棹人深深觉得自己的人生实在是差劲到了极点。
就算被他人用无罪的灵魂称呼,棹人也丝毫没有实际的感受。不只如此,结果他最后还是在这个世界杀了人。至今为止虽然当过杀人帮凶,也帮忙毁尸灭迹过,却没有直接用利刃捅人的经验。
新的人生实在是乱七八糟。目睹无法想像的骇人光景,也差点不讲道理地遭到极刑。落到自行斩断手腕的下场,腹部甚至被深深刻下伤痕。然而,同时却也产生了几个难以忘怀的经验。
有人祈求自己能幸福;有人说「我会守护您」。
那是将手插进泥巴,被金属片撕裂皮肤才好不容易得到的一句话。
本来这种温暖只不过是日常生活中垂手可得的微不足道的幸福範畴吧。然而对棹人而言,那却是必须一死才能得到手的事物。
就是因为这样,棹人开始有了某个想法。
其实自己绝对不是无罪的灵魂,目睹的光景也等于是地狱。然而,即使如此——
硬是塞到手中的第二次人生,也不见得一定会很烂吧。
蝼蚁般的自己死而复生,说不定也有意义。
虽然至今没跟任何人提过就是了。
***
睁开眼睛后,棹人被放到一张豪华气派的椅子上。视野很昏暗,愈是往边缘移动就愈是融入黑暗之中。他轻抚施加精緻木工雕刻的扶手,环视周围。
(这里……到底是,哪里?我为何会在这种地方?)
针珠色的桌布在眼前笔直延伸,上头摆放着银制的自助餐餐台,看起来也像是蜡制工艺品的缤纷料理就放在上面。
半透明的牡蛎肉冻、有着鲜艳橙色的腌渍鲑鱼、以各种酱糜为首的前菜、用豪快手法整只烤成金黄色的烤猪、蔬菜鹹派与香气优雅的虾汤、水果蜜饯、整体沾满碎杏仁的蛋糕、用果冻做装饰的焦茶色布丁。
散放香气的所有料理堆满桌面,火焰在红色烛台摇曳,照亮看起来像是伪造物的向宴全貌,却没有半个人动手享用无数豪华的料理。
在餐桌那边,主位上只坐了一名黑色男子。
他身穿附有领巾的丝质衬衫,身上披着以银线綉出花纹的外套,就这样用着餐。他无视自助餐餐台上的料理,吃着放在纯白餐盘上的料理。
定睛一看,陶盘上面放着滴血的红黑色肉片。男人薄薄地切下一片看起来甚至没有调味的生肝脏,用叉子将它送至唇边。
在只有烛台火焰照亮的昏暗之中,响起餐具微微互触的声音。
那对红眼与乌黑亮丽的头髮,还有以中性美貌为豪的五官,棹人果然有印象。
这个男人——弗拉德跟伊莉莎白长得很像。
(这是,为什么?被带到最终魔王面前的人为何偏偏是我?)
棹人心神大乱,一边确认自己的身体。腹部虽然还是感到痛楚,手脚却能自由移动。他没被绑起来,似乎也没被嵌入某种魔法枷锁。
棹人窥视着弗拉德的破绽。他默默吃着料理,那副模样看起来像是正在专心吃肉,也像脑袋空空的什么都没想,连是不是有机可乘都很难判断。棹人接着从餐桌上移开脸,确认房间的模样。然而,他不晓得室内的全貌。愈是远离烛台的灯火,宽敞的房间就愈是会跟黑暗化为一体。
(连入口的位置都不晓得,这不妙啊。)
将焦急与不耐吞下去后,棹人调整呼吸试着冷静下来。然而从烛台那边飘来的类似野兽气味的烟却扰乱了神经。棹人有如被它引诱,想起眼眸寄宿着地狱业火的黑狗。
(对了,伊莉莎白跟小雏两人没事吗?)
