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莉莎白的城堡盖在荒废的山丘上,可以从四周俯视茂密的森林。它使用了粗糙石材,压迫感十足,盖得又坚固,与其说城堡,不如说是要塞。
在其中一室之中——绝对不适合用来休息的冰冷房间里——伊莉莎白躺在材质高级,外形却朴实无华的床上浅眠,额头上浮现细汗。
小雏使用冰水弄凉的布片仔细地拭去那些汗水。
棹人靠在坚硬岩壁上望着伊莉莎白的模样。
与平常那副自尊心强又傲慢的模样相比,如今的她实在是太虚弱,简直像卧病在床的孩子。然而,呼吸看起来似乎是比先前平稳许多了。
小雏眨了眨翠绿色眼瞳,回头望向棹人。他无言地动动下巴,请她前往走廊那边。两人没发出声音地来到外面。
等小雏背着手将门关上后,棹人开口问道:
「伊莉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说起来非常没出息,虽然现存的医疗技术与知识都登录在我体内,但我并没有专门用来治疗跟回覆的机能,所以对判断的準确度没有自信。」
「足够了,肯定比我还可靠。告诉我伊莉莎白现在是什么状况。」
「是的……伊莉莎白大人体内的魔力量感觉像是急遽减少了。」
小雏如此说完,棹人早有料到般点了头。
自从接受了魔术的初步指导后,棹人就变得比以前还能感受到别人的魔力。平常伊莉莎白总是释放着锐利得宛如要折磨自身、感觉也像蔷薇棘刺的不祥压力。然而如今的她,简直像是里头空空如也的人偶。
「伊莉莎白大人能自在操控连恶魔也相形失色的魔术。然而另一方面,那副肉体是在经得起严苛使用的前提下完成的,所以维持它也得消耗魔力。因此我认为现在的状况会伴随着相当程度的痛苦……啊!」
室内忽然传出小小的呻吟声,小雏跟棹人连忙赶回房间。伊莉莎白将脖子转向旁边,急促地喘着气。小雏慌张地冲到她身边。
「伊莉莎白大人,非常抱歉。我现在回来了。」
小雏一点一点地让汤药流进那微微张开的口中。棹人将布浸入冰水,紧紧扭乾后交给她。小雏向棹人道谢后,擦拭伊莉莎白纤细的脖子。
不祥的图形也在那儿脉动着。剧毒般的赤红侵蚀白皙肌肤的模样,看起来简直像皮肤表层下被造出多余的血管似的。
(……这种痛苦的方式真不像她啊,伊莉莎白…………可恶。)
棹人因自身的无力而紧咬唇瓣,一边回想她沉眠前所发生的事。
***
「——————『断头圣女』!」
伊莉莎白在棹人与小雏的支撑下,就这样朝眼前的「大王」大吼。
虽然浮现湿黏汗水,她仍召唤了拷问器具。红色花瓣与黑暗捲起漩涡,白色圣女守护三人似的出现。她合起手臂然后打开,四角形利刃飞出。「大王」没有防御,只是拉动手中的锁炼。一具随从兵被拖向前方。
他成为「大王」的盾,就这样被斩飞脑袋。
轻易到滑稽的地步,仍然被拘束服裹住的头就这样滚落在地板上。
「——————什……!」
在棹人大感惊愕之际,小雏行动了。她以流畅的动作从他身边突然消失,摆出低到极限的姿势滑进「大王」的死角,然后将枪斧斩向斜上方。利刃虽然紧逼而来,「大王」却连一眼都没望向它,就这样再次拉动锁炼。
一具随从兵被拖到前面,脑袋遭到砍飞,人头落地。
在血雨之中,跟在「大王」身后的人们连叫都没叫半声。
他们有如迫不及待锁炼被拉动的时刻,左右摇晃着身躯。
「——————啧!」
急袭遭到防御,小雏没有深入追击,而是拉开距离。「大王」困扰地笑了。
「真是急性子的小姐呢,让我想起了以前。所谓的年轻也很让人头痛啊。」
「大王」忽然从圣女跟小雏身上移开视线。她从层层相连的指环中拔出两个以锁炼跟死亡随从兵的项圈连在一起的指环。「大王」摇晃沉重的克里诺林裙衬,然后弯下身躯触碰尸体的拘束服。布从指尖处融化,手臂得到解放。
「大王」拿起随从兵被肿瘤覆盖的丑陋手掌。
「真是辛苦你了呢。」
温柔地如此低喃后,她将指环套上尸体的无名指,然后亲吻下去。活着的随从兵一齐发出呻吟声,就像对此感到羡慕似的。不过就在下个瞬间,「大王」有如失去兴趣,忽然丢开尸体的手臂,然后站起身。
就算在这一连串毫无防备的动作中,她身上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破绽。
