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看起来如何停滞,时光都会以一定的速度流逝。 
战斗之后太阳西坠,夜晚终于造访。王都变得凄惨无比的模样也渐渐被低垂的夜幕遮掩。现在肉块的膨胀──虽然很有可能只是一时──也开始收敛。或许是察觉到可以当「补给材料」的居民减少了,它也停止了乱七八糟的攻击。 
「……好漫长啊。」 
棹人在广场一角如此自言自语。然而至今为止的事件,实际上却是发生在短得可以说是异常的时间内。只不过是沾满鲜血的惨剧浓密地堆叠过头──恐怕除了他以外的人也是如此──让时间的感觉出现错乱罢了。 
可以说事到如今,人们总算得到了可以静下来好好思考事情的状况。 
即使如此,战斗仍持续着。 
滴答──无数水滴敲击石板铺面的声音响起。棹人受声音牵引,抬起脸庞。 
白光展开成圆筒状围住好几个人,再化为大量水滴洒落的光景映入眼帘。 
光芒散去后,到刚才为止都存在着的人类身影消失了。教会毫不停歇地运行着移动阵。然而,也许是判断今天之内不可能运送所有人,一部分的移动阵开始转为从王都外面搬入兵力与物资。 
教会的修女们立刻使用送来的穀物熬粥。排队等待进入移动阵的人们──虽然有一时差点发生流血事件,却还是克服这种恐慌──主动帮忙她们。 
负责运行移动阵的司祭们一边对协助之人投以感谢的目光,一边轮流花费魔力。他们的额头浮现密密麻麻的湿黏汗水,负责防御结界的人们消耗更加激烈。 
(战斗并不是只有杀侍从兵呢。) 
然而,棹人无法帮忙做那些事。 
如今,他身上并不只是寄宿着伊莉莎白的血液,还拥有自身庞大的魔力。不过那是与「皇帝」订下契约,从痛苦中取得的事物,因此与司祭们的魔力──拥有优秀资质之人透过祈祷取得并贮存在体内的力量似乎也可以称为灵力──水火不容。既然如此,就去帮忙煮饭分配食物好了,不过如此一来──为了不要吓到别人──缠在兽臂上的布片又有可能会鬆开。 
(……嗯,这句话由自己来说也很奇怪,我还真是变成了很邪恶的存在啊。) 
就在棹人感慨良多如此思考时,温暖的水气轻轻抚摸他的脸颊。 
棹人连忙抬起脸庞。定睛一看,装在破损器皿内,还放了一根木汤匙的蔬菜粥正在鼻尖摇晃着。教会的修女露出慈爱微笑,同时朝他递出碗。 
「这是来自神的恩惠,请用吧。」 
「咦!那个,我不能吃。」 
「您在说什么呀,不吃身体会撑不住喔。」 
年轻修女坚定地将碗用力推向这边。 
不不不──棹人摇摇头。「异端审问」与库尔雷斯对异端者──既狂信又彻底──的种种侮蔑,在他的脑海里不断打转。哥多•德欧斯对棹人他们的态度也很难说是友善。代表教会的人就是「这个样子」。 
然而,这名修女究竟是怎么了呢? 
棹人因意想不到的事态而心神大乱,视线也跟着游移。 
(为何教会的相关人士要给我粥?有下毒?下了毒吗?嗯?) 
就在此时,棹人察觉到一件事。 
装在现有器皿内的魔法火焰照亮着广场。不用担心会延烧的火焰,用它的金光温暖着人们。在这幅光景中,众修女正来回走动分发米粥。 
看样子不只是棹人,她们也有拿粥给无力自行过去取用的民众。 
棹人茫然望着这幅光景。体贴众人、诵唱祈祷词的她们侧脸流露出真正的──他生前不曾见过的──温柔。就算面对的是「皇帝」的契约者,也难以想像这个行为是恶意之举。 
不过,不,正是因为如此,棹人的目光更加游移不定。 
(连对待恶魔的契约者都这么亲切不会很不妙吗?呃……该不会这个人不晓得吧?) 
棹人如此思考后,接受了这个想法,毕竟他现在正用黑布遮去左臂。因为衣着看似军服,应该没被误认为民众,却还是很有可能被误认为精疲力尽的魔法相关人士。 
(怎、怎么办?) 