「欸,你在意这个啊?」
棹人吃惊地抬起脸庞。定睛一望,弗拉德露出意外表情停下用餐的手。他的口气跟声音都比想像的还要年轻。棹人不知该如何回应,所以选择保持沉默。
「啊啊,是吗?毕竟这次的招待很突然嘛。心神没有大乱的话,那是在说谎了吧。我失礼了。」
弗拉德自顾自地点头,然后弹响手指。黑暗与苍蓝花瓣在棹人面前捲动,接着出现一个装满水的银器。镜子般綳得紧紧的水面映照出其他光景。
棹人探头望向里面后,瞪大眼睛。
「伊莉莎白……小雏。」
伊莉莎白跟小雏一边冲上通往城堡的坡道,一边跟巨大黑狗战斗。
小雏挥出枪斧扫向黑狗的脚,利刃却切不进有着厚毛覆盖的肌肉。伊莉莎白虽用无数铁桩穿刺黑色背部,却全部被弹开。她召唤锁炼捆住逼至眼前的颚部,然而这一击虽然可以绑住对手,却不是决定性的一击。
『可恶,想不到拷问器具居然这么行不通啊。应该说他不愧是「皇帝」吗?』
伊莉莎白用力将血吐到路面。她的锐利杀意并未受到挫折,可是红眼里浮现难以掩饰的焦躁神色。
棹人双手撑住桌面,不由自主大喊:
「伊莉莎白!」
「嗯嗯,不觉得她果然很急躁吗?我是这样想的啦,伊莉莎白身上有着燃点比火药还低的缺点呢。想以力量压制『皇帝』这个对手,实在是愚蠢至极。哎,要这样讲的话,跟『他』战斗的这个决定本身就有错啊。」
弗拉德耸了耸肩,口吻亲密得像是在谈论任性幼童。他优雅地将最后的肉片送至嘴中。舔了舔被血弄湿的唇瓣后,他用叉子比向棹人望着的那个银盆。
「就算在我们召唤的恶魔中,『皇帝』也是最高位,是人能召唤的极限值。无论伊莉莎白这个『拷问姬』名声有多大,都无法轻易杀掉喔。能轻易杀掉的话,『皇帝』这个名字就蒙尘了。『他』也有自己身为最顶级猎犬的尊严吧,十四恶魔的顶点等级可是截然不同。」
伊莉莎白她们如今正在跟这种对手战斗。棹人紧紧握拳。然而,他在此时察觉到一件奇怪的事。
「等、等一下。恶魔在那边,而你在这里。也就是说你虽然跟『皇帝』缔结契约,却没有融合吗?」
「对呀。你应该有听伊莉莎白讲过吧,『皇帝』以我为媒介,在这世上化出形体。就某种意义而论,我们两人是一体的。本来为了自身安全,应该融合比较合理吧。不过,捨弃人身所能取得的快乐,以及沦落成异样肉体的结果我都敬谢不敏呢——因为那样有点丑到令人发笑吧?」
弗拉德发出轻笑。他用可以说是冷酷的老实口气嘲笑了那些恶魔同胞。棹人想起以前伊莉莎白指着恶魔侍从兵要自己大笑的事。
棹人摇摇头后,进一步提问。
「也就是说你现在是血肉之躯吧?而且只要能杀掉你,『皇帝』也会死亡。」
「正是如此!不过向我本人确认这件事不会愚蠢到了极点吗?你这个人搞不好会很冲动,所以我给个忠告吧——你是杀不掉我的。」
弗拉德淡淡地如此断言。他用纸巾从唇上拭去血液。
「如果是伊莉莎白,还有可能就是了……因为我跟她一样都不是普通人喔。」
苍蓝花瓣与黑暗聚集在那根指尖上,弗拉德扔掉的纸巾渐渐被分解成丝状,在空中描绘着螺旋,然后突然着火。白色灰烬轻轻地飘落在餐桌上。
棹人望着他操纵黑暗与苍蓝花瓣的模样后,发现一件事。换言之,他就是与库尔雷斯所担心的——「伊莉莎白与恶魔缔结契约」的事态最为接近的人类。
「为什么要把我带来这里?打算把我当成人质吗?」
「……抱歉,你并不是想要讽刺,而是真的不明白呢……你该不会相信自己有当人质的价值吧?」
「没有啊。我算不上战力,伊莉莎白不可能把我的生死放在心上。」
「嗯嗯,就是这样。我想对你提出一个提议,才招待你来这里喔。」
弗拉德再次发挥甚至可以说是天真无邪的老实口气,一边点头。然而他态度一变,表情认真地十指交握,然后直勾勾地凝视棹人。
