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谬尔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可能性最高的是精神攻击。」
棹人如此问道,伊莉莎白在床上跷脚回应。
现在,两人入侵了无人旅馆的其中一室。
窗外已经变暗。
拉•谬尔兹突然自杀后,已经过了数小时。骑士团──这也是因为受到恶魔的攻击,而且详情不明──暂时选择了撤退。
回到广场后,棹人製造用来装「君主」的牢笼,将「君主」扔进监狱,并且照约定引渡给圣骑士们。他就这样加入广场巡逻与警戒任务,确认无需担忧──或许是因为恶魔也受到很大的损害──来自侍从兵的袭击。
另一方面,伊莉莎白则是与哥多•德欧斯进行紧急会议。尽了彼此的职责后,两人再次会合──在伊莉莎白的提议下──离开仍乱成一片的广场。
棹人再次将拉•谬尔兹的──就现况所推测的──自杀原因放在舌头上。
「……是精神攻击吗?」
「没错。正如伊莎贝拉所言,优秀的祭司们本来就拥有建立在祈祷上的神之恩惠。那些家伙的肉体本身跟祝圣过的那些饰品一样拥有力量。然而对手是『王』,而且还是对不带有实体的精神进行攻击……那就无法可挡了。」
伊莉莎白不悦地一屁股坐上塞满水鸟羽毛又叠上毛毯的坐垫。就算在王都之中,这个房间也是属于住宿费很昂贵的那一类个人房。待起来很舒适的宽敞空间里,整齐地摆放着高级家具,因吊灯光线产生的影子──由于家具有将角削去之故──不管哪一道都描绘着圆滑的曲线。
棹人无意义地轻抚书桌边缘,疑惑地皱起眉心。
「伊莉莎白接触过『大王』以外的恶魔吧?手中没有什么情报吗?」
「你的意见虽然刺耳,不过这个余哪知道啊?如果知道,就会事先做好对策啊。」
「这样说也是呢。」
「『王』跟『大君主』都没有值得一提的能力……不,等等。试着这么一想,或许『王』另当别论。」
「这是什么意思?」
棹人如此问道,伊莉莎白按住自己的额头。或许是在对记忆──以弗拉德爱女之姿生活时的事──进行搜索,她眯起眼睛。
「『王』优于武力,资质也很高,因此是在夸耀自己的能力……不过如今想想,那很有可能是在说谎。」
「说谎?也就是说,对同伴也说谎吗?」
「嗯嗯,没错。」
「连弗拉德也骗吗……『王』这么不信任周遭的人?」
「不,恐怕也不是这样。余说过吧,那家伙生性爱夸耀武力。」
伊莉莎白摇摇头。
在吊灯的光芒下,她双手手指交握。
「『王』似乎很尊敬『皇帝』弗拉德。不过,他比任何人都瞧不起拥有只适合用来暗杀的力量的『总裁』。明明地位较低,他感觉上甚至会轻侮『大王』的精神操控能力……哎,就是因为这样才会被趁虚而入,落到被那个女人扎针的下场啊。」
「考量到『大王』的个性,确实会利用那个破绽趁虚而入呢。」
「可悲的家伙啊……『王』就是信奉武力到这个地步,因此单纯只是因为对自身能力感到丢脸,才隐瞒周遭的人吧。想不到此事居然会在现在明朗化呢。」
棹人想起浮现在肉块上的巨大脸庞,那恐怕就是「王」。
肌肉无力又鬆弛的脸庞令人产生骯髒的印象。然而它的骨骼确实残留着看似顽固武人的深邃轮廓。
棹人在这里产生一个疑问。
「假设『王』的能力是精神攻击,为何挨上一击的人们之中,只有拉•谬尔兹自杀呢?睡着的人虽然不晓得何时会清醒,不过呼吸跟脉搏都很稳定。」