「我说伊莉莎白呀,我至今仍是无意与你争斗哟。在我的针支配下的『总裁』也说过吧——说我虽然怀抱着激烈的敌意,但毫无半点杀意。」
「哈,少开玩笑了。谁会相信这种事,你这个妖妇。」
「哎呀,是真的哟。因为如果要跟还有余力召唤『断头圣女』的『拷问姬』以及弗拉德製作的机械人偶厮杀,我也得展露自己跟恶魔融合的模样才行呢……那副姿态有点丑得可笑。你想嘛,我如果不美丽,对部下们来说也很不好呀。」
「大王」从丰满的胸口取出乌鸦羽扇,用它遮住嘴角。她不情愿地摇了摇头。在这个甚至可说是天真无邪的动作之后,「大王」深深地叹了气。
「不过,我比自灭的弗拉德更加精打细算,也是讲求合理性的生物。毕竟我是女人呀,事到临头不会有丝毫犹豫喔。你想嘛,弗拉德甚至拒绝融合,不过我已经跟恶魔一体化喽。可是,之所以希望儘可能不要展露出丑陋的模样,也是因为——身为女人的坚持嘛。」
懂了没?语毕,「大王」将阖起的扇子指向伊莉莎白,但她没做出回应。
即使如此,「大王」仍有如听见回应般微微耸肩。
「那张可爱脸庞看起来挺不服气的呢。我说伊莉莎白呀,你差不多也该停止想趁虚而入进攻了。现在我之所以没有不计形象地试图杀掉你们,是我的坚持也是慈悲喔。因为现在你们身边还有重要的『拖油瓶』。对吧,机械人偶小姐?」
「大王」对小雏闭起一只眼睛,用下巴比向棹人那边。
小雏手拿枪斧,摆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气势,全身充满更加强烈的紧张感,就像利刃即将掉落的断头台。在这样的她面前,「大王」舔舐唇瓣后轻声嗫语。
「我说小姐呀,或许因为你还年轻所以不懂,不过爱慕之情应该要隐藏起来,而不是要拿出来炫耀的东西哟。特别是面对女性时——不然,马上就会被喜欢别人的男人的坏女人抢走喔。」
「大王」对棹人抛了一个性感的媚眼,然后移动白皙藕臂。嵌在那只小指头上,没跟任何随从兵连接在一起的指环释出锁炼。它飞快地奔向棹人。
锁炼缠上他的脖子。轰音瞬间发出,那条锁炼也被斩断了。
小雏挥出的枪斧将锁炼连同地板一同斩断。
「——————去死,母狐狸。」
小雏猛然放大瞳孔移动双足。一口气投掷出的枪斧一边旋转一边朝「大王」前进。然而「大王」再次拉动锁炼——一边折断那根颈骨——一边硬是让随从兵站到自己面前。
穿着拘束服的胸口被斩断,喷出华丽的血花。棹人他们的视野瞬间被染红。
在那之后,手臂从意想不到的方向伸过来抓住「断头圣女」的头髮。
「你看,气昏头了吧?真可爱呢,小姐。因为似乎很难拿下你,这次就用这个当代替品吧——不过下次会如何呢?你最好再学习一下对挑衅视而不见的方法哟。」
「大王」发出银铃般的轻笑,使劲握住「断头圣女」的头部。在不知不觉间,那只手臂变得远比人类之物还要巨大,化为只由骨头构成的恶魔之物。
头部遭到压迫,圣女脸上的皮肤开始从上方剥落,露出内部丑恶的机械结构。
现场响起「叽叽」的铁块磨擦声。
「那我就收下喽。」
「大王」用异形单臂就这样喀一声折断圣女的脖子。失去头部的身体倒向旁边,化为蔷薇花瓣。
在乱舞的红色之中,「大王」红晕上颊,用乌鸦羽扇搧脸。
「哎呀,好讨厌喔,我居然露出这么难看的模样。请各位务必当作没看见这只手哟。」
「『大王』……菲欧蕾!」
「你像这样叫我的名字,听起来真有快感呢,伊莉莎白。至今为止被你杀掉的恶魔们,全都是可怜兮兮地呼喊着你的名字吧——今天我这样就满足了喔。」
将单臂变回贵妇人之物后,「大王」如此点了头。
她也在后来死亡的随从兵无名指上套上指环,接着感到厌倦似的突然背对伊莉莎白等人。然而,「大王」只将脸转向这边,明艳动人地扭曲唇瓣。
「那就下次再会喽,公主殿下——那边的帅哥,也请你稍微变强一点哟。」
「大王」大摇大摆地开始走下阶梯。被锁炼拉着的随从兵有如温顺的家犬跟在后方。当这群令人厌恶的队伍总算消失在视野中时,伊莉莎白极不愉快地低喃。
「……真是丑恶的女人啊。不过,余也无法追击。现在,余的确——————」
「伊莉莎白?」
「伊莉莎白大人!」
「到极限……了。」
伊莉莎白有如丝线被切断一般,当场颓倒在地。红色字样在那片雪肤上激烈蠢动着。
小雏与棹人慌张地扛起她,将她搬至入口大厅。
请小雏参照登录的知识启动移动阵,三人勉强返回城堡那边。
「拷问姬」初次在恶魔直接出现在眼前时————逃亡了。