事后知道棹人是「皇帝」契约者的话,修女或许会感到受伤。他如此苦恼着,却不想让她感到害怕。棹人不想浪费难能可贵的亲切。 
结果棹人用右手接下器皿。 
「感激不尽,我开动了。」 
「我们才要谢谢您白天的辛劳。愿神保佑您。」 
修女闭眼祈祷后再次微笑。她厚重的黑色修女头巾翻飞,离开现场。棹人愣在原地,目送那道背影。 
她似乎知道他是谁,而且还拿粥过来。 
「……真是令人开心呢。」 
棹人点了好几次头后,用木匙捞起粥,送入嘴巴。只有淡淡的鹹味扩散在舌头上。然而过了一阵子,开始缓缓渗出穀物与蔬菜的甜味。 
因为生前的受虐经验使然,棹人的味觉很迟钝。只要没有加入洗洁剂或毒物,不管是什么东西他都吃得下去。即使如此──虽然远远不及心爱的小雏亲手做的料理──这碗粥感觉仍是十二分地美味。在空蕩蕩的胃里,暖意渐渐渗透至每一个角落。 
直到此时,棹人才发现自己空着肚子。 
「就算与恶魔订下契约,肚子还是会饿吗?」 
棹人喃喃低语后,将粥一扫而空。虽然知道这样做很没规矩,他还是用木匙向下挖到最底部,不死心地狂捞穀物的颗粒。 
就在此时,棹人想起自己不久前才看过类似的光景。 
像猫儿刮搔土锅底部的身影轻飘飘地浮现在脑海中。 
(嗯……这么一说,那家伙在干嘛啊?) 
棹人起身,迅速环视四周。周围没有他寻找的身影。然而只要一进入视野,应该就会发现她才对,所以她不可能有去领粥。 
棹人有些烦恼地迈开步伐,再次排到领粥行列的最后面。 
不久后轮到他,他将空器皿交还迈入老年、看似女巫的修女,并且开口询问: 
「那个,我认识的人还没吃,可以再拿一碗吗?」 
修女用鹰勾鼻发出冷哼,将锐利视线投向棹人的左臂。 
被灰色眼眸用刀子般的视线注视,他不由自主地端正姿势。然而隔了凝重的沉默后,老婆婆微微摇头,在新碗里加了粥。 
看样子对方似乎决定视而不见。 
「……谢谢。」 
棹人带着双重含意道谢后,离开现场。他手中拿着还在冒热气的暖和器皿,一边环视广场。然而,这里果然没有她的身影。 
「所以,伊莉莎白那家伙究竟到哪里去了?」 
为了找寻「拷问姬」的艳丽身影,棹人再次遇开步伐。 
*** 
「──!好痛!」 
数十分钟后,棹人以几乎被众圣骑士踢出去的形式通过广场入口。 
门扉发出声响,在他背后关上。这种把人踹出门的做法真的很完美。 
棹人以栽向前方的姿势勉强站好,防止粥从右手的器皿中溢出。拭去因千钧一髮而流出的冷汗后,他回头望向后方。 
「我明白你们很不耐烦,但这样也太粗鲁了吧!」 
愤怒的声音没得到回应,并肩而立的圣骑士们以凝重的沉默做出回应。 
这些臭家伙──棹人咬紧牙根。然而关于自己被粗暴地赶出广场一事,其实他也有一部分是可以理解的。 
自从发现伊莉莎白不见后,棹人就在广场来回走动找寻她。 
他在各个场所惹人嫌,探头窥视每座帐篷,最后甚至还试着钻到桌子底下。即使如此,还是没有发现她。 
棹人使出最终手段,向围在周遭边缘的众圣骑士寻求目击情报,结果惨遭「她刚才擅自出去了,去把她带回来」然后被踢出门的下场。 
「明明讨厌伊莉莎白却叫我把她带回来。既然有自觉需要她这个战力,再稍稍将她当成同伴对待也无妨吧?呃……不过,我也可以理解他们会生气的心情就是了。」 
棹人嘀嘀咕咕地如此低喃,微微回头望向圣骑士们的身影。 
看穿缠绕在白银铠甲身影上的紧张感后,棹人用力吞下一口气。 
如今,结界主要是由司祭们负责维持。圣骑士们平安地从不习惯的重责大任中得到解放。然而,他们仍是跟白天一样围住边缘地带,保持警戒的态势。 
圣骑士们用魔力辅助司祭们,同时也必须担任人肉盾牌,还带着如果有侍从兵从四周侵袭就得首当其冲丧命的觉悟做着这些事。 
「拷问姬」硬是通过了这边。 
而且到头来连她的随从都单手拿着粥,悠悠哉哉地晃到这边。 
(……嗯,开始觉得没被揍一顿就不错了。) 
被如此对待也是没办法的事吧──棹人如此心想,吞下叹息。 
他再次将步伐迈向道路前方。 
棹人背对广场──远离发出低吼声的肉块──朝那个方向开始前进。 
*** 
棹人事前就从伊莉莎白那边听过,住在王都的大多数人──特别是没住在商业区或工业区,而是在发展完善的住宅区拥有居所的人们──都很富裕。 