「奇怪的地方还不只如此喔。拉•谬尔兹是最高司祭,身上有很强大的神之恩惠,而且她也没有可以称为意识的东西,因此对精神攻击的抵抗力本来应该是最强的才对。然而情况却是这样,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呢?」
两人双臂环胸陷入沉思,答案却没有出现,能取得情报的对象也已不存在了。棹人也早就问弗拉德记不记得与恶魔攻击有关的事。
他发出嗤笑如此回答:
『这个嘛,我不知道呢。唔……都走到这个地步,居然还得挑战有未知要素的敌人,事情开始变有趣了不是吗?』
(看他开心成这样,恐怕并没有在说谎吧。)
棹人如此心想,皱起眉心。真是废到家了──他在心里咒骂弗拉德。棹人无视在口袋里蠢动──是察觉到什么了吗──的石头,继续思考。
不久,伊莉莎白鬆开环抱胸前的手臂,深深地叹了气。
「就目前的情报量而论,就算思考也没用啊。虽然也跟哥多•德欧斯建立起假设,不过受推测局限也很危险喔。总之不管怎样,恶魔确实被大大地削去不少。」
「嗯嗯,这是拉•谬尔兹留下的战果呢。」
「利用这个好机会,明天早上『拷问姬』将会亲自上阵讨伐恶魔。因为如果没有拉•谬尔兹级的炮击火力,就算从外面削除肉块,给予的损伤也无法追上恶魔的回覆力吧。而且也有可能因为远距离的精神攻击而重蹈她的覆辙……因此余要前往已经弱化的『王』与『大君主』那边,直接讨伐本体。」
「啥?」
伊莉莎白突如其来的宣言,让棹人不由自主发出声音。她皱起眉,就像在说棹人很吵似的。他动着脑筋,继续开口叱责:
「你疯了吗?在想什么啊?连对手会怎么出招都还不晓得耶!而、而且啊,等一下。」
棹人连忙按住额头,拚命重複「直接讨伐本体」这句话。
扭曲光景浮现在棹人的眼皮底下。
(肉块周围有数公里染成了灰色。)
侵蚀範围内的建筑物有如变质的纸张风化,有时还违反物理法则改变为──泡粒状或玻璃质状的──形状及材质。就像被刀子切下似的,在那条线的另一侧完全化为异质空间。
肉块以不同于物理性侵蚀的另一种形式啃食着周围。
(世界正在「被破坏」……那里面究竟变成怎样了?)
「拷问姬」伊莉莎白•雷•法纽以绝对性的力量为傲。
至今为止,她顺利地屠杀着十四恶魔。即使如此,她应该也不曾进入那种异样空间。
「恶魔造成的世界『破坏』,应该是这回第一次确认的事态才对。要侵入那边,就算是你也是自杀行为吧?」
「确实,目前并没有严重侵蚀範围内变成怎样的相关情报。然而敌人已经开始修复,不久也会再次开始收集痛苦吧。愈放着不管,被害者就愈会增加,形成对我方不利的局面。」
「可是!」
「余现在并没有挨到『活祭品咒法』。光就实力而论,是我方佔上风。现在不挑战,要到何时才过去呢?而且,欸,回想起来吧,棹人。」
说到这里时,伊莉莎白停止说话。她用锐利眼神射穿棹人。
他不由得屏住呼吸,伊莉莎白用极认真的口吻继续说:
「这场战斗一旦结束,余就注定要接受火刑,因此教会可以命令余这只母猪把生命放上天秤衡量。然而,他们也很难将其他人送进侵蚀範围内吧。这个指示很随便,余也没有怨言跟异议。不过余打算赢,就只是如此罢了。」
她淡淡地如此宣言后,棹人握紧拳头。
「皇帝」也说过的事实重重压在他身上。
胸口忽然捲起纠葛漩涡,棹人不知该如何将它化为言语。
(快逃这句话我说不出口,不能弃现在的王都不顾。)
而且他也完全理解「拷问姬」的种种残酷行径,也实际见过刻划在伊莉莎白故乡的虐杀痕迹。对于罪行,本来就需要合乎比例的处罚。
跟棹人本身也如此吼过的一样,伊莉莎白应该替一切做个了断,遵从自身誓言坠入地狱才对吧。
然而,棹人如今却在不一样的地方做出结论。