***
如今,伊莉莎白在城堡一室里持续沉眠。
就在两人重複聊胜于无的治疗时,伊莉莎白的呼吸再次平稳下来。确定她的状况稳定后,棹人将他因疲劳与苦恼而动摇的视线移到小雏的背部。
接着,他再次望向身体深深沉入床铺的伊莉莎白。
「………………伊莉莎白。」
棹人低声轻喃后,先闭上眼皮,然后深锁眉心。
棹人回想至今的事情。伊莉莎白大快朵颐料理的纯真表情;站在身边的小雏脸上的沉稳微笑;「大王」从乌鸦羽毛的缝隙中露出来的嗜虐嗤笑。那个表情突然跟父亲打算杀掉棹人时的表情重叠。这两个表情恐怖程度虽然天差地远,但基本上是有共通点的。
他们都认为棹人是虫子,一只就算踩扁也无所谓的虫子。
最后,棹人跟红髮少年的幻影面对面。他朝担心地凝望自己的身影喃喃低语。
「我知道喔,诺耶……现在还不用焦急,即使如此……」
睁开眼皮的同时,棹人放鬆严肃表情。
他若无其事地从椅子上起身,并朝小雏搭话。
「欸,小雏,这里已经没有我可以做的事情了。因为执事跟女佣两人都在忙这边的事,工作也因此累积个不停。我去整理一下那边的工作喔。」
「棹人大人,既然如此,之后由我来——毕竟才刚发生『总裁』入侵的事件,您一个人会很危险。」
「不,没问题的。我一个人就行了,让我去吧。」
「可是……」
「————小雏。」
「……遵命。如果发生什么事,请您立刻呼叫我。我小雏就算要一边守护伊莉莎白大人,也会刻不容缓地立刻赶往心爱的您身边。」
小雏脸上仍然挂着无法接受的表情,却还是点头同意了。看样子她似乎是看到棹人难受的表情,觉得他可能想独处,所以做出这个体贴的决定。
(…………抱歉啊,谢谢你。)
棹人一边在心中表达感谢一边来到外面。然而她虽然猜对了,却也猜错了。
(我确实是想一个人独处——不,是非这样不可。)
背着手关上门后,棹人短短地吐出气息。
他垂下脸庞,然后抬起来,接着用下定决心的表情迈开步伐。途中他顺路来到厨房,得手某样东西后快步走下楼梯,前往地下通道。
地下通道有着霉味,回蕩着类似呻吟的声音,是一个像是迷宫的空间。
随便进入的话不但会迷路,最后还有可能就这样死在路边。然而棹人以前——活用他那因生前经验而具备的与痛楚一起记下便不会忘记的自身特性——将必要範围的地图刻到身上,因此路径与痛楚都一起记忆在他的脑中。
他溜进目前没被使用的空房间,紧紧关上门扉,也扣上了门内的锁。眺望扩展在四周的石壁再三确认空无一人后,他将手伸进口袋里。
他从那里面取出被手帕裹住的透明石头跟水果刀。
「…………那就做吧。」
棹人如此低喃后,张开掌心。他唰的一声将水果刀深深插入自己的血肉中。他微微咬住唇瓣,仍将利刃猛然横向一划。
响起「唰」一声割开血肉的声音,血液华丽地飞溅至地板上。
「差不多就是这样吧?」
棹人把正常人应该会皱眉的伤口摆到眼前,一边冷静地衡量手上那片血泊的累积量。
判断量已经足够后,他从手帕里取出透明石头,接着将它放到掌心上。
石头底部沉入蕴含丰富魔力的红色之中。同一时间,内部的苍蓝蔷薇蓓蕾得到水分般绽放,黑色羽毛的量也渐渐增加,却没发生决定性的变化。
(…………不是这样吗?不,不对。枝条已经堆起来了,接下来需要火种。)
棹人嘴巴开开阖阖,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有只冰冷手掌突然放上他的肩膀,他连忙望向旁边。然而那边空无一人。即使如此,肩膀上的感触也没有消失。
伴随着错觉,低沉平滑的年轻男人声音在他耳底响起。
『————这里只要这样低喃就行了啊。』
「——————成形(La)。」
黑色羽毛有如暴风雪在室内飞舞而起。
应该只存在于石中的羽毛优雅地累积在地上,苍蓝色蔷薇花瓣开始静静地混杂在其中。蓝与黑一边跳着没有轨道的华尔滋,一边缓缓描绘出带有意图的动作。花瓣与羽毛同时互相融合旋转,产生出细长的圆筒形。
那片布幕掉落。
一名男人站在后方,有如变戏法似的。
那个男人身穿附带领花的丝绸衬衫,配上以银丝描绘出图形的黑外套,模样看起来像是有头有脸的贵族。他用齐肩的乌黑秀髮配上红眼的中性美貌回望棹人,那副美丽容颜跟伊莉莎白的五官十分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