「我想收你为养子,将你培养成第二个伊莉莎白。」
「我拒绝。」
所谓的第二个伊莉莎白意指为何?在理解那个意义前,棹人就反射性地拒绝了。
心里虽然乱成一片,答案中却没有迷惘。「皇帝」契约者所提出的养子提议,除了立刻拒绝没有其他选择。然而,弗拉德不知为何露出意外的表情,然后继续说道:
「伊莉莎白,我最最心爱的的第一个女儿,『完成度过高的最佳杰作』。她的成长虽然超乎想像,最后却跟我断绝关係,所以我想要替代品。就算为了我至今所得到的东西以及今后将会累积的事物,我也需要一个继承人呢。」
「就算这样好了,为何偏偏是我呢?我无法理解。」
「我在你身上看见了跟她相同,甚至在她之上的资质。库尔雷斯有向我报告过,你受到的处罚与过错并不合乎比例,是被残忍杀害的灵魂吧?明白人类的痛苦,也能冷静地瞪视伤口。不过对憎恶的反应很激烈,性格中也有着洁癖的一面。」
「只有这一点我能肯定啊,实际的我跟你的评价之间存在着很大的偏差。」
「是吗?我倒是觉得没差那么多耶——虽然明白什么是痛苦,却能为了目的而杀人,可以大大地期待这种人在负面的成长喔。」
弗拉德弹响手指,先前的金髮女佣从他身后出现。两人眨着满是伤痕的紫眸,行了一个优雅的礼。棹人猛然惊觉,恶狠狠地瞪向她们。
不知弗拉德有没有发现棹人的视线中充满敌意,他歌唱般继续说道:
「毕竟你被杀死,自己的一切也遭到剥夺。被剥夺的那一方有权利成为剥夺者,至少让『有权利夺走他人事物』这种思想在身上扎根的基础已经打好了。那是收集人类痛苦所需要的,也是最适合的饑渴感。因为靠着半吊子的慾望,没多久就会被慾望本身所吞食。『资格』——理所当然般让自己当暴君的『资格』是必要的条件啊。」
弗拉德宛如诗人继续演着独角戏,学者似的分析了棹人。
棹人拚命忍耐不被这番话吞噬。声音在烛台的灯火下方像奇妙咒语迴响,听着听着意识几乎要被它带走了。不能迷失自我,棹人可不想成为伊莉莎白,也不认为自己当得了。
眼前这个男人口中的话语,说到底只不过是狂人的戏言。
「伊莉莎白也一样,自幼就曝露在不讲道理的死亡恐惧下呢。那种痛苦跟恐惧将她变成至高无上的艺术品。我想让你成为第二个作品,变成我的继承人。因为女儿失败就换成儿子,我也觉得这种想法有些肤浅就是了。如何呢?」
「我拒绝。闭上你那张油腔滑调的嘴吧,你真令人作呕。」
「真是充满活力的好回答!不过,请你再听我说一下吧,不会让你吃亏的喔。」
弗拉德没有动摇。他看着淘气少年似的眯起眼睛,或者说那对眼眸也很接近品评幼犬之际听见好吠声的育种家。
「我没像库尔雷斯那样瞧不起你,也不打算不付出任何代价就取得你的未来。因为这样实在是太没道理了嘛……说出口虽然有点那个,不过我讲道理也有点怪怪的耶。」
「你要以什么为条件?伊莉莎白跟小雏的人身安全吗?」
「怎么可能!我们父女之间的事,不可能交由你这种人来做选择吧。我的爱女,令人怜爱又可爱,愚味又可憎的伊莉莎白,要由我跟『皇帝』来做个了结。这才是爱。搞清楚自己的斤两吧,小鬼——她,是我弗拉德·雷·法纽的爱女。」
在那瞬间,弗拉德的红眼寄宿了冰冷光辉。他站起来走到棹人身边,然后用黑指甲轻轻滑过银盆的水面。伊莉莎白的身影瞬间摇晃了一下。
「别以为你这货色可以涉入我跟她的关係。」
弗拉德像这样送出黏呼呼的视线后,再次突然浮现开朗笑容。
「没错!而且我提出的条件对你来说是更棒、更重要的事物。我使用魔法的技术比伊莉莎白高明,要确保这里跟异世界之间的连繫也很容易呢。」
弗拉德自满地挺起胸膛。那张开心的脸庞简直像小孩在邀请朋友玩一场愉快的游戏。他嘴上说要收别人为养子,身上却散发天真无邪的幼儿的感觉。然而,弗拉德忽然深深地将邪恶笑容刻上唇瓣。看到那个表情后,棹人不由自主地领悟一件事。