(哥多•德欧斯已经不存在了,圣骑士们也受到打击。如果是在一切结束后……)
他如此思考,之后就要看伊莉莎白肯不肯点头同意了。然而,棹人也知道一件事。
『余会残虐傲慢有如狼一般高歌生命,最后像母猪一般死去。』
『────余是这样决定的。』
没错,伊莉莎白•雷•法纽不会逃走。
不论最后有怎样的绝望跟痛苦等待着,她都打算负起人生的责任。
替自己糟糕透顶的人生负起全责。
伊莉莎白•雷•法纽应该会以「拷问姬」的身分负责。
针对这个事实想了又想──思考到了最后──棹人抱住头。
(不行……究竟要怎么做──)
棹人闭上眼拚命思考着。继续想了又想,不断苦思后,他猛然睁大眼睛。
然后,棹人被沸腾的脑袋引导,就这样做出着实奇怪又滑稽的提议。
「伊莉莎白。」
「干嘛?」
「跟我去约会吧。」
棹人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伊莉莎白那瞬间的表情。
对方只需露出表情就能骂自己:「你是笨蛋啊?」这可是打从出生以来第一次而且还很宝贵的经验。
***
「你是笨蛋啊?」
「到头来还是说出口了。」
棹人有料想到自己会被拒绝。不过要问这句话有没有刺伤自己,是有被刺伤没错。
棹人受到了一定程度的伤害,不由自主脚步踉跄。在他前方,伊莉莎白无谓地玩着自己的黑色发梢,似乎也意外地乱了手脚。
过了半晌,伊莉莎白抱怨般接着说:
「呃,该怎么说呢,余不解其意。而且话说回来,你可是有新娘的人,邀别人去约会,余认为这样真的不太好喔。」
「这个啊……」
「而且对象还是余,余认为这样更是不太好哟。」
「还有这个啊……」
「啊,该不会是发烧了?你也挨了『王』的攻击吗?早点休息,别勉强自己喔,嗯?」
「怎么办?伊莉莎白第一次温柔地对我。」
被体贴到如此地步果然很悲哀。
棹人不由得仰望反方向。然而,他不能在这里轻易投降。他勉强打起精神,再次诉说:
「别管了,走吧。就算不是约会也罢,要说成是什么都行。现在就去街上绕绕吧。」
「这、这是决战前说出的提议吗?余实在觉得你不正常啊……呃,你真的没事吗?」
伊莉莎白从床上猛然起身,将白皙掌心贴住棹人的额头。看样子她似乎是在确认有没有发烧。很难想像人造人(魔像)的身体会感冒,不过对她而言,这似乎是足以让她不由得感到担心的言行。
那么,要怎么办呢──棹人如此思考。
(唉……的确,我也觉得自己不正常呢。)
如今这座王都正被恶魔蹂躏。这正是连侍从兵潜藏在何处都不晓得的状况。
而且,据说伊莉莎白明天早上预定要前往死地。
棹人的提议不管怎么想都不是现在应该做的事情。
同时,他也领悟到只能趁现在做才行。
「在你死后,我觉得自己会被异端审问,最后也会被宣告死刑。」
棹人如此开口,就算是伊莉莎白也沉默了。
「拷问姬」身受火刑的命运,也附加着棹人自身的残酷未来。身为她的随从,同时也是「皇帝」契约者的他,教会是不会饶赦的吧。
「所以,我想趁现在看一看王都。」
棹人接着如此说道。这个心愿与他的本意不同,却也是毫无虚假的诉求。
毕竟前世的他是在令人感到气闷的房间角落,被苍蝇爬满全身死去。
他心中有着看一看广阔世界的愿望。
伊莉莎白烦恼了数秒钟。然而,她嘴巴开开阖阖后,深深叹了一口气。
「──明白了,余就奉陪吧。」
「嗯嗯,谢谢你。」
棹人对的回应点点头后,伸出手。他像邀舞一般张开手掌。
伊莉莎白虽然心不甘情不愿,还是将手叠上去。
棹人用仍是人类之姿的右手握住白皙手掌。
然后,两人将要走向夜晚的城镇。
***
「喝呀!」
「居然这样。」