了什么事——棹人慌张地望向旁边。小雏将翠绿色眼眸瞪大到令人感到害怕的地步,用完全挥出枪斧的姿势低喃:
「——不準碰棹人大人,你这贱种。」
「啊!好的。」
棹人慌慌张张地重新躲回小雏的身后。人骨们前仆后继地袭向这儿。然而,身为首要目标的伊莉莎白却连一眼都没望向成群的人骨们。
「真是的,吵死了啊。」
她一边打呵欠一边踩响高跟鞋走路。每踏出一步,路面就会迸出黑暗跟赤红花瓣,铁桩也随之炸裂。然而就算被钉死在地面上,人骨们还是会分解躯体,让完好无缺的骨头组合在一起继续逼向他们。就算小雏挥动枪斧,伊莉莎白动手驱赶,尸体仍是无穷无尽。
伊莉莎白杀掉的人数居然如此多,这个事实令棹人打从心底感到一股凉意。
新的骨头有如加入大游行似的沖向这边,伊莉莎白终于发出咂嘴声。
「这种一丁点一丁点小家子气的攻击打算持续到何时?啊?你应该很清楚骷髅战士Skeleton这玩意儿就算花上百年也无法杀掉余吧?快点出来如何?还是你已经没有其他手段了?别说这种会让人笑掉大牙的话喔。」
就算遭到人骨妨碍,棹人他们仍是沿着道路朝东方爬升。三人来到了通往城堡的大街。
或许是为了让马车往来,平缓坡道上仔细地铺设了红砖,道路也弄得很宽敞。排列在道路左右两旁的是被熔剩的金属制招牌,仍保有骨架的气派住家,以及还剩下一些鱼鳞状屋顶的商店,上头还蒙上一层灰。就连整座城市都已经腐化老朽的现在,大街上仍残留着昔日盛况。可是,依旧可以窥见人民日常生活的这个地方如今站着一道诡异的黑影。
一副丧服打扮,身材修长的女人有如在悼念大量死者般伫立着。
她用黑色蕾丝遮去面容,让乌黑亮丽的长髮披在身后,静静地低垂着脸庞。其全身从绢丝手套到长裙,甚至连完全覆盖喉咙的高衣领都是以黑色统一。异样纤瘦,有如禁慾清教徒般遮掩的身躯只有那对胸部丰满硕大,散发着不可思议的性感魅力。有着宽帽沿的帽子上方装饰着白百合,数量多到似乎会散发出香气。
只有那些宛如供奉在坟前的寂寥花儿在她一身漆黑的打扮中散发出娇艳光辉。
伊莉莎白停下脚步,不开心地询问她:
「那边穿得一身黑看起来就很可疑的人,你就是进行这种麻烦攻击的死灵术师Neancy吗?」
「——面对自己曾经虐待、蹂躏、杀掉的人类,你也没有半点犹豫呢。」
就女性而言显得略为低沉的声音,用奇妙的柔和音调击响耳膜。伊莉莎白皱起眉毛,探索记忆般眯起红眼。
棹人也在后面露出困惑表情。伊莉莎白鲜少对敌人浮现愤怒或是不耐烦以外的表情。女性用让人联想到小河川潺潺流动声的独特说话方式继续说:
「意思是你对吃完肉后剩下的骨头没兴趣吗?」
「嗯嗯,余是想这样说啦……那个声音跟那种说话方式,你该不会是——」
伊莉莎白如此低喃后,女性并未回应。她从积在路面的灰烬里拉起长裙裙摆,然后拉高到足以看见鼠蹊部的位置。是没穿内裤吗?肌肤裸露到只差一点点就会走光的地步。裙子里有人骨掠过裸露肌肤,就这样掉落至地面。
它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然后组装成原本的形状。女人温柔地轻抚朝这边爬过来的人骨骷髅,就像在疼爱猫儿似的。棹人不由得哑口无言。
手脚被反扭至背部的人骨们一边做出桥式动作一边在路面来回爬行。恐怕是因为他们还活着的时候身体就遭到长时间固定,所以甚至无法走路吧。
身形娇小的骨头全是属于孩童所有。
骨头髮出喀哒声响在路面爬行,朝伊莉莎白袭击而来。从那些牙齿的缝隙间流漏出惨叫般的声音。然而,伊莉莎白毫不犹豫也不带慈悲心地横向扫出腿。
「烦人啊!」
高跟鞋的鞋尖击碎孩子们的胸骨,骨头轻易地碎裂四散。在锐利踢击的风压推动下,女人的帽子掉到路面,被黑色蕾丝遮掩的脸庞露出来。
拥有厚唇与凤眼还有爱哭痣,给人朴素印象的美女微微一笑。
「许久不见了,伊莉莎白小姐。」
女人让蓝灰色眼眸泛出水光,深深地低下头。抬起头后,她捡起帽子拍去脏污,这次将它斜戴在头上让脸庞出来见人。女人很怀念地眯起眼睛,让唇瓣绽放出笑容。
「小姐您还是一样呢,我都讲过多少次了,急躁的个性最好要改一改喔。」
「你是……玛丽安奴吗?」
伊莉莎白的声音中初次掠过动摇气息。女人开心地点点头。伊莉莎白前所未见的反应让棹人不由得询问:
「玛丽安奴?」
「是余以前的家庭教师。为何你会在此?你应该只是一个平凡的、教养虽好容貌也不坏,却因为洁癖太严重而嫁不出去的普通女人。这样的你为何会成为死灵术师?」
「小姐,您是真心这样说的吗?目睹那种残虐光景,您真的认为一个平凡的女人能继续维持原状?」
女人——玛丽安奴唱歌似的回应。她移动被黑色绢丝手套里住的单薄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