虽然没有融合,这个男人无疑就是恶魔。
恶魔会趁虚而入,侵入人心。
「你的父亲前几天因为鸡毛蒜皮的麻烦而被沉入大海。我就召唤他,把他当成玩具赐给你吧。」
听到这句话的那一剎那,棹人的心脏瞬间停止。
***
「……意思是说那家伙,那家伙该不会是死了吧?」
回过神时,棹人站了起来,椅子发出夸张声响倒向后方。银盆摇晃,水面的光景变得失焦模糊。然而,他并没有心神去注意那件事。
棹人感受到脑袋被鎚子痛殴般的冲击。迟了一会儿,奇特的空虚感追了上来。胸口变得空蕩蕩,感觉就像心脏被捏扁似的。
对棹人而言,弗拉德的话就是如此出乎意料又具有冲击性。
那个男人——曾以为不管发生任何事都会永远活下去的畜生,死掉了。
「嗯嗯,正是如此。死掉了喔,恭喜!应该说是因果报应吧……唔,我本身就是具体实现邪恶般的存在,所以这样讲也很矛盾吧?哎,就利用这个矛盾继续说下去吧!多么令人鼓掌叫好的结局啊!那么,你要怎么做呢?」
「问我要怎么做,可是……老爸他已经死了。」
「我刚才也讲过吧?要让他复活,把他当玩具赐给你也行喔!如果你想报自己被杀掉的仇,我建议你点头同意。什么嘛,也没必要掩饰害羞啦。」
弗拉德不断点头,有如在表示理解与亲爱之情。他朝棹人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
他用邀请人进行残酷游戏的表情继续说道:
「让那个男人肚破肠流,掏心挖肺,再勒住脖子的话,一定『很舒服喔』。」
不能倾听弗拉德的甜言蜜语,那是恶魔的话语。虽然理解这件事,棹人还是难以否认胸口深处出现裂痕,从那边涌出强烈的情感污泥。
拖出那个男人的内脏,让他难看地求饶说自己不想死,再毫不留情地宰掉他。光是想像那幅光景就令人振奋。如果加以实行,心情一定会很舒畅吧。
如此一来,至今仍束缚着棹人的类似枷锁的恐惧与憎恶肯定会全部消失。
这一定是值得豁尽未来人生的高价事物。
「让我————————————————————————————考虑一下。」
不久后,棹人呕血般只从喉咙挤出这句话。极度的兴奋与晕眩感,还有类似恐惧的情感让他全身微微发颤。弗拉德悠然地点点头。
「可以啊,时间很充分。至少对你来说是这样啊。」
对方如此说完,棹人将空洞的眼眸望向水面。锐利银光斜斜地掠过视野。
『——啧!』
巨大处刑鎌朝狗头挥落,黑犬的颚部却将它挡下,然后咬碎。挥动枪斧的女佣服被凄惨地弄得到处都是破洞。
『——大人,——大人,——大人,——大人,您在哪里!』
虽然受伤,她仍不顾自身拚命喊着某人的名字。
(那个人——是,我。)
看到这副模样后,棹人觉得自己好像非感受到某件事不可。然而,他不晓得究竟要思考什么东西才能理解那个必要性。大受打击的脑袋甚至无法好好体会眼前的光景。
如今展开在眼前从头到尾的一切,对棹人而言感觉都像是发生在异世界的事件,只有灵魂回到他被勒杀的那个房间似的。
棹人不知该如何是好,像幼儿一般将手伸向水面。
水啵的一声吞入颤抖的指尖。
镜子般的水面被大幅摇晃,变得不再映照出任何事物。
***
「这里是棹人大人的房间。做出结论前,请您在此好好休息。」
与女佣二人组不一样的另一名女佣单手拿着油灯低下头。
抬起脸庞后,陷在中央处用歪斜针珠製成的眼眸闪出光芒。或许是构造颇为老旧,脸颊有一部分是塌陷的。棹人点点头后,她转过身从门那边来到昏暗的走廊上,鬆掉的左脚踝发出喀哒声响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