有如要证明这句话有多正确,美丽街景扩展在他的眼前。一排排的住家墙壁都装饰着组合成不同色调的砖瓦。面对街道的树篱都修剪得很美丽,玄关前方延伸出白色的石阶。 
对棹人来说,这里的印象近似于以前在电视上瞄到的欧洲郊区的观光地点。然而被花朵与色彩妆点的街景,如今也被吞没至不祥的沉默中。 
到处都没有人的身影。不过,幸好也没有侍从兵的身影。 
据说众圣骑士从暂时在广场避难的人们当中选出有体力的人,再以精锐部队护送他们脱离王都。当时他们恐怕是一举扫除了在路上的侍从兵。 
(如此一来,就算单手拿着粥空不出手好像也没关係呢。) 
棹人觉得不用担心会打翻后,高兴地快步前行。每次路过小巷子,他都会停下步伐探头望向前方。然而,连一只猫都没找着。 
看样子如今此地似乎只有棹人在。 
如此理解后,压倒性的沉默开始渗进耳朵。 
「…………如果是这里就没问题吧,毕竟发现伊莉莎白的话就没办法开口了啊。」 
他喃喃低语,暂时停下找人的步伐。 
略微烦恼半晌后,棹人判若两人地从喉咙深处挤出低沉声音。 
「『皇帝』。」 
『──在呼唤吾吗,吾不肖的主人啊?』 
黑暗在他前方捲起漩涡,不久后丝般的纤细黑色渐渐描绘出有弹性的肌肉跟滑顺的上等毛皮。跟民宅屋顶一样高的──这只野兽基本上虽然巨大,却会随着心情改变尺寸──黑犬实体化了。 
异形野兽双眼炯炯燃烧地狱火焰,睥睨棹人。 
棹人毫不畏惧地回望最顶级的猎犬──「皇帝」──开口问道: 
「我有事情想问你。」 
『悉听尊便。』 
「皇帝」用着实很有随从风範的态度回答,棹人瞪视摆出恶劣态度的狗。 
「侍从兵发动奇袭时,你没有伸出援手啊──这是为什么?」 
当时如果是「皇帝」,应该可以穿梭在碍事的人群中,轻易猎杀侍从兵才对,然而他却没有现身。 
沉默一时降临。不过「皇帝」立刻冷哼一声,就像在说「是这种事啊」。 
『当然喽。为了显示吾之力而消灭其他恶魔,吾没异议。然而,为何吾这位至高无上的「皇帝」必须为了人类去狩猎侍从兵这种货色呢?这不是最顶级猎犬的职责。还是说你是为了压扁蚂蚁而刻意开炮的愚者呢?』 
咕噫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呼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咕噫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皇帝」用极像人类的声音发出嗤笑,棹人责备似的眯起眼睛。 
「我是你的契约者。照理说只要我有那个意思,你就要出借力量吧?」 
『少自以为了不起喔,小鬼。你是吾之主,吾之触媒,吾之道具,吾之肉。被饲养的可不是吾,还是说你想被咬杀呢?』 
「……原来如此啊。如果因此『不小心』咬杀契约者,你就会失去与人界的连繫,再次早早回归。『皇帝』的评价会在人们之间变成笑柄吧,肯定不会再有人想召唤你。好啊,动手吧。这样挺愉快的不是吗?」 
所谓的恶魔,就是会在人类跪地求饶时毫不留情践踏头部,将它压扁的生物。就是因为这样,棹人本能性地理解害怕「皇帝」,摆出谦逊态度是愚不可及的行为。 
他刻意强势地撂下话,同时现场「喀嚓」一声响起沉重声音。 
棹人的左下臂消失了。 
「────────咦?」 
石板铺面上哗啦哗啦地迸流大量鲜血。他之所以没把装粥的器皿弄掉,虽是因为右手手指受到冲击而僵硬,却也可说是奇蹟般的偶然。 
在困惑的棹人面前,「皇帝」吐出了「某物」。肉块「咚」一声发出沉重声响掉落在血泊上。捲住的黑布鬆开,棹人茫然眺望着它。 
一半以上都兽化的人类手臂,看起来像是与自身毫不相干的物体。 
(…………呃,那是我的左臂吧?) 
慢了半拍才正确掌握到状况后,他立刻被激烈痛楚撕裂神经。 
「────────呜!」 
棹人立刻吞下惨叫声。就算到目前为止他也品尝过数百次死亡的激烈痛楚,但面对突如其来的痛楚,他仍然不是没有任何感觉。 
棹人闭上眼睛,在脑海内不断说话。 
(冷静,冷静,冷静冷静冷静!这种程度算不了什么。) 
棹人故意细心地品尝,藉由习惯剧痛安抚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